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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我是读金庸和琼瑶长大的,至今仍很感激他们
一个人年少时,在什么环境下读什么样的书,大抵也就构成他其后生命的底色。这个阅读的起点,每个人不一样,因此难有所谓普遍的阅读途径或人人适用的书单。这种偶然性和差异性,或许也是使得许多读书人具有鲜明个性的重要因由。阅读,尤其是年少时代的阅读,有点像是心灵播种。你种下什么,就长出什么。
我在大陆农村出生,在偏远小镇长大。我开始爱上看书,大约在小学一二年级。最初看的是连环画,有点像现在的漫画。教我彻底着迷的第一本小人书,是《三国演义》,而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是百万军中救阿斗的常山赵子龙。
《三国演义》连环画那时家里穷,买不起书,都是去街边书摊租来看。书摊老板也随意,用长绳将两棵树连起,然后将连环画一本一本挂上去,有两三百本之多,读者想看哪本取哪本。租金是两分钱一本,但不能借走,必须坐在树下小板凳看。夏天天气热,蚊多,街上灰尘扑面,但很奇怪,只要一捧起书,我就马上将外面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可以一直看到书摊收档。
我最早的阅读,是从神话和历史故事开始。大约到了三年级,识字多了,不再满足于连环画,于是开始找大人书来读,例如《封神榜》和《西游记》等。《封神榜》特别教我着迷,尤其是那位会遁地术的土行孙,最最教我惊叹不已。印象中,《聊斋志异》《水浒传》《七侠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大明英烈传》等都是那时候读的,而且读得趣味盎然。
我家里自小不鼓励我读课外书,所以都是背着家人偷偷看,不敢让他们知道。那时小镇没有图书馆,我于是学会去大人家串门,留意他们有没有书,然后恳求他们借我。有时班上有同学买了一本最新的《故事会》,大家就会排队轮着看。那时的我,有严重的阅读饥渴症,什么书都读,包括《中国共产党党史》之类,因为里面的战争场面很吸引我。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不知从哪里借来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见别人说这是世界名著,满心欢喜,谁不知很快便读不下去,因为我无法记住那些长长的翻译人名。我是直到后来上了大学,才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的兄弟们》等俄国作品,可见那些译名给我的挫折。
虽然读得乱七八糟,而且愈读愈多,但在我的少年时期,真正令我完全忘我投入的,大概只有两位作家:金庸和琼瑶。多年后回望,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我。
李连杰拍的《少林寺》,令全国为之疯狂先说金庸。我什么时候迷上金庸的呢?这背后有个故事。那时是八十年代,李连杰刚拍了《少林寺》,全国为之疯狂,每个男孩都迷上武术,人人幻想自己有天也能成为武林高手。其时有本月刊叫《武林》,正连载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每期十多页。我读了几期后,开始不能自拔,读完一期就痴痴地等下一期。
如果有书瘾这回事,金庸就是令我上瘾的书毒。怎么形容呢?就是你一旦拿起来,就不可能放得下,而且会整个人陷进去,脑里无时无刻都是书中情节,什么事都不想做。不幸的是,读了几期后,可能是版权问题,郭靖、黄蓉便已消失。这真是害苦了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金庸是谁,也不知道去哪里可找到他的书,但我知道,没有了郭靖、黄蓉、黄药师、洪七公,我的日子过得很不爽。
过了一段时日,我认识的一位同样嗜书成迷的高年级同学,有天拉我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金庸。原来当时镇上有家地下租书铺,专门出租港台原版武侠小说,以金庸、古龙、梁羽生为主,都是店主专门托人从香港偷购回来的。书铺不公开经营,必须要有熟人介绍。在那个年代,出租这些港台书籍是有风险的。
我还隐约记得,第一次去那家书室,就是由那位高年级同学陪同。屋子晦暗,里面别的什么也没有,全是书。或者准确一点说,全是金庸、古龙和梁羽生,而且全部用牛皮纸包上封面,看上去一点不起眼。
当时我心想,妈呀,如果有天堂,这里就是。店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不苟言笑,直接告诉我,留下按金十元,书租两毛钱一天,每次只租一册,而且必须低调,不能告诉别人书从哪里来。
两毛钱一天,是个什么概念?当时租看连环画,才两分钱一本,而我一个月最多也就几块零用钱。那怎么办?我必须一天看完一册。那些都是繁体字啊?没关系,看不懂就猜。所以,我很快无师自通学会了繁体字。但要上课啊?也不要紧,那就“走堂”吧。走去哪里?走去学校后山的橡胶林,那里风凉水冷,人迹罕至。不怕老师处罚?我当时不会逃班主任的课,至于其他老师的,只要和班长做些“私人协调”,走一两节课然后偷偷溜回课室,是可以“特事特办”的。
那真是超爽的读书岁月。我沉迷或沉沦到什么地步呢?我记得读到《神雕侠侣》时,真个神魂颠倒,一分钟也停不下,于是放学骑自行车回家时,我过分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书,边骑边读。回到家,看小说可是死罪。那怎么办?于是我晚上就躲到公共厕所看。公厕有电灯,家人又不会发现,绝对是好地方。美中不足的,不是厕所太臭,而是不能看得太久。
早期的香港街头这样的读书日子,维持了一年多,我就跟着家人移民香港。来港的那年夏天,在深水埗北河街的木板隔间房,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四处观光,而是去楼下的租书店,将金庸一本一本搬回家,一次过足瘾。再后来,我知道公立图书馆原来也有武侠小说,于是将古龙、梁羽生等人的作品借回家,完完整整读了一遍。
第二位我喜欢的作家,是琼瑶。我忘记了怎样发现琼瑶的,反正来香港后,我很快就喜欢上台湾文学,读了不少如三毛、琦君、张晓风、白先勇、司马中原的作品,但他们的吸引力都及不上琼瑶。原因不用多说,情窦初开,琼瑶的小说是另一种教人上瘾的书毒。《窗外》《在水一方》《几度夕阳红》《彩霞满天》《心有千千结》等,我一本接着一本,和书中男女主角同悲同喜,顾影自怜,不能自已。
读琼瑶和读金庸,是两种不同的体验。金庸的书,会陶冶你的侠士气概。琼瑶的书,却特别容易令人忧伤。是自作多情也好,是强说愁也好,反正你就是快乐不起来。那种忧伤的情绪,我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上了大学才慢慢好转。琼瑶和金庸,也让我爱上中国旧诗词,因为他们的作品经常提及李煜、李清照、柳永、苏轼、辛弃疾等,于是我顺着这些线索,逐个找他们的作品来读,甚至背了不少。
我今天和大家分享这段经历,并不是叫大家一定要读他们。事实上,有不少人是不太愿意公开承认自己是读金庸和琼瑶长大的。但直到今天,我仍然很感激他们,为我的少年时代带来那么多的快乐和哀愁。如果有某些作家,在你成长的某个阶段,令你整个人投入其中并与之同悲共喜,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这些作家是谁,他们的作品够不够伟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能否将你带进一个新天地,让你看到一些“欲辨已忘言”的风景。一旦见过,你就会停不下来,就会自己主动向前寻找你的阅读桃花源。
现在人到中年,回过头看,我发觉少年时代这些杂乱无章的、兴之所至的、狼吞虎咽的阅读,对我后来的思考、写作甚至做人,较我接受的正规学校教育,影响可能还要大。我知道现在不少人的阅读方式是颇为精打细算的,例如一定要知道某本书对自己的学业和工作有什么用处才愿意将书打开。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最快乐、最忘我的阅读,往往不是这样。
这些年少时光离我很远了。许多早年读的书,现在都已记忆模糊。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到底那些年读的书,对今天的我,还留下多少痕迹。然后我发觉,影响远远大于我自己的想象。
为什么这样说呢?让我举个例子。我自小喜欢赏月,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天上有月,我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两相对望一会,然后心里自然泛起某种哀愁,又或脑里自然念记起某人。我最初也奇怪,后来便明白,那和我自小的阅读相关。
试想想,细味过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又或“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百千回后,你看到的月,和那些从来没读过的人,怎么可能还再一样?!
月是一样的月,看月的人,却有别样情怀;而情怀,是你的阅读岁月沉淀而成的月色。也许这就是文化。你读过的书,不知不觉走进你的生命,铺成你的底蕴,并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滋润你的生活,丰富你的情感,并默默引领你前行。
阅读的美好,就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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