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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

2021-10-02 09: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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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岁的陈年喜,曾经做过16年爆破工,2013年,他以一首《炸裂志》震动诗坛: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炫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从2016年起,在写诗的同时,陈年喜开始了散文与非虚构写作,过去在零星散落在诗歌中的工友、大地5000米深处风钻与炸药的轰鸣、平凡的中国人悲怆又炽烈的生命力,在这些文字里变得丰盈,震的人头皮发麻。

在新书《微尘》里,陈年喜记录了21个故事,50多幅人物画像。

他没有悬至高空的,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的傲慢,而是用贴着大地,与土地摩擦到出血的文字,如实地记录着中国的变迁时代里,那些极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因为「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因为「即使卑微如尘,也要热烈活着」。

以下,是他的自述:

在秦岭脚下一个叫峡河的小山村,我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时光,而后是矿山谋生,大漠长风,荒地枯魂,最后是城市漂泊。我的生活是动荡的,即便是在困顿围城的乡村。

一九九九年至二〇一五年,矿山爆破十六年,从南疆到北疆,从青海到内蒙古,从太行山到长白山,从江西九江到广东韶关,地老天荒,日出月落,我早成失语的人。

纪录片《我的诗歌》中朗诵《炸裂志》的陈年喜

二〇一六年,我才开始写一点儿散文。散文是什么?自觉实在一无所知。像我所有的诗歌一样,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文字就是一道出口、一种释放,说出人世的悲欣、命运的幽微。

收录在本书里的文字,写作于二〇一七年到二〇一九年,是我对一些渐行渐远的时光的回望,一些因为不合时宜已被我舍弃了,其中围绕矿山展开的内容是我写给澎湃新闻《镜相》栏目的非虚构文章,它们显得参差斑杂,但并不相悖。

我写了大半辈子,只不过之前用生活和命运,之后用笔和心。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是认真的。往事成尘,记下这些尘埃,是对自己,也是对时间的一点儿交代。从本质上讲,所有的文学都是挽歌,挽留西沉的落日,也挽留东去的泥沙。

2016年,哈佛大学邀请陈年喜赴美演讲。图源《人物》公众号

在行文上,我想尽可能增加一些可读性,多一些信息量,因此有一些节外的枝叶、一些不合法度的疏散。世界从来不是纯粹的,呈现生活形态的文字也难免是繁缛的,我一直试图把一些东西打通。成与败,我也没能力判断,就交给读者吧!

特别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赵子源,是他的极力促成才有了这些文字结集面世的机会,感谢天津人民出版社和果麦文化,也特别感谢您,翻阅至此处的目光!

时间和命运长途中的同路人,彼此关照啊!

《不曾远游的母亲》

(试读节选)

一九九九年始,我开始上矿山,天南海北,漠野长风,像一只鸟,踪影无定。有些时候,一年和母亲见一两次面,有时终年漂荡,一年也见不着一次,甚至有时忘了她的样子,但一直记得她说的张瞎子说的话。

一转眼,我四十岁了。

四十岁那年,我在萨尔托海,百里无人烟,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萨克族人,有时放丢了牲口,骑着马或摩托车呼啸而来,或呼啸而过。

这里是一座金矿,规模不大也不小,有三口竖井,百十号工人。我是这百十号人里的一员,像一只土拨鼠,每天地上地下来回。

母亲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条路上。我经常换手机号码,她也许记得我的号码,但没什么用,这里不通信号。母亲的床头是一片白石灰墙,上面用铅笔记满了儿子们的电话号码,哪一个打不通了、作废了,就打一个叉,新号码再添上去。这些号码组成了一幅动态地图,她像将军俯瞰作战沙盘,因此懂得了山川万里、风物人烟,仿佛她一个人到了四个儿子所到过的所有地方。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她讲过,当然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母亲的地图虽详细,这样的情节也不可能显现。

这一年,我得了病——颈椎病。最显著的症状是双手无力,后来发展到双腿也没了力气,如果跑得快点儿,会自己摔倒。我后来知道是椎管变细,神经受压。

我的工作搭档是一个老头,别人叫他老黄,那时已经六十岁了,模样比六十岁还要老,掉光了牙齿,秃头上围一圈白发,又高又瘦。他年轻时在国营矿上干过爆破。他不是退休了,是下岗了,因为老了。

那一天,我清晰地记得是九月初。胡天八月乱飞雪,萨尔托海倒是没有飞雪,但空气比飞雪还冷,戈壁滩上的骆驼草已经干枯了,一丛一丛的,风吹草动,仿佛蹲着一些人在那里抽烟,那烟就是一股股风吹起来的黄尘。

我和老黄穿成了稻草人,因为井下更冷,风钻吐出的气流能透人的骨头。这一天,我们打了八十个孔,就是八十个炮。老板很少下井,但他会听炮声,一边打着牌,一边数炮。

进出的通道是一口竖井,原来用作通风的天井,八九十度,仅容一人转身。竖井里一条大绳,十架铁梯子。打完了炮孔,装好了炸药,我说:“黄师傅,你先上,我点炮。”那时用的还是需要人工点燃的导火索。每次都是老黄先撤,我点炮,毕竟我年轻一些。

点完了八十个导火索头,我跑到采区尽头,抓住绳头往上攀,可任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往上爬,怎么也够不着梯子。脚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导火索刺刺冒着白烟,它们一部分就在我的脚下,整个采场仿佛云海,我知道它们中的一部分马上要炸响了。

这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断的钎杆,它插在乱石堆里,同时,我也看见绳头下的岩壁上有一个钻孔,那是爆破不彻底留下的残物。我快速抓起钎杆,插进残孔,爬了上来。刚到天井口,炮在下面接二连三炸开来。

我对母亲讲过无数矿山故事,我的语气、神采带她到过重重山迢迢路,但这一截路程只属于我一个人。

四十五岁,我因为一场颈椎手术,离开了矿山,开始另一种同样没有尽头的生活。比她跑七十里路,测卦来的“出头”之日,晚了五年。

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认为的好兆头,在没有兑现成事实之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诉别人,不敢泄露半点儿秘密。比如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大火烧身,按周公解梦,将有喜事发生,几天里,都被这个梦煎熬着,又总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了,喜事就化为乌有了。比如接到编辑电话,告诉某某组诗拟于某期刊发,在文字见刊之前,从不敢把喜悦分享于人。一个命运失败太久的人,仿佛任何一个细小的失望都会成为压上命运的又一根稻草。

母亲是二〇一三年春天查出食道癌的,医生说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峡县人民医院,经过两次化疗,身体不堪其苦,实在进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养了。如今,已是七个春秋过去,她依旧安然地活着,不但生活自理,还能下田里种些蔬菜瓜果,去坡边揽柴扒草。其间还就着昏沉的灯泡给我们兄弟纳了一沓红花绿草的鞋垫。而当时一同住院的病友,坟头茅草已经几度枯荣了。这样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让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门来。

商洛现在已经非常有名了,但我的老家峡河现在出门,依然大多数时候要靠摩托车助行。雨天泥水,晴天暴尘,曲里拐弯,涉水跨壑,十几年里我已骑坏了两辆车。在家乡,你到哪家的杂物间里,都有一两辆坏掉的摩托车,而街上的摩托车销售部里,以旧换新积攒的破车子,简直要堆成了山丘。

山外的世界早已是穷尽人间词语都无力形容了,而母亲的一生是与这些世界无缘的,她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河南西峡县城。那是二〇一三年四月,她接受命运生死抉择的唯一一次远行。

西峡县城不大,比起任何一个中国城市,都不算什么,但与峡河这弹丸之地相比,已是非凡世界。那一天,医院做了初检,等待结果办理住院。我和弟弟带她逛西峡街市,当时她已极度虚弱,走半条街,就要找个台阶坐下歇一会儿。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满眼都是惊喜,用家乡的话不停问这问那。对于她六十余年的生命来说,这满眼的一切是那样新鲜。

当行到灌河边,滔滔大河在县城边上因地势平坦显得无限平静、温顺。初夏的下午,人声如市,草木风流。虽说家乡也有河水,也年年有几次满河的旺水季,但比起这条汪洋大河,实在乏味得可怜。那一刻,母亲显示出孩童的欣喜,也许在她的心里,也曾有各式各样的梦,也曾被这些梦引诱着抵达过高山大海、马车奔跑的天边,因生活和命运的囿困,只能渐渐泯灭了。那一刻,我看见一条大水推开了向她四合的暮色,河岸的白玉兰,带她回到少女时代的山坡,那里蝉声如同鞭子,驱赶着季节跑向另一座山头……

那一刻,我有欣慰,也有满心的惭愧。

外面漂泊的十几年里,每一次回来,和母亲唠家常时,她都要问一问我到过的地方怎么样,有啥样的山,啥样的水,啥样的人,啥样衣饰穿戴?我用手机传回的照片,她一直保留在短消息里,以至于占用空间太大,老旧的手机总是卡死。一直以来对她的这些问询、这些举止,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关切我在外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她这是借我的眼睛、腿脚和口舌,在完成一次次远游。

如今,母亲已经七十岁了,一辈子的烟熏火燎、风摧霜打,她的眼睛视物已极度模糊。慢慢地,人世间的桃红柳绿、纷纷扰扰,她将再也看不到了。即使我有力带她出去走走,她身体的一切也已无能为力。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黄土。

原标题:《陈年喜|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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