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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游离于中、菲 、美、西文化之间
我儿时在马尼拉唱的童谣有两首相信是广东沿海独特的。一首很短:“BBB,大头绿衣吹BB。”所谓“大头绿衣”,是香港穿绿制服的警察,而港英政府警察喜雇用的印度锡克人,头上都裹了大头巾;“吹BB”,吹口哨也。我们唱第三个B时总把它拉长。也许因裹头巾留大胡子的摩罗差、绿色制服,以及发出BB声的口哨,这组合太怪了,故一边唱一边猛点头,似乎若有所悟。
另一首相当长,对小孩来说是个记忆的挑战: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芙荙;
芙荙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
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
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
刀切菜,买萝盖;萝盖圆,买只船。
船船无底,浸死三个番鬼仔;
一个浮头,一个沉底,一个匿埋你妈妈的床下底!”
歌词没有逻辑,然而用广府话唱起来句句押韵,抑扬顿挫,非常好听;最后一句大声加速地唱,唱完哈哈大笑,只知道它俏皮而且不雅,不懂是什么原因。
我家人习惯把广东人称“唐人”,讲的是唐话,吃的是唐餐,过的是唐人年。我跟香港来的朋友聊起来才发现唐话、唐餐、唐人年都是海外的特有词汇,香港或内陆没有这样说的。我们称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为老番,英国人叫红毛鬼,美国人叫花旗佬。也许误以为美国国旗上的星星是花,最早在亚洲开业的美国银行Citibank便叫花旗银行。我家人对老番、红毛鬼、花旗佬基本上没有成见;对他们好奇,直觉他们的价值观念和我们的相似,只不过习俗和我们不同而已。我们把菲律宾本地人称为猊喽鬼(不知是否这样写),却有很重的贬义,认为他们没有文化。阿嫲什么东西看不惯,常哼一声,不屑地说:“猊喽鬼性格!”
我儿时接触的菲律宾人主要是家里的女佣人。而且是吕宋岛北部来的未婚女子,她们读过几年书,帮佣是为存点钱,兼见见世面,结婚便辞职不干了;因我家待她们相当好,有缺她们便介绍堂表姐妹来。有一次父亲开车载我们到北部玩,路经她们的故乡,顺便探望她们父母。从公路见他们的高足房子错落在烟草田中,高而陡的棕榈屋顶向下延伸为屋檐,四面都有大窗;爬上竹子扎的梯子经小前廊进门,里面宽敞干爽,竹子地板擦得光溜溜,秽物都从狭缝掉到底层去了;底层养着家畜,晚上家人齐集梯子便抽上来以防闲人进入。佣人的父兄们带我们小孩子骑牛背,父亲则送了一幅当地的地图给他们,还教他们怎么看。
现在回想:父亲是我家唯一不蔑视“猊喽鬼”的,因他很早就和他们做同学,后来又做同事。他十四岁从“唐山”回马尼拉后,阿爷要他到天主教会办的小学念书把英文学好。校长Gregoria Agoncillo起初说他年龄太大不愿收他,后来却很疼他,劝他入天主教做她的谊子。每年圣诞节父母领我们拜见这位“契妈”,她总穿大蝴蝶袖的低胸菲律宾礼服,盛装在雅致的公寓接待我们,给我们各人预备了小礼物。我望着她那像火鸡样皱的颈项,有无比的敬畏,因她母亲缝制了菲律宾第一面国旗,教科书上都提及,她本人则是第一位牛津大学毕业的菲律宾女子。
六十年代笔者的父母及父亲的教母Gregoria Agoncillo我家住郊外时,宅院对街有一百多户菲律宾人住的高足茅屋,水源来自我们的水管,每月派代表来交水钱,从不误期。那里住的年轻人喜欢聚在街角的小杂货店弹吉他唱歌;圣诞节前数星期每晚都有悠扬的歌声传来,让我非常向往。一天下午有个男孩居然跑到我家门口大喊我的名字:“苏珊,苏珊,我爱你!”我到楼上望窗外偷看他一下,赶快躲起来。没想到晚上我母亲回家佣人告状了。母亲听了笑,却用广东话嘀咕说:“有什么用?猊喽鬼仔!”我迷惘得很,难道她真当一回事?若不是猊喽鬼仔又如何?我才十一岁呢!
记得我父母曾可怜一个已婚妇人,便雇用了她,她带了一对总流着鼻涕的两三岁儿女,替我们洗衣服时儿女便哭哭啼啼地缠着她不放。她在我们家的时间不长,走后我大概有相当的罪咎感,做了个梦,梦见家里玩具丢失了,发现是被另一个女佣偷藏了,她很羞愧地供认想留给以后自己的孩子。
有个佣人却赢得我们全家人的尊重:我么弟出生时,母亲雇了个南部巴奈岛来的中年妇人,叫达星。她不但照顾我么弟无微不至,而且很快就向我阿嬷学会烧广东菜。不久阿嬷把每星期的菜钱全交她规划,其他的佣人也服她,母亲大小事也就都让她管了,放心地念大学去。我父母七十年代移民美国后,达星便到我妹妹家帮佣,我妹妹命孩子称她为罗拉,菲律宾话祖母的意思。八十年代我妹妹也全家移美,达星才退休还乡。她数十年的薪金悉数寄回乡替数个侄儿付学费,可惜后来生病没有一个反哺报恩的,也可能是能力做不到,我妹妹便不时寄钱给她。
因看不起“猊喽鬼”,连带看不起菲律宾的花草蔬果。热带花卉多彩多姿我们都嫌俗,没有想象中的桃花梨花樱花好。热带水果很好吃,芒果、香蕉、木瓜、人参果、菠萝非常便宜,我们却特别喜欢吃进口的苹果、橘子、干荔枝、干龙眼、蜜饯、罐头桃子。菲律宾法律限定学校每天至少教一堂菲律宾话,我们抗拒学,甚至欺负老师,有时戏弄到他们哭。
我儿时家人和菲律宾人天天接触,包括替我们煮饭、洗衣、带孩子、洗刷便盆倒屎倒尿的佣人,供应日常所需的商贩,学校里的老师,却总视他们非我族类。我一位表弟娶了个本地女子后,我姑姐居然对大媳妇说:“我不会喜欢你的,因为你是菲律宾人。”
直到我到台湾念书有“猊喽鬼朋友”,才猛然醒悟我的种族成见多么深!
我1974年带了丈夫回马尼拉看父母,父亲那时热衷股市,我陪他到交易所现场,见华人经纪和股民们以闽南话高谈阔论,毫无禁忌地叫喊相呼应,非常愕然,心想我若是个听不懂闽南话的菲律宾人,必定非常反感,并疑心他们串通控制股盘。
后来我那姑姐第二个儿子在台湾娶了“唐人女仔”,却不久便离异;最小的儿子和“猊喽妹”结婚时她就没那么傻了,诚心诚意和媳妇融洽相处 。
自从菲律宾政府1975年开放华人入菲籍后,数代在该地生长的华人也就渐渐不再视自己为外人,死心塌地与当地人共同营造个多元社会。
四年前我们从圣塔巴巴拉搬到也是美国西岸的湾区时,发现书堆里有本不起眼的论文,1973年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出版的;没有排字,基本上是把打字机打出来的博士论文影印装订了,题目是《菲律宾华人的政治认同》(Political Integration of the Philippine Chinese)。我怎样也想不起当时是如何得来的,读了感到非常有趣。作者Gerard McBeath于1968-1969年间在菲律宾作了一个大规模田野研究,抽样调查了3094个华侨学生,分地区、就读学校种类、性别,探索他们的家庭背景、各种语言的运用能力、讯息的来源、价值观、文化认同、政治取向等等,同时也调查了一群菲律宾人中学生以供参考。我在马尼拉1965中学毕业,所以这份调查很能反映我成长那个时代的华人社会。
据此报告:华人学生大多都能说流利的菲律宾话,但在家讲闽南话,讲广东话的有一成;他们的新闻消息来源主要是当地的英文报纸,因年青人有能力看中文报纸的已不多,而菲律宾文报纸销路不广。华人学生中有七成半是天主教徒,一成五是基督教新教徒,百分之八是佛教徒,还有百分之二天主教佛教皆信。作者发问卷,要求学生依重要性排列二十二种“价值”,如有礼、孝顺、忍耐等,华人学生和菲律宾人学生同样把有礼排在第一,华人排第二的是对父母孝顺,菲人排第二的是对长辈尊敬,第三则同样是对家族忠心。问卷有一条问:“同不同意人和人之间基本上是合作的?”菲人一半以上同意,而华人同意的少于四成。另有一条问:“同不同意由于人的本性,战争与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华人学生中超七成同意,家庭愈富有,同意的愈多;菲人学生则少于六成半同意。至于“你若和异族结婚,父母会不会反对”,华人中有六成说父母会反对,华人女生中说家长会反对的几乎高达七成;菲人中则只有三成。再问“你若和异族结婚,朋友会不会反对”,华人中说朋友会反对的不到四成,而菲人中约二成说朋友会反对。可见就是六十年代末,年青一代比起上一代而言,种族间的偏见及隔阂已明显消退。
其实菲律宾人的风俗习惯和华人很相近——生活以家庭为中心,尊敬老人,喜欢聚居。他们不但重视血缘,也重乡谊;此外,洗礼时结拜的谊父谊母与其谊子谊女的亲密关系往往仅次于亲生父母子女。不过菲律宾人没有华人严密的宗法——祖父母不分内外,叔舅姑姨不分等级;婚娶没有聘金与嫁妆的习俗,儿女有同等承袭财产的权利。他们不歧视老处女,当老光棍倒被人取笑,因菲律宾男人以儿女众多为傲,感到非此不能展现雄风,也藉以炫耀自己养得起;结果养不起的不在少数,产生许多社会问题。
菲律宾人和华人一样讲究你来我往,受了恩惠就感到欠了人情,叫utang na loob。广大的人际网络恩恩相报便容易造成利益输送,是政府很难杜绝贪污的原因。
西班牙探险家十六世纪初到了菲律宾,发现分散在岛屿沿海的各村落生活相当安逸,许多穿金戴银的,有自己文字,普遍对陌生人友好,而且人人身手敏捷,上山能爬树,入水会游泳。西班牙王室对当地人的态度基本上是和善的,无奈制度不良,让地方官有许多剥削人民的机会。从财政的角度来说,西班牙统治菲律宾得不偿失,因官员到菲律宾需一年多的旅程,渡过大西洋到墨西哥翻山过岭又渡太平洋才到达。每年来往于马尼拉和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的大帆船虽制造许多财富,却大都被地方官中饱了,皇室屡次考虑放弃菲律宾。墨西哥1821年独立之后,统治菲律宾的财政负担更重了,只好把马尼拉等四个海港开放为国际商埠。美国1898年把菲律宾当战利品攫取时,菲律宾反抗西班牙的民族革命战正打得激烈,西班牙失了面子,却少了个担子。
西班牙在菲律宾要说有什么功绩,就是每个乡镇建筑了设有钟塔的教堂,教堂前有广场。悠扬的钟声悦耳地报时,广场给居民提供很好的公共空间。最卑微的人都可在广场树荫下休息,享受喷水池的潺潺流水;并在充满音乐、绘画和雕像的教堂里望弥撒,向神父忏悔告解求忠告,庄严地受洗、结婚、出丧——这未尝不是一种“美的教育”,也是菲律宾人始终忠于天主教的原因。
菲律宾人喜欢小孩,天主教会又坚决反对节育,医学发达后菲律宾人口暴增。自1950年涨了五倍多,从二千万人到现在一亿一千万人。人口压力以及商人漠视环境令菲律宾繁茂的森林几乎全被砍尽,生态受严重破坏;加以掌权的家族只顾互相倾轧,又打着民族主义的幌子为保护既有利益而排斥外资,以至于二十世纪中叶仍是亚洲最富裕的菲律宾,数十年内沦为最穷的国家之一,许多人须到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及中东打工。
然而安逸的历史记忆在菲律宾人心上烙了印记。每地方一年一度有个fiesta,家家户户准备菜肴招待来客,这时许多乡下人家无论认识与否都来者不拒。菲律宾人干净,有礼,不轻易动怒,因此世界各地服务业特别喜欢雇用菲律宾人。历年来各种民调显示菲律宾人是亚洲各国最快乐的;他们对华人拼命赚钱存钱,婚丧却穷奢极侈十分不解。
西班牙统治菲律宾漫长而错综复杂的的殖民史中,其北部的巴斯克族海洋探险家、教士及商人影响很大。2005年出版的《巴斯克族人在菲律宾》(Basque in the Philippines, University of Nevada Press)是一位菲律宾资深外交官写的,对审视这段历史提供了个有趣的角度。有位曾在菲律宾农村当义工的美国学者,写了一本《菲律宾的文化与习俗》(Culture and Customs of the Philippines, Greenwood Press, 2002),对菲律宾近百年历史及目前的社会,作了相当中肯的概括。
马尼拉唐人义山有些家墓很奢侈,为菲律宾人诟病:“我们活人都没有你们死人住得那么好!” 图为抗日烈士英雄门。
我家数代在菲律宾生活,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对人生的种种看法。菲律宾人大多和马来西亚及印度尼西亚的人同宗,但文化却有那么大的差异,主要是因菲律宾被西班牙统治了三百多年。
现在回想阿嬷从前骂人“猊喽鬼性格”,骂的究竟是什么?一般是骂人太热爱生活,太注重当下,不作长远计。菲律宾有句口头禅:“Bahala na!” 意谓:“听天由命吧……许多事都不是个人能控制的。大不了……何必那么紧张?”记得阿嬷有一次去访娶了个菲西混血儿妻子的一位表亲,回到家叹气说:“哎,人似公仔。”公仔就是洋娃娃。我当时想:公仔漂亮呀,有什么不好?现在明白她说这女人打扮得好看,却没有内容。菲律宾人和西班牙人一样很注重仪表,认为无论如何都须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有尊严,只要保住尊严,什么都可忍受。
阿嬷骂人“猊喽鬼性格”,还指他们为人暧昧,不清不楚,让她这个香港长大,办事干净利落说一不二的人很不耐烦。这就牵涉到两种世界观了。华人、美国人及北欧人趋向认为宇宙是理性的,一切有规律可循,事事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相形之下南欧、拉丁美洲、及菲律宾人——也许是天主教的缘故——则趋向认为人生充满神秘,许多事是讲不清的,要分个青红皂白反而失去真相。前者失之抽象,把人生切割成许多板块,事事经大脑层层过滤,瞻前顾后,一举一动都被条例框住。后者失之随和暧昧,却轻易真情流露,对音乐和艺术都有较敏感的领会。
我想我血管里除了流淌着华人血液外,还吸收了菲律宾的水,菲律宾像微弱的背景音乐终身陪伴我,平常不察觉,但熟悉的旋律往往让我不自觉地随它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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