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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阿祥说《琅琊榜》:南北朝史上有几位真实的“林燮”

胡阿祥
2016-05-26 11: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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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晋南北朝这样风云诡谲的时代,决定政局平稳与否的,往往不是儒生的笔,而是武将的血。其时,大战频仍,官渡、赤壁、夷陵三大战役开局,掀开了300余年战火纷飞的序幕,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从淝水之战到南北对峙,烽火频举,白骨销残;其时,名将辈出,且不提吕布、关羽、张辽、黄盖等等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国群英,从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祖逖,到恢复洛阳、讨平关中的桓温与刘裕,再到“四十七战,所向皆克”的“白袍将军”陈庆之,看似相对文弱的东晋南朝,却也在大时代之下,催生了一批建功沙场的赫赫英雄,而他们的命运,也随着政局的治乱或国运的兴衰,走上了不同的归宿。

《琅琊榜》剧中,林殊的父亲、赤焰军主帅林燮,便是这类匡扶天下、力挽狂澜的名将。辅弼梁王、讨灭滑族、北境却敌,林燮与七万赤焰将士功不可没;忠臣蒙难,将士殒命,沉冤难雪,如此凄惨的结局,令人感慨唏嘘。而证以史事,林燮的经历,确与三位真实的历史人物颇多相似,由此更加凸显了历史的残酷。

赤焰军主帅林燮剧照

归葬梅岭的“东山谢安石”

一位是与林燮时代较近的东晋名相谢安(320—385)。

谢安,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字安石,出身陈郡谢氏。谢安年仅四岁时,名士桓彝便对他大加赞赏。但是,盛名之下的谢安,年轻时并无庙堂之志,做了几日郎官,便称病辞职,寓居会稽(今浙江绍兴),寄情山水,“高卧东山”,优哉游哉,对朝廷的征召一概推辞。当时甚至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谣谚,可见时人对谢安的期许之高。

360年,谢安终究出山了。那时的情况是,其兄安西将军谢奕病逝,其弟西中郎将谢万在北伐前燕的战争中丧师失地,被废为庶人。眼看家族后继无人,将有沦为衰门的危险,于是谢安“东山再起”,出任征西大将军、权臣桓温的军中司马。373年桓温死后,谢安开始执掌大权,他以宽仁之策安定内外局面,以广行德政抚平各方矛盾,东晋因此迎来了政局最称安稳的时代。当时,北方的前秦皇帝苻坚励精图治,东晋在与前秦的交战中处于劣势。谢安不顾他人议论,举荐自己的侄子谢玄负责江北军事防务,并招募北方南下流民中的劲勇,训练出一支兵精将足的“北府兵”(京口别称北府)。谢安自己则监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总管长江下游军政。

383年,前秦皇帝苻坚尽全国之力,起兵87万,以弟弟苻融为先锋、自为后应,浩荡南下,扬言“投鞭断流”,志在吞灭东晋。强敌压境,东晋王朝危如累卵,建康城中人心惶惶,晋室的生死存亡系于谢安一身。谢安镇定自若,以征讨大都督身份总摄全局,派遣弟弟谢石、侄子谢玄、少子谢琰和桓伊等率兵八万迎敌,著名的淝水之战由此爆发。是战也,晋军奇谋迭出,以少胜多,阵斩苻融,苻坚身中流矢,单骑奔逃,秦兵自相践踏,死者蔽野,闻风声鹤唳,都以为追兵且至,昼夜不敢停息,饥冻死者又甚众。而当晋军大胜前秦的捷报送达谢安时,他正与客人下棋,他略看了一眼,便将捷报放到一边,面无表情,继续对弈。一局终了,客人憋不住问他有何消息,谢安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儿辈,大破贼了。”等到客人告辞,谢安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为了赶快向朝廷报捷,他在跨出门槛的时候,竟把木屐底下的齿儿都碰断了而未察觉。

淝水之战形势图

淝水大捷,不仅保住了东晋的半壁江山,也使谢氏家族臻于鼎盛,成为与琅琊王氏齐名的一流高门。战后,谢氏一门四公,当世莫比,谢安进拜太保,声望达到顶点。然而正所谓盛极必衰,如同剧中的林燮一样,谢安难赏的殊勋、震主的威名,必然带来君上的猜忌。在当朝皇帝司马曜的弟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煽风点火下,在为人无行、不受重用的谢安女婿王国宝的拨弄谗毁下,谢安与司马曜之间渐生嫌隙,于是谢安退避到了广陵(今江苏扬州),主动交出了大权,并很快病逝于建康,而安葬于梅岭。

谢安的郁郁而终,虽与奸臣的谗毁、皇帝的猜忌有关,但毕竟不同于林燮在夏江、谢玉的陷害下,横遭飞来的屠戮;谢氏创建的骁勇的北府兵,后来成为刘裕平定内乱、征伐敌国、取代东晋的利器,也不同于林燮的七万赤焰军葬身梅岭。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谢安、林燮两人的身后事又是那么相像:谢安安葬的“梅岭”(又名梅岗、梅岭冈、石子冈,即今南京雨花台一带)与林燮葬身的“梅岭”,地名竟然是一样的;今天的南京雨花台,以烈士陵园、“血沃雨花”而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琅琊榜》剧中的梅岭忠魂,也同样在昭示着古今。谢安的墓地与墓穴,后来为陈朝始兴王陈叔陵霸占,下葬了其生母彭贵人,后来陈叔陵叛逆被杀,彭贵人也被“请出”本属谢安的墓穴,只是谢安并未回葬,而是被其裔孙迁葬到了长城(今浙江长兴);剧中的林燮终获平反,得享祭祀血食,而害其命、毁其军的夏江、谢玉,也与陈叔陵一样,恶有恶报,不得善终。

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

又在《琅琊榜》剧中,出身清贵世家、爵位相继的谢玉,以显赫的军功,为梁帝视为“护国柱石”,以与莅阳长公主联姻,为威望颇高的皇亲国戚,这虽与东晋谢安的家世、军功,南朝陈郡谢氏的联姻皇室,有些仿佛,但谢玉之非正面人物,正与谢安绝非反面人物一样,两者之间的反差还是非常巨大的。另外,顺便提及,谢安少子谢琰(?—400),风神俊美,能征惯战,淝水之战中,为辅国将军,率精兵八千,大破前秦军,这与赤焰少帅林殊形象近似,但谢琰有些孤高矜持,又不似林殊的充满阳光。如此,《琅琊榜》作者与编剧海宴,既然实际是以魏晋南北朝时期为大背景的,而设定的大梁柱石、宁国侯谢玉这个重要角色,却是心机深重、急于权势、利欲熏心、参与党争、陷害忠良的大奸巨滑,这就与东晋南朝的华丽家族、建立过卓越功勋、拥有光荣与梦想的陈郡谢氏,差之太远了,也最不能让笔者接受。此刻,笔者不禁苦笑着想诘问海宴:为什么不把谢玉换个姓呢?

俱往矣,那“旧时王谢堂前燕”,毕竟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或许,王谢华堂变成寻常人家,有着自身难免的兴衰起伏,但在中国古代,却也常常联系着“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政治规律!唐朝诗人李白曾在安史之乱中写过一首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而中国历史的发人深省之处,正在“胡沙”再度弥漫之际,却已往往难寻“东山谢安石”了。

刘宋朝廷的“护国柱石”是如何屈死的

相对于“东山谢安石”,另一位与剧中的林燮更加时代相近、命运相似的檀道济(?—436),尤其令人扼腕叹息。

檀道济,高平金乡(今山东嘉祥南)人,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与谢安出身华丽家族不同,檀道济行伍起家,他的功勋完全是靠沙场上的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416年,东晋权臣刘裕北伐西征,檀道济为前锋,他所向披靡,兵锋直入中原腹地,一举收复故都洛阳与长安。及至刘裕开国建宋,檀道济以佐命之功,受封永修县公,出为南兖州(治今江苏扬州)刺史;后又参与废除游戏无度的少帝刘义符、迎立文帝刘义隆之大事。他屡次抵御北魏南侵,平定国内叛乱,率军北伐,连战多捷,真可谓“护国柱石”。然而如此的檀道济,位列三公,威名煊赫,“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朝廷疑畏之”。

436年春,宋文帝刘义隆病重之际,终于决心除掉檀道济。其时,檀道济正准备从建康回到他镇守的寻阳(今江西九江),《南史•檀道济传》记载:

下渚未发,有似鹪鸟集船悲鸣。会上疾动,(刘)义康矫诏召入祖道,收付廷尉,及其子给事黄门侍郎植、司徒从事中郎粲、太子舍人混、征北主簿承伯、秘书郎中尊等八人并诛。时人歌曰:“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道济死日,建邺地震白毛生。又诛司空参军薛肜、高进之,并道济心腹也。

道济见收,愤怒气盛,目光如炬,俄尔间引饮一斛。乃脱帻投地,曰:“乃坏汝万里长城。”魏人闻之,皆曰“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自是频岁南伐,有饮马长江之志。

一腔忠勇、一身正气的檀道济,结局竟然如此凄惨,以至天地同悲、生灵共怨、百姓为之歌冤!而檀道济的一句怒斥“乃坏汝万里长城”,也成为历代忠臣良将挥之不去的梦魇!果然,宋文帝无辜残杀檀道济及其诸子、部属后,就如敌对的北魏君臣的庆贺,“吴子辈不足复惮”,宋朝从此在军事上转入守势,北魏则渐渐占据了主动地位。甚至等到檀道济屈死的14年后,当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亲帅大军一路南下,扬言渡江攻建康城时,宋文帝登上石头城,但见长江北岸敌旗遍野,于是一声长叹:“檀道济若在,岂使胡马至此!” 及至唐朝,诗人刘禹锡《经檀道济故垒》也还如此感叹:“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而时至现代,《琅琊榜》又以林燮的旷世悲歌,让我们重新追忆檀道济的英烈故事!

檀道济画像

李煜自毁长城,鸩杀名将林仁肇

其实如脱帻投地的金乡檀道济、郁郁而终的“东山谢安石”一类的将相,哪朝哪代都不少见。比如与林燮同姓的南唐名将林仁肇(?—972),就又是檀道济、林燮故事的悲情重演。

在《琅琊榜》剧中,林姓人物有林燮、林殊这对将门父子,有林燮之妹林乐瑶为梁帝宸妃。这样的将门、后族的林氏,并不见于魏晋南北朝的历史真实。及至唐代,西晋末年由济南郡(治历城,今山东济南)、唐朝早期由光州固始县(今河南固始)先后南迁闽地(今福建)的林氏各支宗族,逐渐壮大。今日福建林氏更发展成为后裔广布闽台地区、子孙繁衍海内外的著名望族。

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名将林仁肇,就属闽地林氏。林仁肇,建阳(今福建南平)人,行伍出身,刚强坚毅,膂力绝群,骁勇善射,文身为虎,有“林虎子”之称。他初为闽国将领,闽亡后归南唐,能与士兵同食均衣,颇孚众望。周世宗侵犯南唐,林仁肇屡次击退后周进攻,升任武昌军节度使(治夏口,今湖北武汉武昌),镇守上游。

961年南唐后主李煜即位后,先后任命林仁肇为南都(今江苏南京)留守、南昌(今江西南昌)尹。其时,已经取代后周、基本统一北方的北宋太祖赵匡胤,视“殷然长城”的林仁肇为平灭南唐的一大障碍。于是赵匡胤派人贿赂林仁肇的随从,得到他的画像,并悬挂在别室中。一日,赵匡胤接见李煜胞弟李从善,指着林仁肇的画像告诉他,林仁肇将来投降,先持此为信物,并称已经为林仁肇建好馆宅,以酬其归宋的忠心。李从善信以为真,秘密传话回金陵(今江苏南京),李煜遂暗中命人鸩杀林仁肇,亲手毁了国家的抗敌长城。

相传为林仁肇建造的南京栖霞寺舍利塔

如果推敲历史与剧情的细节,我们可以发现,南唐后主李煜以毒酒鸩杀名将林仁肇,与大梁皇帝萧选以毒酒鸩杀太子萧景禹,是一致的;李煜中了赵匡胤并不高明的反间计,枉杀林仁肇,与萧选中了夏江、谢玉明显栽赃的离间计,剿灭赤焰军,又是一致的;李从善弱智地相信了所谓林仁肇送宋的画像“信物”,导致了林仁肇的屈死,与教书先生李重心被迫伪造聂锋的求救信,证明了林燮的叛迹,仍是一致的。其实说到底,这种种的一致,关键还是昏君对于忠臣猜忌的一致:一旦功高难赏,便难逃身死甚至族灭的悲惨命运!然则这样的历史,又以其催人泪下、夺人心魄的悲剧效果,成了文学艺术作品的恒久题材,如《琅琊榜》小说与电视剧者,其实也无例外。

(本文原题《林燮蒙难与自毁长城》,摘自《胡阿祥解说琅琊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年5月。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转载,现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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