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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在微风里

董桥
2016-06-05 19:1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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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晚夏斜阳慵倦,绿荫巷子一片寂静。我四点钟准时赶到,按门铃没人应门。百年小宅子苍老残旧,红砖墙上爬满枯藤,缠满枯叶。正门石阶两边几盆花草也没有修剪,枝蔓杂乱,葩卉纠结。我走去巷口电话亭打电话,也没人接听。走出亭子正想赶去大马路搭公共汽车,迎面一部出租车拐进巷子停了下来,老比尔匆匆下车,频频道歉,说卖书的老太太开车进城绕错路迟到二十五分钟:“我急坏了,赶紧坐出租车赶回来。”老比尔苏格兰口音到老改不了。

老先生从前跟人合伙开旧书店,老了退休在家做旧书邮购生意。我们相识多年,找到合我兴趣的书他会打电话告诉我,我要的他寄书给我,我转账给他。装帧贵重、版本稀罕的书我情愿上门看了决定买不买。那天约我去看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诗集《日出前之歌》,一八九二年版本,二十世纪初利威耶装帧,书里贴了一张盾牌藏书票,只印姓氏Fowler,铭文“Watch and Pray”。老比尔猜想票主是Henry Watson Fowler,英国辞典编纂家、语法学家,《牛津简明英语词典》一九一一年版是他主编的,一九二六年还跟弟弟F.G.Fowler合编《现代英语用法词典》,活到一九三三年去世。

姓福勒的人不少,是不是亨利·福勒我其实不很在乎。老比尔说他最在乎的是一杯热奶茶,要我一起到厨房煮开水泡茶喝。老先生丧偶鳏居,说女儿远嫁美国,搞设计,儿子长驻远东,外交部派去的,牛津读文学,学问好,脾气犟,一盘旧书生意让他接管硬是不肯,气坏了。比尔研究烹饪,我吃过他做的牛排,真好,不输名庖,连杂菜汤都做得可口。他教我怎么冲茶。奶茶弄好了还在冰箱里拿出他做好的三明治。老先生说烹饪只有一个秘诀:细心。他说斯温伯恩跟朋友抱怨健康差,心神不定,连《博思韦尔》诗稿都落在马车里,折腾半天出重金悬赏追踪。《博思韦尔》是写苏格兰玛丽女王三部曲之二。James Hepburn Bothwell是玛丽第三个丈夫,涉嫌谋害玛丽前夫,协助玛丽平定莫里伯爵叛乱,玛丽投降后他逃往丹麦,一五七六年殁。老比尔说三部曲里他最不喜欢《博思韦尔》。

喝完茶他忽然问我Swinburne中文是译音还是译意。我说译音。其实桑简流先生总说外国人名中译最好三四个字,长了不好记,斯温伯恩桑先生爱译“隋伯恩”,说“隋”是中国姓,好听,好记。我想想也对。我在英国广播电台跟随桑先生做英国文学节目讲过隋伯恩,桑先生说这位大诗家在伊顿公学读书,鞭笞上瘾,一生难戒,节目里不便多说。牛津版英国文学辞典里倒轻轻带了一句:“He was educated at Eton, where he developed an equally lasting interest in flagellation.”下一句说他大学进牛津,跟画家罗塞蒂和先拉斐尔派走得很密。听说一八六二年二月十日隋伯恩跟罗塞蒂进城夜游,罗塞蒂回家发现妻子依丽莎白躺在地上,吃了过量鸦片酊死了。

老比尔客厅里挂了一幅罗塞蒂画的美人珍妮素描,浓丽秀发披肩,眼神幽怨,酥胸半露,说不上妩媚,不难联想的倒是南唐冯延巳《醉桃源》里说的“秋千嫞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老先生说是战后老朋友抵债给了他:“你喜欢吗?稍稍加点润金卖给你。”他开了个实价,等于我一个月税后薪金。我没要。三十几四十年了,罗塞蒂作品如今更稀更贵,他画珍妮更难得,坊间遇不到,遇到了难免天价。这位诗人画家才华甚高,人略矮,稍胖,络腮胡子是商标,跟隋伯恩拍过一张合照,隋伯恩高高瘦瘦,一脸忧郁,十足诗家品相。罗塞蒂的诗我不喜欢,他的信札写得好,记得有一封信说艾米丽·勃朗特的《咆哮山庄》故事简直都发生在地狱,只剩地名、人名是英国的。祖上是意大利人,罗塞蒂的画天生带点浪漫情调,英国人学不到,老比尔说连他的画论都欠条理,想营造英国学院派的枯涩,始终摸不到门路。

论写诗,隋伯恩毕竟写得好,变幻韵律尤其拿手,丁尼生衷心拜服,说他发明无穷,叹为观止,说可惜他目无神明,一生没有宗教信仰。隋伯恩在伦敦出生,童年长居怀特岛,过惯看海的日子,爱海如痴,诗里歌里处处海洋。受马志尼和雨果影响最大,支持民族解放事业,支持共和主义,写了很多歌颂自由的诗篇。伦敦书友中陶珉读隋伯恩读得最用心,写苏格兰玛丽女王的三部曲尤其潜心细读,笔记记了三四本,那年我在美国找到Alberto Sangorski手钞手绘的Adieux à Marie Stuart,陶小姐听了兴奋,要我请美国书商朋友把彩色照片全套电邮传给她保存。一个在英伦,一个在加州,他们从此成了朋友,陶珉还跟书商买了隋伯恩书信集,一套六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陆续出齐。我没读过这套书,陶珉说很好看。书真是要写得好看才行。

Alberto Sangorski手抄穆尔、隋伯尔尼诗集签名式

隋伯恩研究英国古戏剧,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时期的文学浸淫也深,我从前读过他写的一些论文,观点很多,写得并不好看。剑桥一位老师告诉我说隋伯恩这个人似乎没什么情趣,身体一向又不好,下笔少了一份悠闲的功力,连诗人艾略特和文评家利维斯对他都有微词。蓝姆也研究英国古戏剧,编过一本莎士比亚时期英国诗剧选读,光是注文已然很好看。蓝姆果真文章大家。那本选读书名是Specimens of English Dramatic Poets Who Lived About the Time of Shakespeare,一八〇八年初版,我书房里那部是桑科斯基一九二〇年的装帧,封面、封底花框烫金引了赫里克(Robert Herrick)诗句。赫里克千古名句“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中译“好花堪摘须及时”。

写花果的诗词中外古今都多,华夏这边比西洋写得好,典故多,够绵丽。吴昌硕七十四岁画过一幅荔枝,题了一首七绝:“风味谁如十八娘,炎州六月满林香。江南江北无人识,写出盈枝与客尝”,小跋说“诗不知谁人所作,见陈曼生时时写之”。十八娘是荔枝品种,宋代曾巩《荔枝录》说,十八娘荔枝色深红而细长,闽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食此,因得名。女冢在福州城东报国院,冢旁有此木,或云:物之美少者为十八娘,闽人语。该是闽北不是闽南的说法。苏东坡咏干荔枝说:“红消白瘦香犹在,想见当年十八娘。”听说唐代南粤有个美女也叫十八娘,开元年间入宫,大受宠爱。

我的故交秦苹生前珍藏许多清代小名家绢本花果小品,熟读历代咏花咏果诗词,她英文极好,博闻强记,说中国这路子的韵文比英诗好得多。秦苹三年前在英国病逝,她跟陶珉相熟,常说隋伯恩诗作其实没有陶珉说得那么神妙,规整有余,莹亮不足。诗而莹亮,说得真对。我读英诗,偏见甚多,有些读几行眼前一亮,有些读完整首,心智朦胧,细细一想,那是莹亮和不莹亮在作祟了。丁尼生《悼念》组诗我喜欢,真是黑夜中一盏渔火,名装帧家装帧的各款In Memoriam我集藏了五部。诗人奥登揶揄丁尼生是英国诗家中听觉最好的诗人,却也是最愚蠢的诗人,只知忧郁,不知其他。写诗写得聪明过头,未必可诵。奥登诗作我一首都记不住。莎翁十四行诗我嫌喧嚣,嫌缤纷,是万家灯火,不是灯火阑珊,诗贵阑珊,太光太闹了扫兴。艾略特的《荒原》烛照一代诗坛,我偏又觉得少了那份莹亮,也许推敲过甚,也许求工心切,霞石处处,美瑜阙如。秦苹爱说余光中早岁诗集《莲的联想》最是莹亮之作,难怪我在台南求学时代几乎全背诵得出来。那时候我还爱读周梦蝶,每首诗都是一盏青灯,古佛在不在倒不相干了。

《丁尼生作品集》

中国传统诗词向来跟书法结缘,那是外国诗歌无缘消受的福分。一首诗写成一叶扇面、一枚斗方、一幅中堂,只要诗好字也好,那就是艺术品了。苏东坡写寒食诗的那幅字代代倾倒,是诗因字传还是字因诗传反而不必计较了。丁尼生毕竟没有坡公福气,想都没想过手抄几句《悼念》竟会是艺术品。文化差异,何其吊诡,我只好一心搜求丁尼生遗作上好的装帧了。我偏爱的一部《悼念》是一九二七年利威耶装帧的一八五〇年初版,花环封面封底各镶一幅Helen R. Haywood彩绘的裸体普赛克(Psyche),她是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和爱神丘比特相恋。

画家海伦是装帧家族利威耶的外孙女儿,她母亲美宝是利威耶九名子女中的幺妹。海伦一九〇八年在英国出生,为许多儿童书画插图,也写小说,父亲是工程师,被派去智利工作,海伦从小在智利长大,十五岁才回英国,可惜她写的《智利童年》至今没有出版。她还跟做装帧的舅舅学会画书籍切口彩画(fore-edge painting),在书页裁切的一边画工笔画,书本平放看不到画,打开封面,整叠书页往封面稍稍一卷,彩画尽现;打开封底,书页往封底稍稍一卷,另一幅彩画又呈现眼前。我搜寻多年才找到一部切口带图饰的古画,而且是“一切双图”,行里人叫double-fore-edge,都是海伦画的。是长诗《普赛克》(Psyche)和一些诗选,一八一一年初版,作者Mrs Henry Tighe本名玛丽,英裔爱尔兰诗人,和大诗家穆尔深交,穆尔还写过一首诗赞美《普赛克》。这本切口彩画是海伦一九三〇年的作品,一幅画猎鸭图,一幅画猎鹬图。我在英伦那些年,海伦还在世,书商朋友威尔逊认识她,听说她活到一九九五年八十七岁。

改编神话故事的《普赛克》全诗分六个章节,写公主普赛克天生丽质,国人像爱戴维纳斯那样崇爱她,维纳斯妒忌,派儿子丘比特施法术让普赛克爱上怪物。丘比特一见钟情,瞒着母亲私下和普赛克成婚,带她到遥远的一处宫殿长住,派隐形仆从伺候,天黑才去看她,不让她识穿身份。一天晚上,普赛克好奇想看看夫婿相貌,趁他入睡,点烛照明,看清夫婿不是怪物是爱神,心中一惊,烛泪滴醒丘比特,丘比特愤然逃去无踪。普赛克乞求维纳斯助她寻回夫婿,维纳斯故意刁难,百般折磨,最后命她追找阴间宝匣,找到不准打开。普赛克找到宝匣,好奇打开,长睡不醒。丘比特相救,恳求朱庇特赐她得道成仙。全书大开本,版心小,字体大,阅读舒服,两百年前的古书,封皮略残,没办法,不可重装,怕失了古意。书籍切口彩绘英美坊间实在稀罕,我既然半辈子搜藏装帧,忍痛收进一部还是要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客居伦敦那些年,新派新进书籍装帧家都在埋头学艺,用心创新,各显巧思,还出版期刊,叫The New Bookbinder。总编辑Philip Smith也是装帧家,战前一九二八年出生,美术学院出身,皮面装帧技艺固然登峰造极,听说有一段时期还用上禽鸟羽毛装帧,我没见过。史密斯的创新装帧慢慢做出了名堂,国际有名,英女王封了勋章,苏富比拍卖公司为他举行展览,为他开拍卖会。作品起初两万英镑到四万英镑一部,后来装帧了一套托尔金的幻想小说三部曲《指环王》,三部拆成七部装帧,听说卖了二十多万英镑。我的英国朋友李侬见过史密斯,辗转收藏了他装帧的一部小书,说贵极了。去年美国书商朋友替我找到一本史密斯装帧的盈掌小册子,书名叫《格林童话六篇》(Six Fairy Tales from Grimm),连三十九幅插图都是新派蚀刻画,凹板腐蚀法制版,画家David Hockney是六十年代波普艺术健将。书前书后史密斯签了两次名,注明一九七八年一月装帧。封面皮画画岩石高塔,一边一钩弯弯的月亮,一边一轮萎弱的太阳。封底皮画画男士侧影,背景是小山上一株棕榈树。皮质细腻,颜色和顺,环衬用彩色缤纷的迷幻图像,连书套的皮色和框边都和封面相衬。这本《格林童话六篇》是我书房里英文书中开本最小的小书,体积折算,应该也是我书房里最贵的书。李侬还是那句老话:“算起来这笔书钱还买不到张大千一片叶子!”我听了心里舒坦多了,罪恶感没那么深重:红颜体己,吐属添香。

记得七十年代老比尔带过李侬去看新派装帧家的书籍装帧展,听说规模不大,展品杂乱,老比尔买了几本,李侬一本都瞧不上,说偏爱的还是传统风格的装帧。我那时候也这样想,偏见很深。九十年代陆续看到喜欢的新派装帧,都保留一点传统的影子,新颖里流露承先继后的气派,所以好看。史密斯这本《格林童话六篇》也给了我这样的亲和感。艺术之路从来崎岖,创新费时,欣赏费神,岁月积累,云散月明:难为了艺术家也难为了鉴赏家。当代设计家Paul Smith二〇〇六年为了纪念企鹅经典作品出版六十周年出了一些新版旧书,我书房里珍存一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精装封面包了一件绣花绣字的丝绸护封,雪白绣黑字,绣彩花,装进塑胶硬书套,限量编号印一千册,我这部是第三二六册。

我从前读了不少劳伦斯的书,觉得好看,不是喜欢。一九二二年初版的那本《英格兰,我的英格兰》是我读的第一本劳伦斯。然后是《虹》,是《儿子与情人》,是《白孔雀》。他的评论没有他的小说好看。一辈子不快乐,一辈子生病,一辈子流离飘泊,一辈子写了那么多本书,年事大了我格外敬重这个人,看到他的书不买也要翻一翻。我不愿意用上“怜悯”这两个字。事实是他四十五岁肺病过世之前的焦虑我印象很深。《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他最后一部小说,写得真好,笔走风云,亦狂亦侠,花开蝶舞,人去月愁,连一九二八年意大利佛罗伦萨私印初版我都珍存,这个初版只印一千本,我这本编号三三0,劳伦斯签名。后来我又在美国买到Fritz Eberhardt装帧的凤凰皮装,是那一千本初版里的另一本,编号七七五,劳伦斯也签了名。这位装帧名家费里兹生在东欧,在德国莱比锡美术学院拜师学书籍装帧,战后在西德迎娶一位也会装帧的德露娣,他们一九五〇年移民美国,在费城住了三十多年,开装帧作坊,为美国书籍装帧史开辟重要章节,一九九七年平安夜八十岁谢世。记得买到这本凤凰皮装本那天,我在旧金山一家旅馆读罗素文集,写劳伦斯那篇写得很委婉。罗素和劳伦斯起初交情深厚,后来闹翻了。劳伦斯写给罗素的信很凶,也尖刻。罗素毕竟老狐狸,阴柔得要命,忍不住了顶多用上几个很重的字眼。劳伦斯到底虚火太甚,远远不是罗素的对手。老比尔说他小时候见过劳伦斯的妻子弗丽妲,说她先前是劳伦斯一位老师的太太,比劳伦斯大六岁,两人相爱,私奔德国,从此在一起到劳伦斯过世。

一天午后,我跟李侬和老比尔在他家后园聊天聊起劳伦斯,李侬琅琅背诵《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卷的第一段名句。后园不大,小池塘诗意很浓,荷叶枯黄,浮萍斑斑。池边杂草丛生,李侬无意间找到几株小苍兰,小花深黄,娇秀极了。那株法国梧桐真老,树干上刻了几个字:“Breezy Retreat,一八八三”,老比尔说十九世纪房子主人阴魂不散,仿佛还在园子里消闲。我倒觉得“微风草堂”好得很,英伦夏天雨香云澹,烟草微茫,何况微风也指渐渐衰微的风俗,杜工部《杜鹃行》里说的“蜀人闻之皆起立,至今相效传微风”。Retreat是退隐之处,静居之所,和“草堂”相近,中外旧派人都懂得玩味这份襟怀。李侬心思细致,她懂。老比尔其实也懂,硬是不甘孤寂。天色渐暗,一阵微风吹落几片梧桐枯叶,有点冷,快入秋了。

二〇一五年乙未重阳前夕在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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