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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蓓容评《追寻江村秘藏》|鉴藏史何为
《追寻江村秘藏: 高士奇书画鉴藏与流散研究》,励俊著,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390页,128.00元
我曾经的研究对象宋荦与《追寻江村秘藏》作者大著研究的对象高士奇是一对老友;在书画收藏事业上,宋、高二位也是同志,因此我对本书处理的时段与史料都相对熟悉。这部书研究康熙年间一位重臣高士奇(1645-1703)的书画收藏之路。那是收藏家群星璀璨的时代,不过,像高士奇这样身前身后文献齐备的情况实属难得,它们让这部书有一副坚实的骨架。
其正文分为三个部分:
首先,作者考证了传为高士奇所作的《江村书画目》。因为其中有向康熙进呈赝品的记录,民国间“发现”此目的罗振玉等学者便一再坐实此说,致使今日的学术研究很难绕开这个问题。过往的文献学者未必留心这类清中期非主流书画账簿,美术史学者又未必关心“文献生成”这类议题,竟至于无人想过,账簿的形成,常常有一个历时甚久的过程。在稿本状态下,它可以一直生长,至某一抄本,才可视为某条一支流的终点。作者详细讨论了《江村书画目》里的各个类目,从称谓、作品、书写习惯等角度,指出其中每一个具体门类的成书时间并不一致,各部分的编辑者也不会是同一个人。由此,高士奇本人向康熙进呈伪作的论断就不攻自破了。
一部书的故事尚且如此蜿蜒曲折,人的一生当然更加波澜壮阔。第二部分深描了高士奇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脚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衣读书人,在家乡结了婚,从杭州来到京城;以门馆寒士之身,入宫佣书;投了康熙帝的脾气,终于苦熬得科甲正途,名正言顺地坐上好位置;遭遇政治盟友的背叛,在满汉官员斗争中落于下风,只好顶着招权纳贿的恶名夺职回乡;期间丧妻失子,又重新回到权力中枢,直至病亡。
尽管处理过大量机要政务,高士奇并没有养成矜严愍默的性格,反倒相当乐于作诗、写题跋,展现一部分私人生活面貌。康熙时期的满汉奏折已经整理出版,而瞻慕风流的后代文人又曾大力收藏当日的名贤尺牍。作者大量利用这些第一手文献,让它们彼此勾连互证,重现出古人复调的生活。他竭力细读了诗文中的每一个典故,也关心联句诗中各人出场的顺序,析论往往精微入妙。
高士奇入朝揽权之际,既是南方士人获得政治机遇的时期,也是新王朝渐渐稳定、书画市场存量充足、价值体系日渐形成的时期。他久居过的都城与江南,又正是书画传统悠久、传世作品丰富的地方。天时地利都是契机,名利场中揖让晤对、政治漩涡中载浮载沉的日子,也是闻见日广、藏品日丰的好时候。
每个人的一生都受制于各种方向的合力,并被它牵扯着走向终点。有时,我们管这种力量叫做命运。书画收藏这件事情,本来就在高士奇的命运线上。所以描述就是解释,讲他也就是讲它:他的人生经历,足以说明他是如何渐渐聚拢起一份书画收藏——甚至部分包括他为何选择主动公开一部分收藏。在得罪乡居的三年之间,高士奇曾经主动刊刻《江村销夏录》,这是当时第一部在作者生前公开出版的书画著录类文献。作者对此最大胆且巧妙的推测,是将它视为一份官员财产公示清单。刊刻它,部分是为了回应那份贪赃枉法的弹章。
这是一个无法证实的推论,未必人人都能同意。不过,倘若遗貌取神,倒可以说其间反映出作者选定的书画鉴藏史研究路径:把作品与言论放在作者一生的境遇之中来理解,就是在尝试还原收藏这件事对一位古人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倘若这掺杂着自污、自证与自白的一端过于现实,难以接受,那么也许值得提醒:我们所熟悉的销忧乐志、与古为徒那一端,也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甚至同地又同时。因为人是复杂的。
高士奇非常热爱写题跋。他的文辞不算优美,但少考证而多随记,谈天气、朋友、家人与花木,记下详细的日月岁时,故而亲切可读。这些材料极其常见,可形神俱散,并不能据以论述他的“鉴藏观”,是以过往的研究者并未就此用力。作者把这类史料按照时间顺序串联起来,真实展现了作品与鉴赏者之间的关系,也非常深切地说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收藏家会在藏品上投射种种现世的感情。
很遗憾,收藏的故事一定是以聚拢始,以散失终。第三部分如同年谱的“谱后”,让这个故事染上了一点哀伤的色彩。几代后人层累的记载、藏品卷端的印章、《石渠宝笈》等后代著录和乾嘉年间的诗文笔记一起,帮助复现了江村遗藏逐步散失的过程。它们一部分进入乾隆宫廷,一部分在民间不断易主。于此,我们接近了另一个常识:书画实物承载着动荡不息的人事变迁过程。变是常态,而常,倒是变态。藏品由民间走向宫廷的流散之变,关涉着趣味改易、知识转型、交流减少等一系列情况。数十年后,不难观察到收藏者的整体水准有所下降。不论皇帝本人,还是像吴荣光这样的高官藏家,其一般知识与趣味,都很难再达到康熙时期的水平。固然曾有一些论文从各种角度论述过这个过程,但放在一个人的生命之歌里听,这段尾声便格外令人嗟叹徘徊。
全书正文像宫娥话旧,又像天孙织锦。只牵引话头,钩沉故事,而不引证驳斥,更不肯长篇大论,攀扯时贤。作者以高士奇本人的命运,来展现“收藏”这件事的方方面面,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走近众生喧哗的康熙时代,看帝王心术、人臣权柄、都市繁华,也看一幅画、几首诗、两三朋友,和终将抹平恩怨的溶漾江湖。
在作者业余投身研究的十余年里,我也从学生变成了学徒工。文科学问既讲方法,又诉诸人类生活的种种经验,但好像真不考校“科班出身”。掩卷增愧,并非虚语。不过也想借此机会,放言谈一点工作心得。此书关于高士奇如何收藏的描述,已经真实地还原了这种活动究竟会有多少维度。有一批顶级的经理人,同时为几家高级客户服务,帮他们收罗藏品、加以装裱。有一些最为优秀的画家,为高级藏家临摹副本。在我读过的早早晚晚几十部清代账簿和著录里,还有门客为东主整理藏品,区别等第;下僚向上官赠礼,送一堂写满吉祥话儿的十二扇屏风;父亲为儿子分家,在每一件作品下盖上木戳。书画是一种实物载体,大家爱它的动机有别,方式也不同。人们未必总愿意,也未必总需要深究它的品质。即便精鉴详考,断代定名,固然可能是为了某种理解和重建艺术史的理想,但也同样可能是为了展示权力,满足虚荣,或者转手卖更多钱。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可能”,还可能经不同人之手,叠加在同一件作品身上。
同一件作品,对进博物馆看展览的我们,和在书斋里展卷的鉴藏家们,在作坊里修补接割的装裱匠们,在真迹难觅的时代,对着粉本苦苦临摹的艺术家们,并不是同一种东西。若把名家书画——尤其是画——当成作品,讨论它事实层面的真伪、技法层面的优劣,从而建构起一部历史,那它当然只能是百家姓与报菜名的组合。既往的各种中国美术史课本之所以枯燥无趣,正因这一维度太过单薄。从前基于专家鉴定结论而完成中国大陆公藏书画编目工作,也正因这种思路,而刊落了太多“不值一提”的作品,令人朝夕悬想不置。
鉴藏史研究的意义在于,它能够告诉我们:在普遍意义上,作品的绝对真伪,相当不重要。相对优劣,偶尔也不那么重要。有时候,并且常常是重要鉴藏家的选择、认定和叙述,才为一段绘画史架起了价值体系,或者为一件早期的无名作品点定身份,并把它安排进那体系里去。那些进入书画史的名字,都曾经过无数轮这样的淘洗,是因为权重代代增加,才能够留得下来。所以,是明清收藏家为我们今天的故事写定了雏形;而他们熟悉的情节,又有着更久远的来源。可是操纵话语,决定这权重的一代代人,动机千变万化,水平天差地别,常常近于乱点鸳鸯谱,伪与真,坏与好,人人各一是非。写到这里,倒可以隔空回应一下高士奇的进赝之说。即便他确实曾经用假画儿做过贡品,也不见得全是奸臣的心术。回到那个时代的语境里,这没什么。
藏家选择什么,以及他“不选择什么”,意味着某些价值观。鉴藏史研究就是在讨论每一时期价值观的边界,并提醒从业者,我们或多或少都在这历史的边境线内展开工作,统统是如来掌心里的孙悟空。为艺术史增加一重鉴藏的维度,当然不是为了让枯燥繁冗的故事变成喧哗与骚动,也不仅仅是为了挖掘出几位影响过风势的大藏家,而是为了建立这样的认识:书上的顾陆张吴、文沈唐仇,本来就只是一个个朦胧的倒影。即便在托形以传的明清时代,董其昌、王石谷也莫不皆然。辨析不同层次的“实物”,为这倒影勾清轮廓,常似西西弗斯推石头;既然如此,倒不如看一看影子究竟曾经传播到多远的地方,人们对它的信仰有多深。
从创作的一面出发,有时是做减法。剔除伪品,正本清源,便如十五以后的月亮,清辉日减。从收藏的一面出发,常常是做加法。凡有月光处,都在同一段传统之下。这月色伴人云间水上到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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