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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欢乐颂》制片人侯鸿亮:我们没想戳那么深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路虽
2016-05-21 07: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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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侯鸿亮

侯鸿亮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枣红色皮质沙发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香薰蜡烛,点燃后放到绿色透明玻璃杯中。

他没之前那么紧张了。眼前,他上身穿一件黑色休闲西装,内搭纯白色T恤,轻轻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欢乐颂》将要播出的时候,这位幕后操手紧张得很,随时随地上网刷评论。“可能前五集就有各种声音出来了,到第十集又有各种声音出来了,这个戏的每个演员轮流上热搜,每个演员都会从一开始的被喜欢到后面被厌恶,最后又觉得前面的厌恶是错的,像过山车一样。”

国内专业视频新媒体数据监测公司Vlinkage统计数据显示,在八大视频网站电视剧点击量中,《欢乐颂》以113亿排名2016年开播的电视剧第一,也是今年播开播电视剧中,首部网络点击过100亿的作品。除了网络点击量之外,《欢乐颂》的百度指数最高值同样排名2016年播出的电视剧第一位。

“的确有些讨论会影响我,有很多角度是之前想象不到的。” 比如被影评人比作中国版《欲望都市》,一碗“美国梦”的心灵鸡汤,又比如被观众玩味出难以逾越的阶层差异。解读来的凶猛,侯鸿亮回头想想,本“没想戳那么深”的。

2012年,侯鸿亮找到作家阿耐,买下了《欢乐颂》的版权。“我抗拒不了阿耐的文字,她对社会现实和对人的剖析有很独到的地方,我看了以后觉得自己不如她想得那么深刻,这能够带来一些新鲜感。”他回忆说。

编剧袁子弹被侯鸿亮电话约到办公室。此前,袁子弹一直编重大历史题材和现实主义题材剧本,又在上海生活过,还是女编剧,是侯鸿亮设想的上佳人选。

那次见面简单高效,侯鸿亮只是确定了剧情走向和故事条线后,就不再干涉改编。

袁子弹花了一个晚上,一口气看完三本原著。她在上海打过一段时间工,《欢乐颂》书中人物的经历跟她的经历有些相似。“我当时就有创作冲动。这本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看世界的视角。”

《欢乐颂》编剧袁子弹。

对侯袁二人,这部电视剧都是新挑战。

制片人侯鸿亮拍过许多男人戏,从《闯关东》、《北平无战事》,到《伪装者》、《琅琊榜》。这次要挑战的是个彻底女性视角的片子;而袁子弹做过十年编剧,她这次是要做的是“反行业规则”的五线叙事。 “别的戏,我可能不会吃力的尝试这个‘五线模型’,但这部戏我们就是要写五个姑娘,要展现社会的方方面面,写她们互相间的友谊,她们的成长,所以必须要五条线。”袁子弹说。编写《欢乐颂》的剧本,她花了两年的时间。

《欢乐颂》出来以后,有编剧同行骂袁子弹,质疑她不懂编剧的基本规则。这期间,侯鸿亮也找袁子弹讨论过一次,商量是否要砍掉两条故事线。“几乎每一个懂编剧的人,都说这样不行。很多事情总要有人突破规则去做,不是按照规律就是好的。”大多编剧都严格按照男一女一、男二女二的模式设定故事线,“而我们同性别的角色每次都很多。”袁子弹对澎湃新闻说。

电视剧播到十多集的时候,很多人跑到袁子弹的微博下面留言,“都说怎么找这么丑的人来演奇点,然后说他皱纹那么深,个子还没有刘涛高,我觉得真的看点不在这里。这就是角色的设置,祖峰老师在演这个戏上收敛了很多。”袁子弹笑着说。

和袁子弹一样,侯鸿亮每天都会刷评论,关注电视剧的评分情况。《欢乐颂》在豆瓣上的评分往下跌的时候,侯鸿亮在意的很。

在他制作过的电视剧中,有两部戏让他很介意。一部是他说的投入情感最深的戏《生死线》,“当时是豆瓣评分最高的,但是我一个奖都没有获过。我觉得不公平,对演员,对创作人员都不公平。”那会儿,有朋友对他说:“老侯,你没必要在意这些事。”过了很多年,文艺评论家李准在一个活动上把侯鸿亮拉到一边,对他说,中国电视剧欠你们一个奖。“我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又看了一遍《生死线》,但我一下子就觉得解脱了。”侯鸿亮现在笑着说。

和侯鸿亮不同,《欢乐颂》的导演孔笙倒对这部电视剧引发的讨论没太多关注,他平时很少上网。“孔笙一直比较淡定,他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这也是个审美的事情。这些争议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侯鸿亮说。

这么多年的制片经验,侯鸿亮养成一个习惯。一部戏播出以后,他每天下班回家后一定会在电视上或网上看一遍。“在电视上看和网上看的感觉不同,有时候会有一些遗憾。有的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但为什么就疏忽了。”

平时,侯鸿亮有看电影和韩剧,日剧,美剧,英剧的习惯。新出来的剧,他也会追着看。“更多是因为工作原因,没有抱着愉悦自己的目的。”

但《欢乐颂》第一季播放结束后,侯鸿亮几乎不再看网上的评价了。这几天,总有人打电话问侯鸿亮,负责《欢乐颂》宣传的公司是哪家,“大家认定我们营销非常成功,这部戏就是我带着三个同事在做,没有找专门的宣传公司,说出来没人信。”侯鸿亮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茶说。

《欢乐颂》剧照。

【对话侯鸿亮】

“我们没有一直讲一个人好,也没有一直讲一个人坏”

澎湃新闻:观看《欢乐颂》的主要是哪部分人群?

侯鸿亮:互联网上的数据统计主要是15岁到35岁的年龄段。我们做这部戏的时候,也是偏向女性和年轻人,结果和最初的构想是一致的。但是随着这部剧的讨论发酵之后,大量不是这部戏针对人群也在收看,最后变成全民都在议论的话题。所以它的最高日播放量达到7亿左右,基本上是覆盖了大部分人群。

澎湃新闻:网上有关于这部剧阶层划分的讨论,你有没有注意到?

侯鸿亮:剧中人物涉及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或者各个职业,这个一开始我们是有考虑,但阶层这个概念一开始没有。我们的本意是通过五个女生的家庭、工作、恋爱,辐射到中国都市的方方面面。这不是从经济学的数据来考量的,而是希望能够涵盖尽可能多的人群。所以无论是社会资历还是职业经历,以及年龄以及社会地位,包括教养,这是有分层的,不可避免,可能很多人忽视了。比如说小邱,不是因为她穷才选她的,是因为她代表着最年轻的力量,她没有经验,所以她在社会上站的位置肯定不可能是更高层的。比如安迪也没有什么身份背景,但是她靠着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社会中上层,这个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和工作经验。大家应该注意到了,年龄越长社会层级越高,这是符合常情的生活常态,不是我们硬生生去分层。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关注和争议?

侯鸿亮:其实《欢乐颂》完成了很多反转,这个反转让很多人出乎意料。首先,它可能违背了很多大家总结出来的创作经验。从一个电视剧的表达来讲,我们可能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比如安迪和樊胜美,其实第一集她们的故事最集中。然后把这两对情感、生活包括工作走极致,矛盾冲突可以一直都有。

但是大家在看的时候,以观剧的习惯来套这个戏,就会发现它格格不入。我们在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五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每个人物可能涉及到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群体。这五个人物的性格只要塑造好了,她们的故事相对就简单了。编剧加入很多她自己的生活经历。把日常的很多东西都放到了里面,它是容易和观众产生共鸣的日常。恰恰这些东西被大家感觉到,这跟之前的习惯不一样。在还没有适应这个习惯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喜欢的一些人物居然有如此的黑化,包括邱莹莹、曲绡筱,包括到后来的樊胜美,甚至安迪。观众在喜欢上一个人物之后,这个人物被黑会让很多人接受不了。这和以往的创作规律不同,我们没有一直讲一个人的好,也没有一直讲一个人的坏。

澎湃新闻:你觉得引发这些争议的根源是什么?

侯鸿亮:这个话题来得如此凶猛是我没有想到的,的确是社会现实到了这一步。往前推30年,大家一直在求温饱,基本的收入水平不会差异太大。但是今天的社会现实是我们的收入水平产生了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就是社会现状。如果还是用过去的方式来讲故事,对大家来讲是不疼不痒的,之前有一些剧情也会涉及到,但是没有戳那么深,我们也没有想戳那么深,但是大家感受太深了,就群起而论了,都有各自的观点。有些人的关注已经超出了对一个电视剧的关注程度,会有一些自我表达的意愿在里面。我觉得这些现象都是好的,有话说出来,起码可以去交流。

就像戏里面的五个女孩一样,如果她们一直保持各自的特立独行,未来就不可能达成一个阶层的流动和交融。最后这五个女孩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个人特别感动,安迪能够主动在江边去抱樊胜美,她那个拥抱是基于她前面所经历的一切。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的现代化进程当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有一点理想化,希望不同的人群能够融合在一起。

“邱莹莹让我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

侯鸿亮:当时片子播出以后,很多人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就是这五个女人你喜欢谁。其实这五个女孩身上都有让人特别喜欢的点,只是看哪一个点让自己感触更深。我特别想要邱莹莹对生活的热情,因为我们都经历过,都有无知者无畏的年代,她会让我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再说小曲,她什么都有,有钱有颜有男朋友,但是她希望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能够自立。她和邱莹莹是两个极端,一个是碰到事情有时候拎不清的一个极端,一个是碰到事情以后逻辑思维很缜密,一针见血。每个人都有她的优点和缺点,两面性,这是真实的人生。

澎湃新闻:大家为什么会去诟病剧中五个女孩对问题的解决能力?

侯鸿亮:可能有些现实我们还要再柔化。社会当中也是这样,能力越大的人越容易解决问题,这是社会现实。让新兵去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比较低。剧中很多问题其实也是她们自己解决的,比如说樊胜美在警局,虽然小曲赶过去了,但她什么也没干。樊胜美出色地解决了问题,虽然她心里怕怕的。像安迪失恋的问题,就是邱莹莹把她拉出来的。事实上每个人物不是只有一面的,如果你只看那一面,那你就只能看到那一面。可能我们的详略安排上造成大家这些争论。

澎湃新闻:你们在进行内容取舍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侯鸿亮:主要是按电视剧规律。从欣赏习惯及最初目的出发,我们想表现的五个女生覆盖到中国新都市的方方面面,讲述五个女生彼此间的友谊,从友谊中间获得成长、获得力量的故事。原著相对更在意安迪等某几个人的故事。另外原著更冷峻,大家接受起来会有些困难。所以我们更在意五个女生的日常交集,希望我们的调子是温暖奋进的。

澎湃新闻:这部剧最终传递的东西跟你最初的预想是否有差距?

侯鸿亮:大家都太迫不急待了,都急着发声。可能前五集就有各种声音出来了,到第十集又有各种声音出来了,这个戏的每个演员轮流上热搜,因为每个演员都会从一开始的被喜欢到后面被厌恶,最后又觉得前面的厌恶是错的。像过山车一样。

另外,大家代入感太强了,代入是一个双刃剑,一方面让大家迅速可以进入到剧情,另一方面就是代入了以后,通过剧情里面的人物甚至对演员本人有中伤。大家只看到自己关注的,剧中人物会有很多起伏变化,但是某一段刺痛到他,他可能就关注在这儿。

澎湃新闻:在挑选演员的时候,你是怎么考虑的?

候鸿亮:每次选演员我都是和导演去找符合剧中角色的演员。我要平衡各方面,还有演员的档期,薪酬标准,制作规模。综合各方面因素,然后才能确定《欢乐颂》这些演员。我觉得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合作之后大家能成为朋友,这个也很重要。我很清楚合作过的演员能完成什么,包括剧组的一些工作人员,有很多观众熟悉的演员,很多剧组里的工作人员,会在不同的戏里扮演不同的角色,会让大家认为我们有TVB的感觉。

“婆媳大战”不是真实世界

澎湃新闻:有评论说《欢乐颂》是从一个不知名IP变成一流电视剧,你当时怎么选择拍《欢乐颂》?

侯鸿亮:我当时在各大文学网站上,从阅读量的第一名开始看到第十名。我看了感觉前十名都不适合做电视剧,说难听点很多意淫文,没有任何价值。前十名都被人以高价买了。我们做戏的时候并没有想要用一个最大的IP,也没有想过要去完全的年轻化。我觉得什么东西能够打动这个世界是最重要的,如果现在让我去做一个《北平无战事》,我还是会去做。所以我并不分题材,也不以IP的大小来衡量。如果适合改编电视剧,并且我自己内心喜欢,就会去做。这个行业和其他行业最不一样的地方是,能够把自己对社会、历史、人类的认识通过自己的作品传递出来,这是我们的权力。这份权力如果丧失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澎湃新闻:你认为应该传递给观众什么样的审美?

侯鸿亮:我认为是多样性的。我儿子小的时候,我跟他一块看电视,里面是婆婆和媳妇在争吵。我太太就受不了了,她告诉我儿子说电视里面不是真实的,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因为相当长一段时间电视里演的都是婆媳大战,把所有丑恶的东西全都呈现出来,这是会影响到国民审美的。还有些人喜欢看抗日剧,一个人杀几百个鬼子,时间长了以后观众的历史观也没有了。这类英雄主义可以有,但同时也应该有严肃历史。《欢乐颂》中,好多人会认为给邱莹莹穿衣服穿得太难看,但她的收入水准和人物性格决定了她应该对应什么样的衣服。大家审美有些浮于表面。有一段时间所有影视剧里的光都是打平光,只要亮就好,没有光比和层次,这都是审美上的问题,通过电视剧影响到受众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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