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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海上鲁藻画兰:闺秀而有学士风

鱼丽
2022-01-03 09:13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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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女书画家中,顾飞画山水,周炼霞绘仕女,顾青瑶习书法,陈小翠、张红薇涉笔花鸟,唯永嘉鲁藻,执于画兰,用秀健绝伦之笔,绘百余幅墨兰,以寄托心史。江宁学者、书画家杨复明曾著《兰言四种》,辑录了从古至今关于兰花的诗词典籍,内涵丰富,包罗万象,可被称是一部画兰、咏兰、识兰、艺兰的百科全书。他在其中题道:“画兰古不如今,近见东嘉鲁藻画,秀健绝伦,笔底亦颇驰骤,闺秀而有学士风,却不似管夫人,不作折笔与断笔也。”

“漫教秋菊比芬芳,瑟瑟曾疑凤尾翔。梦壮小红怜九畹,花开浅碧忆三湘。纫画今是仙人佩,吹去认知王者香。绝代佳人幽谷往,只将心事付东皇。”在观鲁藻写兰之后,女画家周炼霞用清幽隽永的诗句,表达自己的感受。

一九四八年(戊子年)的上海,由于战乱,各行各业均陷于凋敝状态。上海书画界力陈推新,由陈定山、马公愚、唐云、郑午昌、吴青霞、李秋君等三十二位书画家联名发起,举办温州籍女画家鲁藻的个人画展。当时,上海大新公司为引人注意,将“鲁藻画展”的特大幅展牌,从大厦顶端悬挂而下,十分醒目。

大新公司举办的这次墨兰画展,虽是萧然淡墨,素心幽香,却观者如潮。许婉琳老师的印象里,母亲当年的墨兰展,虽经霜已历七十余年,却如风诗遗句,清逸如故。

鲁藻(一九〇二—一九七九),字绮湄,出生于浙江永嘉(今温州市鹿城区),师从汪如渊,擅长工笔画,尤擅绘兰。永嘉独特的人文底蕴,赋予她特殊的艺术气质,所作兰花婀娜刚劲,笔墨古逸,书卷之气盎然。

鲁藻(一九〇二—一九七九)

鲁藻曾先后在上海居住过三次。第一次是婚前和姑母鲁文一同在上海住过。第二次是一九三二到一九三六年,鲁藻曾定居山阴路,跟鲁迅同住于一条弄堂里。鲁迅去世的时候,弄堂里来悼念的,游行的,喊口号的,人山人海,让她记忆犹新。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为躲战乱,鲁藻再次从温州来到上海,潜心宅第,专心绘事,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去世。期间,鲁藻住南京路,画室名爱菊轩。当时,活跃在上海的一众女画家,如顾青瑶、周炼霞、陈小翠、顾飞、张红薇等人,经常来交流画艺,纾解雅情。

许婉琳当时尚幼,见家里来人,就过来凑热闹。在她的记忆里,李秋君常独自一人来。来时,爱坐在沙发上,很端庄,不爱说笑。李秋君看上去年纪要大些,打扮得朴素,不是很鲜艳。她看着眼前的孃孃,为人显得比较严肃,讲话一句一顿的,感觉气氛有些沉闷,就跑开了;可当陈小翠、吴青霞、周炼霞她们来时,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家里的气氛就活跃多了。几位女画家经常一起来。她们打扮得很漂亮,穿得很好看,也很雅致。女画家们爱开玩笑,很活跃,引起许婉琳的兴趣,就插在她们中间,走来走去。

鲁藻与子女

爱菊轩内装饰典雅,挂有许多墨兰作品与其他画作。女画家们一边欣赏室内悬挂着的画作,一边谈论着,颇为自在。因鲁藻在家排行为四,大家就叫她“四姐”。李秋君就有一首诗题为《题绮湄四姐墨兰》(戊子三月):“疏疏落落,何寄何托?子固所南,倘许入幕。”有一次,她们站在鲁藻的画前,叽叽喳喳地议论,说“四姐”的这幅画这么美,又说“四姐”人如其画,也非常美。鲁藻常淡妆,穿深绿色的旗袍,上绘细细的白鸽子,显得文雅有味,与她淡泊文静的性情相合。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仕女画。

鲁藻兰作

民国时期,鲁藻画兰尤为特出。同时代的女书画家,顾飞山水,周炼霞仕女,顾青瑶书法,出类拔萃,夺人眼目。陈小翠、张红薇涉笔花鸟,秀妍清润,或海棠蛱蝶,或桃柳双燕,或紫藤小鸟,显出一派清婉温润的气质内涵。唯东嘉鲁藻,执于画兰,用秀健绝伦之笔,绘百余幅墨兰,以寄托心史。江宁学者、书画家杨复明曾著《兰言四种》,辑录了从古至今关于兰花的诗词典籍,内涵丰富,包罗万象,可被称是一部画兰、咏兰、识兰、艺兰的百科全书。他在其中题道:“画兰古不如今,近见东嘉鲁藻画,秀健绝伦,笔底亦颇驰骤,闺秀而有学士风,却不似管夫人,不作折笔与断笔也。”对鲁藻笔底的墨兰风韵颇为推崇。鲁藻绘兰,寥寥数笔,虽着墨不重,却勾勒出一丛优雅之兰。亦可见无根之兰,虽花叶纷繁,但条理有致,独秀于林。时值国破家亡之际,鲁藻墨兰,颇有沧桑之感,尽显厚重深沉的爱国底色。

《兰言四种》书影

时人常将她与海上云间居士白蕉相提并论。白蕉所作兰草,风姿绰约,清冲淡远。且以墨兰为多,题句也疏宕清放,若即若离。鲁藻笔下墨兰,着笔无多,却风神自远,清气疏朗,正可与白蕉之兰相撷颃。故两人被誉一为兰王,一为兰后。于是在爱菊轩,女画家们有时也爱“兰后,兰后”地喊,叫得很亲热。

鲁藻兰作

陈小翠个子高挑,穿一身白色的旗袍,衬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水红色的花,特别好看。她对鲁藻的幽兰绘事也颇为欣赏。曾为她的墨兰一连题有三首诗:

劫后灵均悟化身,萧然淡墨见天真。灵台一片琉璃水,洗净幽兰叶上尘。(《观鲁绮湄兰花展有感》)

绰约仙人倚碧空,五铢衣带舞回风。幽花别有凌云气,不在千红万紫中。(《鲁绮湄兰展》)

风枝露叶有余姿,花影如潮入定时。莫是杜兰仙去后,九天环佩起相思。(《鲁藻画兰》)

陈小翠诗词兼美,又擅绘事,更能体会鲁藻对风枝露叶兰事的会心。从诗中可知,鲁藻所绘幽兰,别有凌云之气。尤其第一首,“劫后灵均”“灵台一片”等句,说明鲁藻所绘墨兰,高洁,隐逸,与屈原的精神内核相同。

鲁藻墨兰的确突出,不惟李秋君、陈小翠,顾飞、周炼霞也都为四姐绮湄的墨兰写下观感,称赞她的高洁清雅,不媚流俗。

鲁藻兰作

如顾飞一连写有两首诗:“屈宋文章信手成,幽香青朵背山辇。不知银露餐风味,自向书窗伴日明。”(《为鲁绮湄兰展题句》)“幽花从未计知音,不论丹心与素心。礼淡天生堪独赏,无须自诩入山深。”(《题绮湄兰展》)她赞鲁藻有屈宋之才,性情淡泊,不计知音,素意丹心,所绘兰花幽香,颇有幽园独赏之妙。顾飞曾拜江南名儒钱名山习诗词,诗才奕奕,颇引人注目。

顾青瑶《记鲁藻女士画兰》

顾青瑶不仅写诗,而且为其画展特地撰文说:

文人余事,每喜写兰,以抒其胸中逸气。昔人擅画兰者,如郑所南、赵孟坚、管仲姬等,皆写者高逸幽贞之志,不为绘事所役,品趣特超。永嘉得山水之秀,文艺家尤宿著清妙。鲁藻女士工墨兰,驰名久矣,往常于中国女子书画会,得睹其作品,以为闺秀中所仅见。昨至大新书画厅参观女士画兰个展,凡百帧,风情雨露,各异意趣,而用笔之生动,潇洒雅秀,妙造自然。忆清湘老人题兰云:“写兰四十年,少得兰之性情,非冰雪为怀者,乌足与言。”故以此语移诸鲁女士,洵无愧矣。

顾青瑶为江南才女中能通金石者,作品浑重古朴,无女儿家气。为人性又孤高。她对鲁藻兰展的推崇,正可见出其中意趣非凡。

鲁藻与丈夫许文通

爱菊轩内其乐融融,鲁藻的丈夫许文通也欢喜莫名,有时也参与她们的谈话。许文通(大章)出生于将门世家,父亲许乙仙原是清朝的将领,辛亥革命年间,响应孙中山号召任革命军二十二旅旅长,文武双全,工吟咏,著有《运甓斋诗集》,是晚清水师名将许松年的后裔。许松年在打击英国鸦片船的斗争中做出过卓越的贡献,与林则徐是忘年交,其史迹入《清史稿》。许文通曾是大学教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任教于香港,于一九五六年回到上海,翻译当时急需的大量科技文献等。他常与鲁藻赌茗翻书,乐以忘忧,闲情逸概,颇有归来堂之乐。对鲁藻的墨兰画展,他不仅支持,而且鼎力相助,以成妻子之美。

鲁藻颇具兰心蕙质,喜以水墨兰石抒发性情,观照内心。她的幽兰独处,赢得当时书画名流与社会贤达的普遍揄扬,珍爱有加,于是大家主张鲁藻在摩登的上海开墨兰画展,以彰显温润的古典精神。

顾青瑶赠鲁藻的蝉胸针饰

同为温州籍的女画家张红薇曾经鸿雁来书,并寄赠鲁藻一张画、一幅字,以表思念情谊。可惜的是,这些字画均未有留存。顾青瑶在去香港前,穿着一身蓝黑色旗袍,特地来和鲁藻告别,并赠送一枚蝉的胸针,以高标俊逸之物来表心意,说带上它可寄托思乡之情。后来,鲁藻经常向女儿提起这位顾孃孃,还拿出蝉的胸针给女儿摆弄欣赏,说:“顾孃孃真是位有心人,知道我老家在温州蝉街,找这个蝉的别针送我,真是难得,也不知从哪里买来这个胸针?”

陈小翠赠鲁藻的草帽别针饰

不唯如此,陈小翠也曾赠鲁藻有草帽别针饰品,姐妹情谊珍重如斯。

鲁藻一九四八年办的这次画展,还有温州籍文化名士如苏步青、苏渊雷、马公愚等纷纷为之赋诗题词,给予鲁藻和她的墨兰画极高赞誉,鲁藻也被誉为一代“兰后”。

温州人文渊薮,历代画家辈出。马公愚(一八九四—一九六九)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是近代海派著名书画家,久居上海,工诗书画印,有“艺苑全才”之称,与兄长马孟容合誉为“马氏双璧,永嘉二难”。

鲁藻夫妇和马公愚经常有来往。马公愚一口长髯,时常偕女儿来访,为许家座上席。他为人健谈,聚会小酌时,大家听马公愚侃侃而谈,纵论捭阖,不亦乐乎。他为鲁藻画展尽心尽力,不仅为首位发起人,而且用隶书题签“永嘉鲁藻女士画展特刊”,典丽儒雅,朴微厚重,堪可品味。

马公愚隶书题签“永嘉鲁藻女士画展特刊”

“绮湄画兰”“纫秋兰以为佩”“至今芳草解媻娑”“鲁藻画印”“绮湄女史”“绮湄”,鲁藻所用的名章和闲章,古雅温润,大部分为温州知名篆刻家、温州博物馆第一任馆长方介堪所刻。在温州时,鲁藻与方介堪就有较深的交往,两人时有唱和。

方介堪刻“纫秋兰以为佩”

鲁藻在永嘉的画室名为罗兰花室。抗战时期,激于爱国热情,鲁藻在罗兰花室绘有不少兰作。战国诗人屈原以不朽之篇章《离骚》名世,其诗“气往烁古,词来切近,惊采绝艳,难于并能”,两千年来受到人们的无限敬仰与追慕。虽是闺阁女性,但在鲁藻的绘作中,常题有“灵均”二字。如癸未(一九四三年)秋九月,鲁藻曾作兰画并题道:“众草如何可比伦,千金争买曲江春。而今得解灵均意,郑重挥毫写美人。”方介堪在给鲁藻题画时也爱用到“离骚”“灵均”等字眼。从中可见浇铸着依恋故国的拳拳之心。

同年秋,鲁藻还绘有兰草条幅,且题诗:“我爱兰花香且清,闲来搦笔寄幽情。纸长砚又饶馀墨,故写多丛自品评。”方介堪看后,颇为欣赏,借着这次画展的机会,他在画作上题诗和道:“飞香结佩漾纵横,闺阁争夸笔意豪。惆怅故园遍荆棘,夜窗风雨读离骚。”题跋内容,多深怀忧国忧民之情。方介堪还曾题有《鲁藻墨兰》:“明月照幽谷,幽香送好风。何谁去结佩,惆怅忆兰穹。”并为鲁藻画兰撰文,赞其作有“静穆清和之气”。

鲁藻与方介堪合作的兰画,得到她丈夫许文通的欣赏。一幅新作完成后,他常会点评一二。在他看来,方介堪诗中的“夜窗风雨”与屈赋的泪泉和墨写《离骚》思想一脉相承。鲁藻兰画熔炼家国情怀与艺术追思于一炉,颇有进境。

许琬琳懂事之后,经常听父母谈到方介堪。在她的心目中,方介堪行事勤谨,为人耿介正直,如鲁迅一样个性鲜明。当他们定居上海时,她有时会听父亲说:“如果方介堪还在上海就好了,那么我们就多一个可以走动的人了。”鲁藻与许文通回温州的时候,常去拜会方介堪。方介堪与鲁藻夫妇心性相通,爱好相投,两家人在交往时,常语涉国事家事,忧国爱民之情,宛然可见。

另有郑逸梅、丁辅之、郑午昌、孙筹成等时流名贤为鲁藻画展题咏以庆贺:

忽见幽兰满地开,清香馥馥袭襟来。知从九畹分颜色,却羡璇闺擅妙哉。(郑午昌)

遍地多荆棘,清香不可闻。何如风雨夕,幽逸如灵均。(郑午昌)

画兰以腴为难。腴而秀逸更难之又难。世人有眼大如车轮者必能辨此。生平以未(见)我家所南翁手迹为憾,获观此作,先德清徽,似在目前也。(郑逸梅)

苏步青为画集题签

苏步青为画集题签。苏渊雷于海上钵水斋为画册写小引,赞其“深居远俗,独能于南田、新罗之外,远挹所南之遗风。寄情香草,专写墨兰,楚佩骚魂,手滋笔植,秀气灵襟,洋溢楮墨”。学者眼光,明明如炬。

永嘉书法家曾耕西曾作《绮湄画兰独树一帜》一文,说道:“余考诸画史,精绘山水人物花鸟鳞(瓴)毛草早暨松竹梅菊等,代有其人,而女子较少。吾温张红薇、蔡笑秋二老人以及女士之姑母文,姊蘋、姝(按:妹)(茱)芹,皆闺中之杰出者,多以设色著。而女士专擅墨兰,独树一帜,继明代女画家马珪之后,惟女士一人已也。”可谓是对鲁藻的墨兰绘事的高度概括与总结。让人颇有一代豪华客,千秋正气歌之凛凛感慨。

鲁藻生于清朝末年,温州蝉街的一个文人家庭,文化底蕴深厚。父亲筱墀先生,善作诗文,为当地颇有名望的士绅。

筱墀先生为人开明,反对缠小脚,提倡男女平等。他让三位外孙称呼他为“蝉街爷爷”,而不称他“外公”,以表与后辈子孙的亲近。鲁藻和她的姐妹们从幼年起就接受与男孩一样的教育,自幼吟诗作画。筱墀先生要求自己的子女无论是学中医,还是学画画,都必须学好一样本事。在他看来,将来的情况很难预料,若子女婚后家境好,可以把画画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如果家境不好,则需以画画为生。总之,不能依靠别人,一定要有独立自主的意识。

筱墀先生还善中医,家里备有许多中药。因家有土地,并不靠看病收入,熟人请他看病,他多是免费就医。因为父亲会中医,所以鲁藻也略通医术。家里孩子感冒发烧,鲁藻都是自己抓药,弄点夏枯草、枇杷叶之类的中药吃吃,也就好了。

清馨不浊的身世,使鲁藻成为永嘉丹青盛手汪如渊的得意门生。汪如渊是马公愚的老师、刘旦宅的师祖。这位惊才绝艳的画家,门下习画弟子众多,达三十余人,以此形成以他为代表的永嘉画派。

汪如渊常在同辈面前夸鲁藻的才华。汪如渊来看望鲁藻的父亲筱墀先生时,如果没有看见他的学生鲁藻时,总会问道:“你们家的千秋在家吗?”喜称自己的女学生鲁藻为“千秋”,因汪如渊先生觉得自己的女弟子是会流传千古的,后来“千秋”成了老一辈文人对鲁藻的昵称。大家来鲁家提及鲁藻时,也常常会说“你们家的千秋”,亲昵的称呼中透着殷殷的期望。

汪如渊扇面

在老师汪如渊的熏陶下,鲁藻所作兰花婀娜刚劲,笔墨古逸,书卷之气盎然。汪如渊与鲁藻还合作有扇面:鲁藻的墨兰,汪如渊的行草。汪先生在扇面上题道:“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这段话引自《大唐三藏圣教序》,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鲁藻才华的欣赏。当时鲁藻只十八岁,已经很受汪先生器重。

鲁藻在香叶楼主人的栽培下,与汪如渊的其他女弟子,如蔡笑秋、鲁文、张红薇等一样,离开师门后至海上,学艺兼鬻画,闺阁女子敢为人先,闯荡世界,可说是开时代之先风。而鲁藻以一己之时代见识与绘兰创作,接续文人传统,革新画坛时弊,重现兰之风神,堪称民国画坛先声。

一九四九年以后,鲁藻因为患有高血压,深居简出,渐渐淡出画坛。

闲居在家,鲁藻的思绪却仍沉醉在画境中。家里有很多写石绘兰的画谱,如《芥子园画谱》等,高高叠放于画案上。鲁藻经常翻那些画谱,浏览名家精品,练笔不辍。

鲁藻娴静而内敛,闲暇时,爱读唐诗,有时也爱看佛经,手持浅黄封面、竖排直印的佛经本,潜心研佛。温州曾是佛教盛传之乡,鲁藻婆婆是一位终生诵经吃斋的佛教徒。鲁藻并不信佛,但对佛教的终极境界极为赞美和向往。另外,她还研究王羲之书法,对其论书颇为认同:“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对艺术痴迷若此。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日,鲁藻与丈夫许文通经夏承焘的引荐,拜访了八十七岁的黄宾虹。宾老知鲁藻画兰甚工,于是出示有明代文人方以智(字密之)的兰花册,又拿出元代女画家管道昇泥金画竹册页一本,极精工,云得自北京王公府。方密之兰册每页亦各有皇六子题诗。虽淡出画坛,但鲁藻仍心系兰事。在艺术名师黄宾虹眼中,鲁藻与兰花息息相通,让他颇为欣赏有加。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一切欣欣向荣,上海曾多次举办国画展,筹备部门常邀约鲁藻参展,展览地点位于南京西路靠近石门二路处。在许琬琳的记忆里,在她从小学到初中期间,鲁藻因患病在身,不宜出门,有好几次就由她捧着母亲的画作去参展,等展览结束后接到通知,再将画作取回来。

在“文革”初期,许文通被非法拘捕,下落不明。他所有的书籍和鲁藻的作品都被抄走。鲁藻发电报“母病速回”,让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回来。许琬琳匆匆赶到家,却看到母亲安若无事,就问母亲:“你还好吗?”鲁藻这才平静地告诉女儿实情,是父亲出事了。许琬琳不知道母亲其实心里是很难过的。鲁藻就是这样,虽然内心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表面看去却异常平静,优雅从容如往昔。

尚有一事,也颇让这位慧心的女画家颇感痛心。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温州画界来问鲁藻要画作寄欧洲去国际参展。鲁藻特地买了绢,裁成四份,画了四张斗方兰花去参赛。这四幅清雅秀美的兰作,深获国际友人喜欢,为此鲁藻获得一等奖,且有一笔奖金。抗战期间,温州沦陷,民不聊生,普通百姓常常食不果腹。鲁藻一家也深处困境,好在有这笔奖金,帮助鲁家勉强度过那段艰难时光。可惜的是,登载作品的展览图录在“文革”期间被抄走,后下落不明。鲁藻为人原本内向,重要画作遗失,当然颇为愤懑。虽然内心难过,但还是平静地对女儿说:“看来贼也懂艺术啊,他收藏了我最喜爱的东西。我很看重这些东西,没有想到贼也很看重。”非常时期,珍物难留,自是可哀,一介女画人守深挚于忧思间,令人弥觉沉至。

在那段非常岁月里,鲁藻在种种打击中倒下,因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不能言语。后因许文通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鲁藻病情好转。这段时期,她用仅能动的一只手画些小画片,有兰花,有其他花卉,秀美雅致。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八日,她初病后作的一幅兰草,气息与平日之作颇不一样,草叶披拂凌厉,颇能反映女画家当时的心声。

鲁藻去世后,许文通为她编小传,拟影印亡妻兰石画谱,以慰藉怀念亡妻的心愿。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上海朵云轩重新展出鲁藻墨兰。展柜内,琳琅陈设有鲁藻当年的笔墨纸砚。有观众踱步其间,参观浏览之余,惊讶鲁藻所用毛笔之长,这位柔弱女子画画时,如何提得起来。

鲁藻绘兰所用毛笔均为长锋羊毫,画出来的兰花,颜色干净,撇出的兰花叶修长挺劲。

古时称画兰为写兰,而“画”多用于工笔兰花。墨兰即为写意兰花的代称,鲁藻所用羊毫,以此写兰,可见其功力。鲁藻作画时,手腕是高高提起,常常高于手指,笔垂直于纸面,用腕力画过去,颇有写兰之妙。

鲁藻曾在题诗中尽力描写兰花的“满天浮动古馨香”。又曾作诗赞“好似美人新睡起,晓庄未罢倚东风”,颇得写兰妙趣。

兰画是中国文人画风格史的重要支脉。自《易经•繁辞》《毛诗》起,历代文人慕兰、咏兰、画兰,兰花在历代文人的精神生活中始终有卓越的地位。自晋代始,便有写兰之记载,然不见真迹。宋人的工笔兰花是传世最早的兰花画作。今所见最早的墨兰,为南宋遗民画家赵子固与郑思肖所作。两人皆以超逸脱俗的画品及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为后世所倾仰,开文人写意墨兰之先河,堪称墨兰之始祖。

《鲁藻画集》所收百余幅墨兰,或怒放,或含苞,气格高古,神韵清逸。寥寥数笔,清气满纸,颇具“清、幽、远、超”之气质及坚贞独立之美德。

郑思肖画兰不画根,其“土为番人夺,汝有不知耶”的借物抒怀,实是以兰言志的典范。而鲁藻的墨兰,也有疏花简叶、根不着土之作,直承赵、郑法脉,写“空谷佳人”之性灵,颇含清闺写真风骨。

正如诗人朱松甫所吟“石既难画兰更难,共称逸品在骚坛”,对此顾青瑶在《话写兰》中对鲁藻的写兰评道:

画兰花,谁都知道,用笔简寥,当非难事;可是写兰比画工笔花卉难上好几倍。既不容刻意涂描,也非可率笔放纵。写兰正如写字,其妙味恰在极显明地露出作者的性灵。如果文学修养的工夫深,那就出笔秀雅;并要名利心淡,贞介绝俗,自能笔致清逸,洗墨尘氛,正是谈何容易。固然是兰不易画,也就是人格难求。……

精短之文,深深道出鲁藻画兰不仅有性灵之笔,且深具文化内涵,还有淡泊性情,贞介人格,才最终成就一位响当当的“兰后”。

鲁藻也是一位诗人,她的诗作多为画作而题,讲究诗书画三位一体。虽说所画不过是墨兰、墨竹等,但与她的题诗却与之相互辉映。连她抄录之诗,也具情怀。如她曾在兰画上抄题郑板桥《咏兰》诗:“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兰谱压风骚。如何烂贱纵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深深抒发她对当时国破家亡的怀念之情。鲁藻以诗人之质,交游艺苑,将古风卓识、学养才思浸润题画中,以此惠及世人,颇能引人深思。

当时鲁藻认为,自己的墨兰画作,肯定不如其他花卉受世人重视。但没有想到,画展期间大受欢迎。有一位参观者李丁龙,对上海的画展原本是失望的,对当时的女画家也不抱希望,但在拥挤的观展人流中,他看完了鲁藻展出的百幅兰作,感到自己太武断了,反而愿为画展写点感想,称她是“独到天才”“墨兰之能手”。又有一位十三岁的冯银铃,是市立第一女子中学的学生,还特地来函求兰后墨宝,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画展期间,人流不断,许多作品被争相认购,可见当年鲁藻兰作受欢迎的程度。

七十年后,鲁藻墨兰作品在上海、温州两地再次展出,观众依然如堵。温州有位文史学者蒙泉(章方松)在温州观展后,写下如此感想:

观鲁藻之画,读之画诗,更见当时文化所孕育之女子的敏志与贤慧,襟怀与气度。鲁藻画兰艺术超妙之处,清露兰藻。含秀微霜,清芬逸韵,逝者蕙风,雅人深致,天趣芳馨。为人感动的是鲁藻患病,丈夫许文通精心护理十年,晨夕相依,低怜相语,关怀备至,情涵深泽之人伦情怀,令人肃然起敬。

鲁藻早期作品题材广泛,既有工笔花鸟,也有写意水墨,她画有牡丹、绣球、荷花等花卉,还有虫鸟、动物,栩栩如生,但唯有兰石是她一生的痴迷。她用生花妙笔,写石下兰花离披之姿,以至成就一代“兰后”。

永嘉鲁氏,一门风雅,尤为特出。鲁藻与姑姑鲁文,姐姐鲁蘋,妹妹鲁茱、鲁芹以及外甥女林眉,一门三代六位女画人曾一起加入中国女子书画会,传为一时佳话。她的墨兰绘事,也一同写进了绘画史,成为一段浅碧往事。

上海自开埠以来,名家荟萃,形成了特有的海纳百川的现象。温州人杰地灵,文化历史底蕴深厚,与上海历史上的关系天然亲近。民国年间,温州艺术界的许多名人,就活跃在上海滩,其中有不少是中国女子书画会的成员。

中国女子书画会是我国第一个女子美术团体,每年举办有书画展。第三次书画年展是一九三五年五月,由朱人琰编录的女画家约一百二十位。第四届是一九三六年五月,女画家增至一百四十位。

中国女子书画会第四届特刊

鲁藻参加的书画展为第三、第四届。同时期的“永嘉女画家”除鲁氏一门六人外,还有任钧耀、李曼萝、张谨怀、樊彩霞、徐绮琴、施黛青、马如兰、马碧篁等人。

中国女子书画会第四届部分名录

鲁文(一八六八—一九四一),又名鲁纹,字雪湘,别号纤纤女史,又号彤华馆女士。少从兄鲁孝迟学诗词,稍长,从名画家汪如渊习画,尤工花卉虫鱼,与张红薇、蔡笑秋合称汪氏“同门三闺秀”。因鲁文最长,故又有“最老瓯滨女画师”之誉。刘景晨有诗赞之:“最老瓯滨女画师,渊源为致剑川思。同门当日三闺秀,张蔡于今鬓未丝。”画作清润,所作百蝶图,曾蜚声日本。

鲁氏五姐妹分别为鲁蘩、鲁蘋、鲁藻、鲁芹、鲁茱,多为丹青妙手。

鲁蘩,原为温州大同女子学校第一届学生。排行老二,嫁到百里坊林家后,共生十个儿女,四男六女。大女儿林眉,自幼在外公家生活,跟随鲁文、鲁藻等学画。后嫁给一位港务局的领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离开温州迁居上海,随鲁文、鲁藻等一起加入中国女子书画会。九十年代逝于上海,终年八十二岁。

鲁藻的姐姐鲁蘋

鲁蘋,又名鲁涧青,排行老三,也住在上海。丈夫王亩仙(一八八六—一九七八),农学家,东京农业大学毕业,曾任浙江大学园艺学教授等职,工草书。著有《浙南民间药用植物图说》,书内所配中草药植物插图,均为鲁蘋所绘。

鲁芹,字楚葵,号碧漪。二十五岁时,在生第二个孩子之际,因难产去世。鲁藻深为妹妹的早逝而痛惜,她认为妹妹能诗善画,很有才气。在女子书画特刊上曾刊有一幅《鲁碧漪女士遗象》,何香凝题字。并附有其小传,略述其生平及才气。称其婚后,曾与先生同游长江两岸名胜,足迹殆遍,寓居上海后,眼界开阔,艺术愈进,作品为名家所推许。陈小翠写悼文,冯文凤撰挽联:“是书仙小镝,一霎那人天梦短,薤露哀歌,锦瑟华年绕廿五;辞画盟长往,两年来文字缘深,生刍遥寄,罗栏词稿定千秋”,痛惜之情,宛然可见。

鲁茱,又作鲁芝。留世有几幅出色的写意花鸟图。近年在拍卖会上还出现过她的作品。

鲁氏几姊妹妙擅丹青,各有千秋,其中尤以鲁藻最为出类拔萃。鲁藻教育子女非常严谨,长子许锡荪原为船长,后出任温州港务局总船长。次子许卓荪,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毕生诲人不倦。而鲁藻的三子许琳荪,天资聪颖,六岁时即会画墨竹。惜其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二,目前温州博物馆收藏有许琳荪的墨竹作品六幅,其中有陈仲陶、方介堪两位先生的题词,供世人追忆。

许琳荪墨竹扇面

鲁氏的后代也有志于中国传统书画的发展与研究。鲁蘋的外孙女陈芳,现为新时期中国女子书画会会员,居美国凤凰城(美国亚利桑那州州府),专工抽象水彩画。曾素描有外婆鲁蘋像,刊登在二〇一七年的《中国女子书画会》复会纪念册上,眉眼之间,尽显鲁蘋年轻时的灵气神韵。

风物不远,雅致长存。如今七十年烟云过去,当年的人事早已湮灭不闻,唯有曾经的诗画文,还有后人绵绵不绝的怀念,或可让人忆起当年的芝兰之香与鲁藻之德。

《瓯风》2021 第二十一集  文汇出版社7月版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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