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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施叔青、陈玉慧如何讲述台湾的故事?
“科幻小说写的是未来的事,我写过去。历史小说通过作者的反刍,把当时的人情样貌写出来,也许会比历史学家写出来的更接近真实,让人像活着一样。”6月17日,刚听完一场“科幻文学”讲座的台湾作家施叔青坐在自己的讲台上这么说。
6月17日下午,台湾作家骆以军、施叔青、陈玉慧,香港作家陈冠中来到复旦大学与上海读者分享了自己创作的故事。这个座谈会名为“有故事的人”,是“小说引力:华文互联平台”在沪上连续举办的三场活动之一。“小说引力”由台湾文讯杂志社创立,致力于加强台湾文学与全球华语文学的交流。
骆以军:这是一个恶魔的记忆“红楼梦奖”获得者骆以军口述故事的风格与他的文字一向细碎绵长,在座谈会上他说了个15年前自己写家族史小说《月球姓氏》的故事,其中有一章叫《梦里寻梦》。他说故事的名字源于日本京都的醍醐寺。那时候德川家康,关东军、关西军已经在对峙,“随露珠而生,随露珠消逝,此即吾身,大阪往事,如梦里寻梦”。他觉得“梦里寻梦”写得很漂亮就拿来用了。
“这篇小说是写我太太澎湖娘家家族的一个故事。我太太的外婆过世以后,她的大舅和三舅为了争夺遗产,大舅养小鬼到三舅梦里去揍他。澎湖崇尚道教、巫文化。三舅每天九点睡之前,就像小孩一直哭,然后叫‘他们要来打我,他们要来打我’。他醒来的时候,身上都还有被打过的淤青。每到黄昏要睡觉的时间,三舅妈的妈妈就会煮一种药草,她也会法术,然后帮三舅抹身体,就是到梦中去的时候比较耐揍,是防御性的术。十年时间三舅妈疯掉了,被锁在透天处,就是顶楼拜祖先的地方。可是乡下在很偏僻的地方,邻居就会乱传,说这一家的岳母和女婿像《红楼梦》一样乱伦。”
骆以军说自己将这个故事写到小说中。当时他三十出头,原不准备发表,但当时《联合报》有个主编给他打电话,说要做一个年轻作家的专题。骆以军就把手中这篇唯一的稿件传真过去,起初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澎湖好像没有人看《联合报》,但果然出事了。
“三舅在澎湖的监狱上班,做公务员,澎湖监狱原本没有订《联合报》,可是刚好那年秋天,他到桃园监狱来受训。受训的时候那边刚好有他以前的同乡看了副刊,然后跟他讲‘这好像是写你的事’。我觉得一篇小说登在报纸,它是一个虚构的、暧昧的东西,可是三舅很生气,他不能分辨小说和社会新闻的差异,他打电话给我岳母说:‘你那个女婿是狗仔,是记者,在那儿乱写。’”
骆以军那时候年纪轻,台湾文化中舅舅地位非常高,他非常害怕。“还想是不是要切手指、下跪,像侯孝贤电影那样。其实三舅最气的是我写到邻人讲他岳母和他之间的事,他最在意这个。三舅后来变得很神经质,如果我们去过大舅家,他就不准你去他家。他是真的相信这个巫术是像火影忍者,他觉得你会变成大舅的容器,他会放那个鬼在你身上,会移动到他家。”
骆以军回忆,这事闹出轩然大波,后来三舅在外地当警察的大儿子打个电话给他老婆,讲了一个多小时:“姐,我昨天晚上整晚没睡,我把姐夫的小说看了三四十遍。”
他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从小学五六年级到高中,好像每天到了八九点,他爸就开始狂哭,他妈疯了被关在三楼顶,然后他阿嬷开始煮草药,空气中都是药草的味道。
慢慢的,亲戚、邻居都不再来,灯光好像都很黯淡。后来他就考警专到外地,不愿意回澎湖去。他说好像过去的那段时光,他会想象那个无声电影、默片,他要把它忘掉。可是他在读我的小说过程中,他忘掉的全部都出现了。甚至有些他记得的跟姐夫写的是不一样的,他突然怀疑自己的记忆。
骆以军称,说故事的人很多时候是偷故事的人,“我是影子,他才是故事本身的主人,可是最后我把他的故事拿来写成小说,他本人看了以后,竟然像影子在摇动身体、尾巴去摇动狗那种感觉。这是一个恶魔的记忆,你去偷了故事,其实故事像博尔赫斯《环形废墟》,梦中造人,最终人不在了,只剩下他的故事。”
施叔青:我绝对要为女性发声台湾著名的施家三姐妹中,老二施叔青以意识流小说《放倒的天梯》成名,后不满女子在文学中呈现都是“茶杯风波”,要把女作家在大河小说里缺席的位置抢回来。由此诞生了“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云园》)“台湾三部曲”(《行过洛津》《风前尘埃》《三世人》)。
施叔青是鹿港人,“它本来是台湾的第二大都市,靠着海港起家。清代乾隆末期到嘉庆年间,台湾的稻米、甘蔗、糖,都是集中在鹿港,然后运到对岸的泉州去,然后泉州会把木材、瓷器运到台湾来,所以造就了鹿港的繁华。可是我们的繁华才50年光景,因为台湾有一条大河叫浊水溪,我们每年夏天有台风,台风一来就夹带很多泥沙,然后泥沙往下游,把鹿港海边的河床不断填高,大船就不来了,海港失去了功能所以就没落了。”
她说自己算是没落的末代子孙,“小时候的鹿港,已经沦为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镇。可是它有几个特别的地方:因为靠海,为了挡冬天的九降风,所以城市的建筑弯弯曲曲,我们有一条九曲巷,晚上怕浪费电不点灯,所以感觉蛮恐怖的。第二,有很多海难发生,大家都很迷信,庙宇阴森可怕。农历七月中元节普渡地狱的恶鬼,一般台湾其他地方都只有农历七月十五号这一天,我们鹿港可以从初一普渡到三十,每一个地方都要给鬼吃。”
施叔青从小就在这种地方长大。白先勇很多年前曾评价她的小说有三个主题:疯狂、死亡与性,她写的东西鬼气阴森。施叔青说自己从中国台湾到美国后,叙述的语言还是充满故乡的味道。她用女性主义的自觉以及想象力创造出“香港三部曲”中黄德云这样一个人物,“全部是我杜撰的,她是13岁的女孩子,出生在东莞。她跑到神庙里去,向住持要一点香灰给弟弟治病,结果不小心被绑票被人贩子卖到香港。”
“那时卖到香港的女孩子有两个出路:一是去人家家里当帮佣,一是当妓女。我的女主角因为有姿色,所以被卖到妓女部。这三本小说写男性社会主控下,首先是生理上男女性别的不平等。第二是写国族、种族的不平等,因为那时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第三是阶级,因为她是妓女,是最边缘、最底层的。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意识地不要一般男作家的主角,反而以边缘人物为主角,站在她的立场发声,用她的观点、她的眼睛看世界。刚才听了场科幻文学的讲座,我们聊到刘慈欣的作品里对于女性刻画得不公平。站在女性的立场,我绝对要为女性发声。”
陈玉慧:写作也是源于无爱的恐惧陈玉慧与文学的结缘始于舞台剧创作,源于不快乐的童年,《海神家族》就与童年被遗弃的经历有关。
“我5岁被父母丢在外婆家,我外婆只会讲日语和台语,我只会讲普通话,所以我们没有办法沟通,感觉自己被遗弃,一直到现在都是噩梦。‘无父’的概念不仅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台湾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台湾不是一个国家,是一个岛。所以这样的平行关系,对我来讲,台湾是孤独的,因为以前被清朝割让,后来被日本占据,所以台湾是像我一样‘无父’的状态。”
但什么促成了陈玉慧把童年的孤独写出来呢?
“有一天我在电影院遇到一个人,一天之内就决定结婚了,这个德国作家——就是我先生问我说:台湾是什么地方?结婚前,我跟他解释,台湾是怎么样、我的童年是怎么样。有一天他就说:‘这太有趣,你为什么不写成一部书?’所以我就开始建构这本书。”
同时她的父母也来访,“因为我的童年跟他们是有问题的,所以他们拜访我之后,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波澜,整个人陷入悲愁,开始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介绍,在弗洛伊德学派当中有一个‘空椅’技术,就是面对空椅子讲话——这个是你父亲,这个是你母亲。他要求我跟我父亲讲话,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怎么可能对一个空椅子讲话?可是没想到当我开始讲,语调对了,一切都对了。”
由此陈玉慧的书开始写了,为了向丈夫解释自己的故乡,向自己解释童年,一片土壤、一个来处,曾经都是离苦的引申。
陈玉慧称,她的写作也是源于无爱的恐惧,庆幸于有天突然明白:“我的父母不爱我,是的,没人爱过我,至少不是那种方式,但有谁爱过他们?他们本身也是成长不好无爱的孩子,他们不是不爱我,而是他们没有能力哎。当我懂了这个之后就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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