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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葛兰言、浦薛凤——去年偶然收得的三本法文签赠书
葛兰言签赠本
法国汉学家葛兰言(Marcel Granet)在中国的声名,远不及同时代的伯希和来得响亮。虽有弟子李璜、杨堃代为鼓吹,但好像没有发生多少效力。究其原由,恐怕首先是伯希和的考证路数与许多民国学者的取径近似,而葛兰言的社会学方法属于“异方殊俗”,难获共鸣;其次,葛兰言的中文功底究竟略逊些,被江绍原等人一挖苦,遂树不起权威的招牌了;此外,可能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伯希和长袖善舞,早早便与罗振玉、王国维等老派耆宿互通有无,又能与傅斯年、陈寅恪、李济之类新派学者频繁互动,自然易获中国学界全面接受。反观葛兰言,除了零星几个弟子,简直没跟中国的学者打过交道、讨论过问题,无怪乎影响也小得多了。
我倒一直留心葛兰言的著作,以为他终归是近代一位有个性的汉学家,但从没想过居然能买到他的签赠本。
葛兰言的汉学名著《中国古代的舞蹈与传说》(Danses et lé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出版于1926年。李璜曾加译述,出版过一本小册子,叫《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1933),但实在太简陋了些。在日本,则有明神洋的译本。
我得到的这本巴黎印的《中国古代的舞蹈与传说》上卷,是初版毛边本,在书前的空白页右上角上写着:À monseigneur FabrèguesEvèque de Pékin
hommage respectueux de
Marcel Granet
(向北京主教
富成功阁下
致以敬意
葛兰言)
受赠者富成功(Joseph-Sylvain-Marius Fabrègues)主教也是一位名人。据方力中《1697-1935年在华遣使会士列传》,富成功1872年生于法国,1890年入修院,1896年晋铎。同年10月1日抵上海,旋赴直隶北境代牧区(即北京教区)作传教士。1910年,任直隶中境代牧区(即保定教区)首任宗座代牧,1923年被任命为直隶北境代牧区辅理主教,不久改称北京代牧区宗座代牧。1928年,赴罗马途中,在鄂木斯克附近去世。
葛兰言曾于1911年至1913年到中国北方做研究。他在中国为时颇短,对照富成功的履历,或许在富成功当保定主教期间,他们有过接触。
《中国古代的舞蹈与传说》是1926年出版的,而富成功1928年就去世了,显然,书刚出来,葛兰言就给主教寄赠了一部。不过,这部毛边书,只开头的几页裁开了,后面还保持着原样,大概主教对中国古代的事情兴趣终究有限,才读几页就放下了。
关于葛兰言在中国期间的经历,我只读到过巴斯蒂(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女士写的一篇《葛兰言眼中的北京“壬子兵变”》(法文,2007),文章的主体部分是葛兰言写给法国友人详述1912年曹锟发动兵变后北京状况的一封信。现在的这部签赠本虽谈不上有多大价值,却也可以借此窥见葛兰言生平交游的一鳞半爪。
浦薛凤批注本
二十世纪初,美国的出版公司尚多印行法文书,通常是名家名作,往往附有英文注释,并加索引,颇便初学。因此,我看见网上有一本牛津大学出版社纽约分社1914年出版的《波斯人信札》选注本,就以廉值购下了。书前的空白页上有用红色钢笔水写下的英文题署,起初,亦未留意是何人所写。
说来也巧,没多久,就陆续读到周运兄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的两篇文章《威廉·詹姆斯的两册藏书》(2015年9月20日刊)、《浦薛凤的外文藏书》(2015年10月18日刊),介绍的是他在国家图书馆馆藏中发现的十几种浦薛凤旧藏西文书。周运兄在文章中指出,浦薛凤的英文名是Dison Hsueh-Feng Poe,其中Dison源自浦薛凤的字“逖生”。那天我随手拿起这本《波斯人信札》,对着英文题署稍加端详——啊,这不写的正是Dison Hsueh-Feng Poe吗!
《波斯人信札》扉页上的浦薛凤签名,“法意”系妄人误题除了英文签名,那页还写了“June 1st, 1924, harvard(1924年6月1日于哈佛)”的字样。周运兄第一篇文章中介绍的威廉·詹姆斯两册旧藏,是浦薛凤1924年3月在私人售卖会上买的,时间上比这本《波斯人信札》稍早些。浦薛凤从美国翰墨林大学(Hamline University)毕业后,1923年8月下旬入哈佛大学,1925年获硕士学位。看来他在哈佛购书不少,英文、法文、德文的都有。
浦薛凤不仅买了这本书,也确实读了这本书。书上从141页到158页,也就是《波斯人信札》第九十四至第一百零二封信(不含第九十六封,因该书为选本)这部分,写了许多批注。当时,浦薛凤的法文程度似不甚高,多数批注是用英文注法文生词的意思,有些蛮简单的词也注了。不过,有两处是用中文写下的批语。
《波斯人信札》第九十九封信里写道:“生活习惯方式也和时装一样:法国人按照国王的世代,变换风俗习惯。君主甚至可能使全国变得庄重和严肃,如果他在这方面下功夫。王上的心性特征直接影响宫廷,宫廷又影响都城,都城又影响外省。”(罗大冈译文,稍有改动)浦薛凤在后面一句上画了线,旁边加批:“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意思是这个意思,唯褒贬轻重略有不同。
第二条批语是关于第一百零二封信的。波斯来的郁斯贝克说,欧洲“数不清的小国”,有些小国国君“治下的子民,还不及我们光荣的苏丹们的后宫佳丽多”(罗大冈译文,稍有改动)。浦薛凤的批语是“语妙解颐”四个字。
浦薛凤回国后任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兼系主任,后来写过一部《西洋近代政治思潮》,影响很大。其中关于孟德斯鸠的章节,引了《波斯人信札》中的内容,所据的版本却不是这一选本,而是全集。想是后来又发愤用功,攻下名著。这本旧书后面夹了张上海外文书店的发票,日期是1964年12月28日。1949年,浦薛凤即往台湾,1964年这个时候,他已离开台湾,移居美国两年了。书当是他离开大陆时留下的,而从发票可知,书早就散出了。
题字页上,不知哪个妄人用蓝色圆珠笔写了“孟德斯鸠 法意”几个字,令人闷损。
梁宗岱签赠本
1986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梁宗岱译《浮士德》,是我少年时读过的书。也许因为读惯了,现在仍觉得译笔比郭、董、钱、刘诸本好。该书据遗稿整理,面世已在梁宗岱身后三年。梁宗岱选译的《浮士德》正式发表,恐怕是在《宇宙风》杂志1946年11月15日号。至于零星的摘译,就更早了,至少可以上溯至译诗集《一切的峰顶》(1937)。
梁宗岱青年时期即嗜读《浮士德》。上世纪三十年代,邵洵美在《儒林新史》中曾对1926年在巴黎留学的梁宗岱有过一番刻画:
我不记得,梁宗岱是不是老谢(谢寿康)介绍认识的。有几个朋友都叫他“青年会诗人”,因为他每天要做健身体操。他的两只臂膀,要是弯转了用一用劲,我们便可以看得出他的肌肉。他住在巴黎近乡一个工人家里,天天都读着歌德的《浮士德》,他说他是用法文的译本对照了德文原文读的;德文原文里有几行他可以很响亮地读出来。
不知当时梁宗岱用的法文译本是哪一种。我倒买到一册《浮士德》法译本,是梁宗岱题赠给别人的。
此书出版于1927年1月,为巴黎所印,Scripta Manent(字永)丛书之一种,用的是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的译文。奈瓦尔的散文体译本初版于1828年,据说歌德本人读了都赞好,令他声名鹊起。名译自然版本也多,或许梁宗岱此前就参考过。这一版是插图本,但我觉得木版画未免拙劣,亦有编号,为2033号,乃两千五百册普通本之一。
题赠是用法文写的,签名Liang Tsong Tai(梁宗岱),日期写的是1933年9月。梁宗岱1931年年底返国,随即当上了北京大学法文系主任兼教授。1933年,他三十岁,正是风头最健之时——次年8月,他为了避丑闻,就携沉樱赴日了,此后虽在南开、复旦等校当教授,毕竟不如北大时风光。梁先生的笔迹我不熟悉,受赠者的名字拿不大准,似为Ai Fun二字。当年梁宗岱交游广、学生多,要查考其究为何人有些困难。刘志侠、卢岚以西洋专业传记的方式写了一部《青年梁宗岱》(2014),精密极了,不过只写到1931年梁宗岱返国之际即收笔,要是他们续写梁传,说不定可以找到这位受赠者的线索。想来梁宗岱是将自己认可的译本赠给友人或弟子了。近年来,梁宗岱的书札、签赠本,在拍卖会上、网络书店里偶有出现,不过时间上均晚于这一本,而且都是用中文写的。这也许算是这本不起眼的小书的特别之处了。
事实上,假若梁宗岱在这本《浮士德》上写的题辞是中文,那这本书就轮不到我买了。上面提到的这三本书,得自三处,而卖主皆未以名人签赠、批注为招徕,西文字迹不易辨识恐怕是主要原因,也正赖此,价都不甚昂。本来嘛,那册浦薛凤旧藏,我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批的,何况店主呢?未以名人签赠、批注为招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基本排除了“赝鼎”的可能。造假者费九牛二虎之力,无非为卖个善价,照常理,不会再当普通书卖了。其实,说起来,像葛兰言、梁宗岱这类熟极而流的法文笔迹,国内能仿得出来的人怕也没有几个了。
《澹生堂藏书约》里讲:“物聚于所好,奇书秘本,多从精神注向者得之。”我去年得到的法文书不少,其中十七世纪、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古籍都有,而较有意思的却是这三种晚近些的签赠、批注本。此虽远远谈不上是“奇书秘本”,但若不是整日价将眼睛盯在上面不住谛视,怕也就湮没在书丛中了。物固聚于所好,而好之者似乎也无形中有了一种道德责任,须令故纸后的故事得以稍稍揭出。现在,我感觉自己多少尽了一点义务,对这些书有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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