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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我到迪拜机场卖香水
毕业那年,我到迪拜机场卖香水 原创 Alex Chen 不可思议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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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Alex 应聘为迪拜机场免税店的销售员。在这座纸醉金迷的超级都市,他见证无数青年男女的迷失与落寞。机场的吸烟室里,一位时常独自出现的摩洛哥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2013年6月我大学毕业,经辅导员推荐,参加成都国际在迪拜机场免税店销售的招聘项目,7月29日通过面试,缴纳了一万元中介费,在成都东方假日酒店签订人生第一份劳务合同。同年十月末,踏上迢迢去程,远渡重洋,做了一名“迪漂”。
迪拜,一座沙漠中的奇迹之城,纸醉金迷的奢华地标,依靠石油短时间内异军突起,这些年又因旅游业欣欣向荣。
整座城市宛如波斯湾畔的狭长纽带,轻轨线在城中间竖劈了几刀,从天上望下去,像大动脉和神经末梢。靠海岸线一边是商业集中区,靠内则是星盘错落的居住房,列车从哈利法塔脚下的 Dubai Mall腹中穿过,链接南北。
机场在城东北,距离沙迦不到半小时车程。免税店的员工宿舍群则在阿布扎比方向的城西南角,名为“Discovery Garden”,有两百多栋楼,是当地出名的中产阶层聚集小区。
免税店每年从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菲律宾、摩洛哥和乌克兰等国招聘大量员工。这些员工乖巧听话,免税店薪资看似廉价,对他们来说却是高薪,没有大变故,这些人会在迪拜打一辈子长工。
近些年中国人的腰包鼓起来,在海外挥金如土。中文翻译的需求日益增加,于是免税店到中国招聘应届毕业生。多数人抱着出来长见识的想法,随性洒脱,常常不服管教,流动性也强,干两三年,要么跳槽,要么辞职回家。
跟我同批去的大概有四五十号人,被分别安排在ABCD四个shift。免税店八小时工作制,早中晚班和休息各两天,班次之间顺序交替。
按照规定,刚到免税店的前半年必须在超市区实习,期满后可以参加店内各品牌专柜面试,通过后上班时间可由品牌supplier另行调整决定。
我被分在shift C,工作范围是Terminal 1的超市区,同班次的还有几个校友和四川老乡。
作者图 | 迪拜机场T1航站楼一角
T1大多是些普通航班,因为接待的多是些小国家的旅客,购物区域很小,以超市为主。每天有大量来自印巴地区的旅客到超市里疯狂抢购洗发露和一种叫 colour me的劣质香水,我们被发配到这里,忙得昏头转向。
超市区一共有八个收银柜,我在四号坐台。一前一后是两个摩洛哥女人,比我们先来半个月,面相上看着比较成熟,实际上只有二十来岁,与我年纪相仿。
前面柜台的叫Kaoutar,因为中文发音的缘故,我和朋友私下里称她考拉,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古铜色皮肤比寻常非洲国家的女人更耐看,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话轻声细语,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大家闺秀。
后面柜台的女人我们叫她S姐,名字长得像一串乱码,读起来生涩拗口,一直没有记住。S姐更接近欧洲人样貌,皮肤白里透红,丰乳肥臀,走起路来腰肢扭动。每日画着夸张的眼影和红唇,脸上的粉厚得像墙上新刮的腻子,成天叽叽喳喳,让人生厌。
摩洛哥是非洲西北部一个沿海阿拉伯国家,一开始我总将之与欧洲的摩纳哥混淆,直到kaoutar告诉我,她和S姐都来自摩洛哥的首都卡萨布兰卡,一座声名远扬的城市。
同为信徒,S姐日常穿衣打扮比较奔放,黑纱只在发髻上随意绕两圈,工作外套从不扣上,白色打底衬衣一直开口到胸前位置,配上颜色鲜艳的内衣,常引得超市区的小菲主管目不转睛。
相比之下,kaoutar就老实乖巧得多,她的头纱一丝不苟,露出一张鹅蛋脸,瘦小的身子被工作服裹得严严实实,不管有没有顾客,一直坐得端端正正。
我有些烟瘾,短暂的休息时间总是到航站楼的旅客吸烟室里撬上一支。在吸烟室里碰到过几次kaoutar,有时候递给她一支国内带去的芙蓉王,她不抽烤烟,总是摆摆手,礼貌拒绝。
她抽的一直抽的是薄荷爆珠的三五牌,喜欢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把玩着打火机,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我学不会,但是觉得颇为优雅。
闲来无事我观察过几回,kaoutar在吸烟室里有固定座位,在靠窗边的角落,望出去能看到偌大的机场跑道。如果有旅客坐在那儿,她会在窗边站着,等人走了再坐回老位置。
图 | 电影《一次别离》
吸烟室很少满员,经常有大片空座,我一直不懂她对于位置的执着,看着也不像中国人迷信风水。每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起起落落的航班,似乎有些心事。
超市区除了Kaoutar俩姐妹,大多数外国员工都是印菲籍。印度人说英语一股咖喱味儿,菲律宾人讲话又老喜欢夹带本土方言。对比之下,kaoutar的口音除了有点卷舌之外还算完美,我隔三差五找她聊天,想练练自己的听说能力。
可能是不善言谈,又也许是与我并不熟络,每次我俩的对话总是浅尝辄止,没什么具体的主题。渐渐我觉得有些无趣,吸烟室里再碰见,只是远远点头微笑打声招呼,分坐两地。
免税店的员工偶尔会调岗,没多久,Kaoutar因为出色的法语能力被借调到香水区做促销员,我常看到她小小的身子东奔西走,满脸堆笑,给人递上一张张喷着试用香水的卡片。
每年底公司会发放年终奖,因为是10月底到的,我们这一批员工入职还未满两个月,但是按照规定所有在职的员工都有年终奖,我们也被算在内。
年终奖下发的第二天,Kaoutar从香水区溜达回来,神神秘秘地叫我去柜台后面的库房。支支吾吾半天,开口向我借钱。
除了超出工作时间外的加班费,免税店的薪水固定,4350迪拉姆,按照当时1.75到1.8之间的浮动汇率,兑换成人民币也就7500到8000之间。
员工宿舍是需要按月支付租金的,两室一厅一厨双卫,四人一套。每个卧室住两人,1.5米宽的小床,我一米八的个子,伸直身子能把脚放在床外。好在水电气全包,每月1000迪拉姆,从工资里直接扣除。算下来每月实际拿到手里的只有3350,跟迪拜的生活成本一比,这点工资实在少得可怜。
这也是很多同胞跳槽去外面专柜的原因,如果是在Dubai Mall的奢侈品店里,但凡会识人,每月轻轻松松能拿到五位数的薪水。
作者图 | 员工宿舍楼
在迪拜做奢侈品销售,识人是最关键的,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眼力见儿。
我逛过成都的奢侈品店,大部分销售的服务态度基本取决于客人的衣着打扮。在迪拜的奢侈品导购自然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对中国游客,看穿戴是万能法则。毕竟很多国人出门在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移动的奢侈品Logo。
外国人喜欢财不外露,稍不注意就会漏掉大鱼。有的珠光宝气,逛半天,除了帮忙擦了擦柜台的灰尘,顺手还捎走些点心。有的客人不修边幅,像穷游的背包客。他们只是从门外路过时看了眼橱窗,进来后,直接去收银台结账了。
在香奈儿专柜工作的朋友,接待过一位邋里邋遢穿着布褂草鞋的非洲大妈。大妈起初在店里逛一圈就走了,当时店内的导购除了我朋友以外没人理她。后来大妈背着包折返回去,在朋友那里买了七个香奈儿当季新款包,没有刷卡,直接从背包里掏出成捆的现金,30万美元。
由于生活成本太高,免税店的收入紧巴,我在来之前没想过要存钱,回国的时候能把中介费带走,已经是不容易的目标。
拿到年终奖是十二月底,那时候是免税店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店庆。几乎所有商品都在打折,来往旅客每天发疯似地购物,而我身上揣着年终奖和当月工资,本打算给自己换块儿表,再给母亲买点护肤品寄回国内。
“第一,我们不熟,第二,我要买东西。”
Kaoutar开口以后,可能觉得尴尬,埋头攥着衣角把玩,我们平时交集不多,我不熟悉她的为人,没打算借。
“Alex,我知道有些冒犯,但是真的急需要用钱,你帮帮我,下个月发工资一定还你。”
“你不是刚拿到年终奖吗?还有你的姐妹,她不帮忙吗?”
S姐与Kaoutar是发小,每天黏在一起,找她借钱似乎更合理。
“她买了一个Gucci的包,这段时间在打折……”
平日里深情厚谊的好姐妹哑了火,Kaoutar又气又恼,却没有办法,只能拉下面子求我。看她的样子,要是我再说个不,估计立马得哭出声。
“你要借多少?我也不太宽裕。”
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哪怕是对方提些无礼的要求。
“一千美金,行吗?”
心里盘算一下,年终奖是按工资1.5倍发放的,拿了六千多迪拉姆,借给她一千美金,买表的事情就只能搁置了。长叹口气,我让她下班以后把卡号写给我,嘱咐她下个月一定得还。
“谢谢你,Alex,你是个好人。”
Kaoutar喜出望外,冲上来给了我一个贴面礼。
借了钱以后,我每天盯着香水促销区的Kaoutar,怕她突然人间蒸发。Kaoutar也察觉到我的目光,应该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每次都是报之一笑,搞得我有些尴尬。
一月份才过半,Kaoutar就还了钱,本想问问她借钱干嘛,考虑到人人都有隐私也就作罢。为了感谢我,Kaoutar执意邀请我去她的宿舍吃顿饭,可我吃不惯她们的食物,单独拜访一个信徒女性又不合适。最终与她商量一番,最终约好休息日去离员工宿舍不远的Jebel Ali某餐厅小坐,吃点牛排,AA制。
当天赴宴,她身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配上黑色牛仔外套,化淡妆,棕色波浪卷发散漫的搭在肩头,没有戴黑纱。
用餐氛围融洽,Kaoutar一改常态与我畅聊。有时候沟通有些障碍,我手舞足蹈比划着肢体语言,她不停地捂嘴偷笑。
“无意冒犯,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借钱?”
饭局接近尾声,我憋不住心里的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Kaoutar正往嘴里送着最后一块牛排。这个话题似乎很敏感,她放下手中的叉子,直勾勾的盯着我,我有些发毛。
“Alex,附近有家酒馆,想去喝一杯吗?”
我一直觉得Kaoutar是虔诚的信徒,恪守教义。但是看她往威士忌里一块一块放冰的样子,又像娴熟的酒徒。
迪拜的大部分小酒馆都开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只有个别有背景的大酒吧才能在JBL这种商业区落脚。进酒吧要出示身份证,非信徒年满20岁才会被酒保放进去。
部分大型超市门外有单独的售酒铺,买酒要缴纳20%甚至更高的税费,还必须持有酒证。酒证要到市政部门缴纳一定费用申领,流程繁琐复杂。我到迪拜小半年没喝上一口酒,也不知道这里藏着个小酒馆。
“觉得很奇怪?”
Kaoutar环顾酒馆,角落里几个菲律宾人正在兴奋叫嚷,时不时瞟一眼我俩,中摩组合过于少见,在这种气氛暧昧的环境里,很容易联想到一些龌龊的事。
“我记得,你们是不能喝酒的。”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老祖宗的话从Kaoutar嘴里磕磕绊绊念出来,比她饮酒这件事更让我意外。
“谁教你的?”
“一个朋友。”
眼看着要冷场,我岔开话题,顺便掏出一支烟点上。Kaoutar把玩着手里的冰桶,整理一下情绪,跟我讲述她的前半生。
Kaoutar生在卡萨布兰卡一座小镇上,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小她十多岁的弟弟。母亲在有钱人家做洗衣工,收入微薄,仅能满足日常开销。Kaoutar 12岁的时候,母亲患胃癌,无钱医治,在家中残喘两个多月,离开人世。
Kaoutar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赌鬼,婚后游手好闲终日无业,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在赌桌上与人缠斗。母亲过世后,全家没了收入,Kaoutar带着年幼的两个弟弟,走街串巷捡易拉罐卖钱,勉强能填饱肚子。
后来赌瘾发作的父亲为了筹资,打起姐弟三人的主意,要把弟弟们卖给人贩,还想把Kaoutar送到南非做妓女。Kaoutar的母亲有个姐姐,早年嫁进城,Kaoutar向她求援,姨母赶来解围,最后诉诸法院,争到姐弟三人的抚养权。
姨母家也不是特别富裕,姐弟三人寄人篱下,时间长了姨夫颇有微词。Kaoutar念书成绩很好,本来可以念大学,但是姨夫不想支付高昂的学费。两个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一直没有接受教育,无奈下Kaoutar念完高中就放弃学业,去一家酒店做前台,一是避免被姨夫嫌弃,二是赚点生活费,顺便供两个弟弟上学。
“我曾经想做个老师。”
Kaoutar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图 | 电影《一次别离》
“免税店来卡萨布卡兰雇人时,招聘处门前的队伍排了有几公里长,我们提前一周就在外面等候着,夜晚就睡在大街上。我听说你们中国人要过来很容易,给点中介费就行。”
“所以你借钱是为了给弟弟们筹学费?”
“不,是为了赎回父亲。他赌博欠了很多钱,被债主关起来了。不给钱就折磨他,他知道我来迪拜工作了,打电话来哭着求我。”
“你帮他,是因为还爱着他吗?”
“是为了报复。我交钱赎了他以后,又把他送进监狱。他做过贼,我留了证据......”
回宿舍的路上,Kaoutar坐在出租车前排,怔怔看着窗外闪掠过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建筑。路边跑车炸街时发出的轰鸣声穿过耳朵,酒劲在脑门里爆开,有些眩晕。
“Alex,迪拜的夜景真美。”
她回头冲我一笑,我揉揉太阳穴,微微点头。
“听说卡萨布兰卡也不错。”
Kaoutar摇下车窗,脸伸出去,燥热的海风拂面,她的青丝飞扬。
“不,卡萨布兰卡的夜里,只有穷人在哭泣。”
2014年6月底,拉马丹到了。
拉马丹是Ramadan音译,就是教历里的斋月,隆重程度相当于春节。斋月期间阿联酋规定工时要比平时缩减两小时,而免税店因场所特殊性不可能执行,所以每天会支付员工两小时的加班费。
斋月期间,除特殊群体外,健康的信徒从日出到日落间不饮水不进食,非信徒也不能在公众场合吃饭喝水,以示尊重。据说意义是让信徒戒欲,体验世间疾苦。
免税店有庞大的信徒群体,平日里浓妆艳抹的S姐也变得本分,卸去了精致的妆容,每天顶着素颜来上班。
我一直觉着Kaoutar身体不好,平时脸色就有点病态,斋月期间白天不能吃饭喝水,面上更没有血色,一整天下来连嘴皮惨白。
估计是饿得心慌,Kaoutar申请短时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菲律宾籍主管基本无法对信徒有效管束,只能一次次放Kaoutar溜走,后者则是偷偷躲去吸烟室抽烟止饿。
斋月以后,专柜招聘频繁起来。在免税店熬过半年实习期,我们都摩拳擦掌,时刻关注着公司网站通告里各种奢侈品牌招聘的信息。我面试了菲拉格慕的香水导购,也给PGIO宝洁集团旗下的sk-Ⅱ投过简历,可惜两家公司只招女性,婉拒了我。
不断尝试下,我最终通过Emporio Armani的面试,成为该年度招收的唯一一名新员工。工作区域从T1调到了T3,也终于脱下绿制服,换上了阿玛尼发的黑西装。
作者图 | 哈利法塔上俯瞰迪拜夜景
因为无法种植和畜牧,迪拜的蔬菜和肉基本上依靠进口,物价很高。我几乎每次去超市都选在休息日晚上,一是有空,二是晚上常打折,可以多买点屯在冰箱里,撑到下一个休息日。
宿舍周边几个大型超市都不出售猪肉,冷冻区基本是澳洲牛肉和日本A5,虽然嘴馋,每次翻看价格,都觉得自己不配。
再远一点的郊区有个小超市,里面有间屋子写着“Muslim Not Allowed”,里面是猪肉制品,可惜都是速冻的。我买过一些,味道总是怪怪的。
后来干脆跟华人老员工打听,说是Baniyas Square附近有栋楼,里面有温州人开的超市,大红袍的火锅料、康师傅的方便面、思念牌的速冻水饺、还有各种牌子的中国香烟,但凡能想到的东西都买到。听说迪拜还有温州商会,在异国他乡,我无法自拔地爱上温州人。
唯一可惜的是从员工宿舍到超市路程太远,坐轻轨过去要两个小时,中途还得转两次车,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在街上步行千米。
迪拜出租车太贵,计价器比脉搏还快。打的士过去大概要两百多迪拉姆。我们基本是休息日约好一起坐轻轨过去,买几十斤重的生活物资,再坐的士回去。车费AA,算下来即使四人出行,车费均摊也要近一百人民币。
再远点还有Dragon Mall龙城,类似于国内的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中国制造早已走向世界,什么牌子的假货都能在那里买到。我去过一次,花几百块吃了顿不算正宗的四川火锅,买了一副假的万宝龙袖钉。
温州超市附近有家叫“川味居”的饭馆,躲在犄角旮旯里,老板是地道重庆人,手艺没得挑,正宗川菜味儿。值得夸赞的是他们还提供外卖,前提是点菜价格达到最低金额。员工宿舍离得太远送不到,唯一一次是2014年春节,刚好在机场跨年,T1所有华人都申请同一个饭点,点了一千多的晚餐送到机场。
我在“川味居”碰到过两次Kaoutar,S姐不在,随行的都不是同一个男人。第一次是尼泊尔的,第二次是乌克兰的,彼此间打个简单的招呼,分桌而食。
我没有多想过。身在人种大融合的免税店,谁还能没几个外国朋友。
倒也有疑问,之前我邀请过信徒到宿舍吃饭,她们每次都是自带餐具,问及缘由,说是我们的碗筷食用过猪肉制品,不便使用。
“川味居”的荤菜基本以猪肉为材,Kaoutar似乎毫无负罪感。
得益于每日掌厨,我的手艺日渐精湛。开始在朋友圈内享受“中华小当家”的荣誉称号。因为免税店用餐时间不固定,一个区域的员工需要自己申请轮换,朋友们都跟我排在一个饭点儿。脸皮厚的,上班带一碗白米饭,只负责蹭菜。
去了阿玛尼专柜,换了航站楼,心里依旧惦记着嗷嗷待哺的小伙伴们。专柜比较自由,休息时间也长些,我每天步行十多分钟,提着饭盒从T3赶到T1,下乡为她们送去温暖。
某日夜班吃饭时,恰巧碰见Kaoutar在微波炉前排队等待热饭。我们一行人在餐厅一角坐下,Lily瞅瞅四下无人,压低声音传播新八卦。
“诶,考拉和S姐今天上班的时候,手里都提着香奈儿最新款的包包。我休息日去Dubai mall逛街时看到过,三万多迪拉姆。”
“你怕不近想买包想疯了,她俩才来了多久,又一直没面上牌子,哪儿来的钱买那么贵的包。”
我摸了摸Lily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烧糊涂了。
“真的真的,我也看到了!”
Vicky接过话头,还不忘夹了一大筷水煮肉片。
“我的亲娘咧,手下留情!”
我把盛菜的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看里面少了近三分之一的肉,心疼不已。
肉是上个休息日从温州超市的,碰巧她们都各有安排,我一个人扛不住天价的士费,来回都是轻轨。轻轨上没有座,生无可恋地提着几十斤的东西站了两个小时。
作者图 | 迪拜警车确实有法拉利
“她俩不会在搞什么歪门邪道吧?我听说她们宿舍最近有很多陌生男访客。”
“你花点心思在面试上吧,一天天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小道消息?”
Lily是我同校的学姐,比我高一届,性格古灵精怪,有着一颗上天入地也要将八卦进行到底的心。
“她们那栋公寓的保安是个小菲,跟我后面柜台的关系特好,她俩聊天的时候我听到了。”
“得,你现在连菲律宾语都学会了。”
Lily见我不信,顿感无趣,抢走我面前的菜大快朵颐。
我们正七嘴八舌讨论着,Kaoutar热好饭,跟S姐并排着坐在我们这一桌对面。
Kaoutar今天戴了黑纱,不像平时裹得那么严实,两人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讨论什么话题,时而笑的花枝乱颤。我眼尖,不经意瞥见Kaoutar黑纱下的脖颈间有块状淤青,就像是我们常说的“草莓”。
饭后我到吸烟室抽了支烟,期间也没碰见Kaoutar。
下班搭通勤车的时候,碰巧Kaoutar和S姐正在最后一排谈笑风生。我想离得远些,前排已经无座。犹豫几秒钟,只能硬着头皮挤到后面,在她俩前面找了个空位。
Kaoutar注意到我,跟一旁的S姐嘀咕两句,挪了个座位,在我旁边坐下。
“Alex,好久不见,新的岗位怎么样?”
“一般般吧,提成也不发,没你挣得多。”
我斜着眼,冲她怀里半掩着的香奈儿包包努努嘴,阴阳怪气的。
“到站了一起抽支烟吧!”
长久的尴尬与沉默后,Kaoutar轻轻叹了口气。
“行吧,我烟抽完了,等下抽支你的三五。”
Kaoutar挤出一丝苦笑,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卫杜夫,在我面前晃了晃。
有段时间免税店流传着一种新型网络诈骗,一伙来自菲律宾的骗子伪装成世界各地的空虚男女,在Facebook上勾引他人裸聊,专门挑信徒下手。
视频期间,骗子录制受害人的“忘情表演”,同时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复制对方的好友列表。进行到露点阶段后,骗子掐断视频,把受害人的“表演”和好友名单发给对方,以此作为威胁,如果不给钱就把视频发给被害人的Facebook好友和当地警察。
免税店已经有几个不检点的男员工碰见过这档子事,碍于迪拜当地反色情的法律力度和脸面,乖乖给钱不敢声张。
通勤车驶入员工宿舍群,下了车,Kaoutar让S姐先回去。S姐冲我翻个白眼,嘴里的口香糖吐进草坪。
我接过Kaoutar递过来的香烟,猛吸一口,呛出眼泪,来迪拜这么久,生烟还是抽不习惯。
“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们姐妹的传闻……”
我就近找一张长椅坐下。
“是真的吗?”
Kaoutar坐在长椅另一端,抽着烟,表情淡漠,不言不语。这时候我倒是希望她能过来甩我一耳光,怒斥我不相信她的清白。
不说话,不反驳,即代表默认,虽然很失望,我依旧想劝劝她。
“我没有办法,我需要钱。”
图 | 电影《不对等的爱情》
Kaoutar抓扯起自己的头发,没有燃尽的烟头裹在头发里,我闻到了一股糊味儿,想伸手帮她拿掉。可是这里被监控覆盖,此刻她的模样可怖,很容易解释不清。
嘶吼过后,Kaoutar急促喘了几口气,慢条斯理拿掉烟头,把烧毁的那一圈头发卷起,盘在食指上。
“我遇到了敲诈,就是你知道的那种。”
我有些诧异,Kaoutar平时穿衣打扮都很保守,行为举止也很端庄,不知道怎么接触裸聊行业的。
“一开始她告诉我,做那种视频聊天可以赚钱,只要蒙着脸,别人也认不出。可骗子拿到我的好友列表,上面有同事有朋友,就算遮着脸,也认得出我。”
我知道“她”是指S姐,教唆自己的姐妹搞裸聊吸金,这个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
“为什么不报警?噢……这种事……嗯……”
在教义里,涉及性的不光彩行为都是重罪。Kaoutar身在迪拜,报警等于自投罗网。她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警察如果抓到我,是不是会把我捆上绞刑架?”
Kaoutar有些害怕。在沙特这种刑罚严厉的国家,可能真的被当众绞死。
“总有一天会被公司发现,你考虑过后果吗?”
Kaoutar抓起拖在地上的裙摆,放到嘴边吹了吹,站起身,如释重负般往宿舍方向走去。
“等到能休年假的时候,我回到摩洛哥,不再来了,也许可以在卡萨布兰卡办个学校......如果要惩罚我,那就惩罚吧。”
这个二十来岁的摩洛哥少女,背对着我挥舞手臂,步伐坚定。我仿佛看见她走到深渊前,只是看了一眼,纵身一跃,了无牵挂。
自那以后,我再到T1吃饭,会刻意躲着Kaoutar,理智告诉我,走得太近会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也知道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见了面,也只当是普通同事,点头致意。
2014年11月,我在工作期满一年后申请年假,时长一个月。
休假前已经有辞职的想法,主要是阿玛尼专柜的supplier抠抠搜搜不发提成,挣不到钱没了兴趣。而且别的专柜只上早班,我们还得按以前的早中晚班各两天执行,每次熬完夜,感觉自己就死了一遍。
异国他乡的漂泊,常有空虚寂寞的情绪,身边的人走走散散,还有好友恋上大龄已婚外国男后与我们形同陌路,让我这个浪子产生了倦意。
休完年假我返回迪拜,当时打定主意,跟一部分中国员工一样,筹备着领完年终奖就走流程辞职。
再到T1投喂小伙伴时,我没有看见Kaoutar的身影,以为她终于被某个牌子收了。法语是她的第二母语,再加上法国人喜欢香水,Kaoutar的香水促销一直很不错。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Lily,她比我先申请年假,回来也早我几天。
“你说考拉吗?她和S姐被遣返回摩洛哥了,公司在当地警察找来之前,连夜偷偷送走的,再晚一会儿就回不去了。”
Lily勺起饭盒里的蔬菜沙拉,放在嘴里慢吞吞的咀嚼着,嘴里含糊不清。因为最近计划减肥,她吃的很少。
“你不知道,她俩真是绝了,在员工宿舍里卖淫。S姐平时风骚惯了,Kaoutar我是真没想到,估计是被S姐拖下水的。听她们那一栋的公寓保安说,两个人一个月内疯狂接客两百多个,这还只是出入公寓有访客登记的。她们住在一楼,有的嫖客没走前门,从后面的窗户翻进去。你们说,我们上完班跟死狗一样,她俩还有精力搞副业,接这么多客,姨妈期也加班吗?”
Lily说起八卦滔滔不绝,我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Alex,我说你小子跟Kaoutar平时走得很近,是不是也去爬过窗子?”
“去你妈的,对了,钱呢?钱去哪儿了?”
“什么钱?”
“就是干这个挣的钱呢?”
“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好家伙,保安队从她俩卧室里搜出来六十多万迪拉姆的现金,还有各种名牌包包手表,全部被没收了。工作也丢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累死累活加班,还给公司做了贡献……”
后面Lily说的,我再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过了几天,消息终究没有瞒住,被HR里某个多嘴的爆出来,霎时间如同一颗重磅炮弹,席卷了整个免税店。每个角落每个员工都在讨论这话题,某些在事件中扮演过不光彩角色的男员工,则夹起尾巴,低调行事。
图 | 电影《一次别离》
2015年3月,我向免税店递交辞职书。临上飞机前,我特意买了包薄荷爆珠的三五香烟,去了一趟T1的旅客吸烟室,在Kaoutar曾经的专属座位上,抽完了一支烟,剩下的连同烟盒,一起放在窗前。
回国后,几经周折,我成了一名快递员。
前些日子收件时,我遇到一个来自阿曼的女客户,形态样貌与Kaoutar相仿,不自觉想起她。想象着卡萨布兰卡舒爽的秋夜里,有个身披黑纱的女人,跪匍在神像前,怀抱着经文,时而忏悔,时而啜泣。
时至今日,我依旧惋惜。完结
原标题:《毕业那年,我到迪拜机场卖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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