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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次与光影大师何藩的对谈:岁月冲不淡的摄影热情
据香港媒体报道,国际知名摄影大师及导演何藩,于6月19日(上周日)在家人的陪伴下,因肺炎恶化在美国加州圣荷西的医院与世长辞,享年84岁。
何藩,何许人也?也许你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你一定曾被他镜头中由光影所构建起的几何结构和线条所折服过。他擅长用背光效果或结合烟雾与光线来营造戏剧感和氛围,这些场景共同构成了何藩的镜头所描摹的香港,旧时港人的日常形态和精神面貌无不跃然纸上,是我们至今仍在不断追忆的旧风情。
何藩拍摄最多的就是香港的市井百态,他的作品在具有历史文献般纪实性的同时,又极富创意与艺术性。他了解香港的结构、港人的生活:弄堂里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烧饭,身旁,小贩拎着一串色彩鲜艳的气球悠然走过;早晨的市场,雾气与熟食的蒸气弥漫四周,卖土豆的小姑娘穿着围兜,表情凝重;晾满衣服的阳台上,小孩和花猫同时探出了头;金光灿烂的海面,艘艘渔船沐浴在霞光下,扬起了归航的船帆……重新创作了旧作品记者:你在新书中重新创作了旧作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何藩:我主张不断的尝试、创作、实验。将旧底片重新创作,有人或会说我旁门左道,但我想搞搞新意思,讲得俗一点,我不想“食老本”。早期我以接近画味的摄影风格为主,风花雪月,花前月下,而我初得的薄名和200几个奖也是凭沙龙作品获得,所以很多朋友会说何藩是沙龙派,但这是知其表面而不知其底蕴。早期我可以说是靠沙龙起家,但我中期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拍写实摄影,用以求真,曝露社会丑恶,并刻划民生疾苦。所以我的书也分三部曲,第一本是画意,继而写实,近期的第三本书则是新派,既非画意,亦非写实,而是既有画意又有写实,因为即使我不特地运用,这些概念已经在潜意识里蕴酿,可以说是自发的基础。我这个人很随俗,不想被人说我古旧、过时。所以在新作中,我将这两者的精华,再加上符合现代潮流的科技和概念性的意象,将我几十年的暗房经验,配合现代人Photoshop的惯用方式,像是蒙太奇、合成、叠加等,将旧题材翻新,在作品中保留旧有精神,但采用新的表现方式,舍短取长,为作品赋予新的生命,达到新境界。我认为摄影有各种手法和风格,只要适合的就可为我所用,不用将自己限于某一派。有人问我属于哪派,我也是一笑置之。
记者:旧作品以新方式呈现,肯定可以为观者带来新鲜感。作品用了甚么新的处理方式?何藩:现在做的是比较新,但其实也不是我独创的,只是现代影友之间好似比较少用而已。象是Man Ray、Moholy-Nagy等大师都会用很新派的手法,象是底片当正片用,以及像Solarization( 曝光过度) 、Reticulation(网状效果)的特殊暗房技巧,他们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已经做了。而我就再作变化,正片和底片两张重叠用,这样既画意又写实又新派。你可以说这样即是混杂而已。但我觉得没关系,甚么派都不重要,作品好不好最重要。
旧底片发掘新天地记者:除了用新科技处理照片,新作里面有未经计算机处理的菲林照片吗?
何藩:我不是只是独沽一味的。我将旧照片拿出来,发现重叠之后有新境界的就采用,但我不只在技术上使用新手法,亦有将以往被忽略的旧底片作新的剪裁或加工,去芜存菁,二次创作。坦白说,我不是厉害到拍的每张都一定成功,我喜欢拍方形的6×6,就是因为其易于剪裁。
现在年纪大了,发现事物的是非对错美丑好坏标准,会因应时地改变,再翻看旧底片,我发现有时拍的当下只着重在主体,觉得拍得不好,却忽略了原来照片中旁边的远景、人物拍得更好。我相信冥冥中有某种力量,也可以说是缘份,过了几十年之后,让我发现照片更好的一面。所以奉劝各位,回去将旧底片翻出来,可能会发现禾秆冚珍珠。就如这张《School is Over》,我本来是想拍电车路的,觉得拍得不好,就没有用到。到了后来发现电车路旁两个小孩子放学的画面更佳,就将它剪裁出来,放成浅色,做出少许不写实的感觉。不要以为拍摄街头巷尾就一定是写实,街头巷尾也可以是唯美、写意、半抽象,这张绝对不是写实,但也不能说是不真实,只能说是无以言之的一种实验性方式。广义来说,我在画面上的剪裁选择也可以说是我的创作,这就是摄影的妙处。这种作品也很多人买,所以各花入各眼,见仁见智。记者:画面的取舍确实也影响了摄影师传达意念的效果,所以一张照片里已经可以有很多个画面让你二次创作。何藩:那也不一定。像人像摄影,可以运用剪裁的变化有限,但街头巷尾就可以有很多变化,象是贫富画面的取舍,就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任由摄影师发挥,而关键就在于标题。有人说靠标题,不就承认照片有不足之处,要以文字补充?我认为文字是锦上添花。新书的作品《Forget Me Not》在我所尝试的艺术工作中占有重要地位。照片的背景是一九四几年战后的作品,而其中的女子则是五几年时在影楼拍的。在半个世纪之后,我尝试把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发现两者可以发展出一个爱情故事。这张作品的意涵来自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我想象新婚少女怀念战乱中的离散,以及天人相隔的爱人。
Forget me not是一种花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勿忘我。在照片中加入了这个重要的标题,就透露出照片的主题、隐喻,让作品犹如凄美的爱情悲剧。两张作品本来只是普通的人像照和残破的街景,但使用蒙太奇、底片叠影,就可以叠出一个故事,所以奉劝各位影友,不断的尝试、突破。
记者:摄影除了按下快门的一剎那,后期的黑房处理也非常重要。对于你的作品来说,拍摄时的拿捏和黑房技术两方面,哪一样较重要?何藩:两者对作品的重要性几乎是一半一半。我很推崇摄影大师布列松,摄影曾被艺术评论家认为不能与其他艺术形式并列,就是布列松主张的决定性瞬间(decisive moment)提高了摄影的地位。如布列松等大师认为,摄影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现场感,拍摄时的决定性时机就是创作的最顶峰,是最完美的人景配合、最高峰的感情表现,并最能真实清晰地曝露事件的真相,捕捉了最高潮的一刻。他主张作品在按下快门的一刻已经完成,后期再剪裁、加工,甚至加特技,已经可以说是不太理想。但我自己是修正主义。
摄影受制于很多因素,有时环境不允许你在当时拍到最完美的照片,回去再以剪裁进行二次构图,这算是不恰当的吗?就像是我拍电影,后期制作也是相当重要的,镜头长短的节奏、次序、调度都大大影响最后的效果,甚至可以令电影起死回生。
暗房放相的满足记者:后制团队在电影工作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那在摄影方面呢?你在暗房会怎么处理照片?
何藩:在暗房我也是剪裁照片,在意义上跟电影一样,只是没了时间性而已。剪裁等于再构图,重整江山、去芜存菁。我对暗房工作的另一个切身感受,是它与现代数码科技的比较。我不是批评现代科技不好,它确实可以做到很多暗房做不到的事,天马行空,让作品锦上添花。但是,暗黑房工作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是在计算机前按鼠标键盘所不能取代的。有人会说照片不值钱,因为印刷出来每张都一样,而绘画则每张不同,创作者与每张作品都有直接交流。但我发现用暗房创作,就如绘画一样,可让每张照片的感觉都有所分别。例如在黑房做放大处理,用手遮光来控制加减光的话,手就像在弹琴一样,每张照片的效果都不一样。
我很喜欢暗房,可以说是不懂,或者不太爱好在计算机前做机械性的创作,我宁可守旧、保守一点用暗房创作。用更诗意一点的说法,在暗房创作就如迎接婴儿诞生一样,冲晒、显影、定影,最后影像浮现,捧着照片的时候,那喜悦的心情十足捧着新生的婴儿一样。这种与作品的直接接触和心血结晶诞生时的喜悦,不是机械化创作可以代替。创作事实上是一大享受,这种在暗房创作的感觉我觉得是很珍贵的,它对我来说是享受,不是工作。放弃自己冲晒处理,我认为除了没有感觉,还少了一种享受。
不停创作 花10年学PS记者:对摄影人来说,亲手迎接一张照片的诞生是无可取代的体验,但很特别的是,你新书的作品也有使用Photoshop来处理,使用Photoshop有为你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吗?
何藩:没法子,这是因为我身体的问题。我在香港时自己有暗房,移民美国,身体差了,医生不准许我进暗房,除了因为空气不好,暗房工作也相当伤眼,而且在暗房需要弯腰来放相,我现在腰骨不好也站不太稳。所以就算我不是很懂,也迫不得已要学用Photoshop,不然就没法子继续创作。你可以说那你不喜欢你还用?但你要是不用,即是没得创作,那更痛苦!倒不如在电脑房坐着,垫着腰,在计算机前慢慢做,这样摄影创作就可以持续下去,不然就没得玩,没得享受了。
记者:为了创作下去而去学一门新的技术,这完全体现了你对摄影的热情、坚持和魄力!你学了多久Photoshop?何藩:都有10年8年了。但不是我自己一人完成。就如电影导演和剪接师合作,我也有一个熟悉现代科技操作的朋友,在技术上协助我,补救我做不出来或还没学会的技术。Photoshop好在哪里?好在就算效果不对也可以重做,但摄影在这方面就比较吃亏,因为一张照片放出来,遮光不对的话就只可以丢掉重来,这就是数码厉害的地方。现在现代科技一直追,补充暗房的不足,有些技术暗房做不出来,或是没有数码技术做得那么精巧。这个在彩色方面特别明显。用现代科技你可以将照片变形变色、扭曲影像,很多种效果,象是Reticulation(网状效果)、Solarization(曝光过度)、反转底片等,按几下就做到,又快,又省,这与暗房很不一样,各有千秋。但我自己身体不容许,再喜欢暗房工作也没办法。
拘泥派系不如享受过程记者:经过这么多年,现在的香港风貌跟50至60年代的香港已有所不同。你还会想再拍一次香港吗?
何藩:可惜我身体不好,很难再到处去拍街景。现在已经比较少拍照,只会偶然拍一下。
记者:在后期技术上你尝试使用数码科技,那在器材上呢?现在你是拍菲林还是数码?
何藩:我喜欢菲林,到现在我还是拍菲林。我会用135相机, 虽然会很累,但依然有用6×6。我个人喜欢黑白更甚于彩色,但我有个疑问,是否彩色画家比较优胜,就彩色来说,是否画家画出来比摄影创作有更大的发展?因为我看到不少数码作品,彩色的变化可以说是天马行空,用电脑处理后的效果可以和事先设计的非常不一样,甚至可以出乎意料的好。这可能就是彩色摄影不够绘画出色的原因。有人说我是香港的Ansel Adams,Ansel Adams很注重视暗房效果,做出带有戏剧性、庄严、充满力量的黑色,但我发现他在同一个景色用彩色来拍,就没了黑白的震撼力、魅力和味道。我不是说我有他那么高水平,但我也重视黑白的戏剧效果,亦觉得只有黑白可以做出这种独特味道。
另一个我喜欢黑白的原因,是黑白让我跟现实有某种距离,这种艺术上的距离令我的作品不会太实。我不是反现实或非写实,我的照片即使如何超现实,也依然会有实物的人像、影像。黑白照没有真实世界的色彩,让我可以从现实世界抽离一点。这种距离有种深度感、疏离感,一种半抽象或是超现实的味道,带着点点梦幻的色彩,我喜欢这种似真似幻,若即若离的空间和味道。同时,也有一种观赏者觉得这距离给他们一种思维、沉思回味的空间,亦提供了空间让作者和观者心领神会,神交相通。我觉得我拍彩色就会失了这种味道。不过艺术是很个人的,这只是我的主观,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事,总之我尽其在我,我也相信观者欣赏的是我的作品,不一定是画意、写实,或者新潮、抽象等不同派系。甚么名堂没有关系,总之适合的效果我就将它们放在一起。我现在做的,就是用了从电影借来的蒙太奇手法,将我读过的诗词歌赋、文学、音乐等艺术融在一起,这不单是画意、写实或新浪潮派,而是把不同的派系融合,只要切合拍摄的环境、所要求的意境就可以,不需要为它界定派系。我最近几年因为不可以出去拍照,又进不了黑房,只好利用计算机,将旧照并贴合成,探索不同创新的可能性,尽量道前人所未道。至于你说可能未必成功,我觉得摄影工作者或是艺术家,不一定要高调得自称完全不要名利。坦白点,名利每个人都想要,但不要只为了名利,反而应不断尝试追求,就算失败也可在创作过程中获得无数快感和满足感,这是金钱买不到的。我自己就凭这信念来继续创作。我觉得我一直创作下去,不是工作,不论成败,都是享受;过程本身就已是享受,不是结果。此访谈发表于香港《摄影世界》杂志2016年5月,澎湃新闻获香港《摄影杂志》/photonews.hk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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