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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教父”遗作《百鸟朝凤》:一曲乡土文化的失落悲歌

贾敏 戴一
2016-05-14 14: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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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携过张艺谋、陈凯歌等一众第五代导演的中国电影“教父”的吴天明于2014年3月辞世。时隔两年,2016年5月6日,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百鸟朝凤》终于在院线上映。一周后,为该片奔走多时的知名制片人方励在某直播平台上用下跪、磕头的极端方式,恳求全国院线经理为《百鸟朝凤》增加排片,“给我们自己的文化一点机会”。

《百鸟朝凤》电影海报

电影《百鸟朝凤》中的故事发生在八百里秦川上的无双镇,老一辈的唢呐师父焦三传艺给徒弟游天鸣,希望他将这门民间手艺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但在现代化大潮的裹挟下时代风尚发生转向,唢呐班子无以为继、四散衰败。尽管吴天明在圈内享有盛誉,地位极高,但对于大多数年轻人而言十分陌生,而不讨巧的乡村题材和没有明星大腕的演员阵容在如今的电影市场上都十分不利。更致命的是,《百鸟朝凤》的档期与好莱坞商业大片《美国队长3》狭路相逢,两者无论在排片还是票房上都是令人心惊的云泥之别。

如果说这部讲述唢呐所代表的传统乡土文化不敌现代化、城镇化浪潮的影片与代表好莱坞电影工业高水准的漫威大片同时上映是一个鲜明的隐喻,方励的下跪和呐喊就是一个饱含悲情的脚注。贾樟柯在参加路演时说,只要看《百鸟朝凤》五分钟就会被打动。而事实上,对于任何有乡土经验或传统文化情怀的人来说,这部影片所提供的情感震动和思考空间都是巨大的。

诗意乡村和现实中国

电影的前半部分呈现的是同门师兄弟间角逐较量的传统文学母题,可以追溯到《孟子》中“学弈”的典故。影片中的陕西农村,婚丧嫁娶都要请唢呐班前去演出,四名唢呐匠同台称为四台,加上鼓手、钵手、锣手、钞手就是大场面的八台,而最高规格的独奏《百鸟朝凤》只有在德行高尚之人的丧礼上才能演奏。在无双镇的唢呐班,这首曲子每一代只能传一个人,选择的标准是“天分高,德行好”,师父焦三爷最终选择了性情敦厚但天赋远不及师弟蓝玉的游天鸣继承唢呐班。

焦三爷不仅坚守、固执,还有飘逸、神奇的气质。

《百鸟朝凤》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影片,但片中呈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中黄土地上的乡村的真实相貌,而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无论是山水掩映的远景,还是近景中河湾边大片的芦苇、农田里金黄色的稻田,都充满了美和诗意。无双镇底下有金、木、水、火、土五个村庄。土庄的焦师傅身兼唢呐匠和农民两重身份,但他的形象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民形象,而是像扮演者陶泽如所说的那样,“焦三爷这个角色,除了要演出坚守、固执,还要有飘逸、神奇的气质。”焦三爷有一把从清朝道光年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唢呐,师门历史的悠久在赋予他传奇色彩的同时,也凸显出传承的使命感。在肖江虹的小说中,焦三爷夫妇有三个分了家的儿子,在电影中,焦师母却告诉天鸣她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然而影片并不着意描摹苦难,而是展现她对于命运的安之若素。这样的情节处理无疑让焦三这个人物形象更加纯粹,无私无我,彻底为唢呐这门手艺而活。

林中听鸟鸣的一幕如同世外桃源。

片中有一幕尤为动人,天鸣在树林里用唢呐模仿鸟叫声,焦师傅带着蓝玉循声而来,与他一应一和,见面后一老二小三人站在杂花生树的林间辨认鸟声,有黄鹂、布谷、金翅雀等十几种之多。这一情节显然与“百鸟朝凤”的主旨相呼应,而画面、意境都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然而这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随着情节推进,师兄弟相争的情节让位于整个行业所遭遇的挑战。

斗殴中唢呐被毁

现代化浪潮袭来,唢呐班不再是红白喜事上唯一的选择,一次与洋乐队的对擂中,村民们都被铜管乐队的新奇演出和演唱流行歌曲的摩登女郎吸引,最后演化成一场村民与唢呐班之间的斗殴,争斗中唢呐班不仅不敌,而且乐器被毁,唢呐班的分崩离析背后是田园牧歌式乡村的全面溃败。

接着,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展露无疑:天鸣的母亲希望女儿嫁给村里寡妇的儿子,为天鸣换来媳妇,因为现在娶媳妇要三四万,靠吹唢呐无论如何也赚不到这笔钱;唢呐班濒临瓦解,焦三爷带着天鸣去不肯出活的二师兄家兴师问罪,看到二师兄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进城打工,焦三对徒弟大发雷霆的同时,镜头扫到后面屋里他病重的母亲;师兄进城后在石棉瓦厂干了半年,患上了肺病,再也不能吹奏唢呐……从黄河边一个村庄里的唢呐班的兴衰讲起,影片叩问的是乡土传统在现代化冲击下所面临的困境。

消逝的不止唢呐,还有乡土文化和传统价值

焦三爷的身份,首先是这一脉唢呐的传承人。在他看来,唢呐是一门匠活,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才能拼了命把它传承下去,作为继承人必须把唢呐这门手艺作为自己的生命去捍卫,这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是他平生夙愿。如果不是时代剧变, “一根筋”的天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传人,无论谁劝他转行他的回答永远是“我向师父发过誓”。

焦三爷与传人游天鸣对饮。

焦三爷将衣钵传给天鸣,焦家班改名游家班之后第一次出活回来,天鸣带着礼物回土庄看望师父师娘,焦师父非常高兴,拿出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好酒与他对饮,饮醉后兴之所至拿出祖传的金唢呐吹奏,师徒尽欢。焦三爷此时向天鸣道出他作为匠人的坚守,“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也是整部影片中最为高亢的片段。而接近影片末尾,唢呐班衰落,沉疴难愈的焦三爷让天鸣去集市卖掉家里的牛,为的是用换来的钱给他添置新家伙重整旗鼓,理所当然地把唢呐的传承凌驾于自己的生命之上,更加验证了为之生为之死的执着 。

然而,唢呐并不仅仅是一门民间艺术,而是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焦三爷说黄河岸上不能没有唢呐,不光是婚丧嫁娶的时候要弄几管唢呐闹闹,在田间地头干活累了吹一段唢呐也能给乡亲们解乏,唢呐的价值从一开始就是跟土地连在一起的。焦三爷之所以收天性愚钝的天鸣为徒,是因为父亲送他拜师的时候在焦家的院子里摔倒,天鸣扶起父亲时留下的眼泪,选他做接班人看重的也正是他的仁孝忠义和勤勉踏实,而这些都是乡土社会所倚重的伦理道德。

唢呐班在丧礼上演奏。

整部影片最具道德意味的符号就是《百鸟朝凤》这支大哀的曲子。肖江虹小说的开头给出了“百鸟朝凤”这一词目的释义,“朝:朝见;凤:凤凰,古代传说中的鸟王。旧时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众望所归。”影片中,“百鸟朝凤,敬送亡灵”,象征着风光和荣耀,只有真正有德望的人身后才配享用这支曲子,而掌握了《百鸟朝凤》的唢呐班主也就掌握了道德评判的大权,而在乡土秩序中,这种权力是有相应的仪式感作为保障的。在无双镇,请唢呐要派接客,负责运送唢呐匠的工具,到了地方主人要下跪磕头行接师礼。焦三爷说起过去丧礼上的情形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片,千感万谢。”唢呐班的衰落也恰恰始于仪式感的消失,先是不行接师礼了,而后很快被洋乐队完全取代。

焦三爷即以身示范了一个传统匠人的职业操守。他拒绝在金庄查村长的葬礼上吹奏百鸟朝凤,虽然查村长做了40多年村长,在当地也算德高望重,但他利用村长之位挤走了庄里其他姓氏的人家让查姓成为金庄第一大姓,德行有亏,焦三爷由此认定他不配享用,多给钱也不行;唢呐班最后一次出活是在火庄窦村长的葬礼,窦村长打过日本鬼子、为村民修建水库压断过四根肋骨,焦三爷认为无双镇只有他当得起这首曲子,因此不顾自己身患重病,吹奏了一曲泣血的百鸟朝凤。

焦三爷临终时叮嘱天鸣自己死后吹四台就可以了,天鸣说要给他吹百鸟朝凤时连呼“使不得”。影片终究以墓碑上的“唢呐王”三个字为焦三盖棺论定,天鸣在墓碑前奏起悲凉而庄严的曲调,作为民俗文化和传统道德双重化身的焦三爷在幻视中渐行渐远,在人世间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坍塌之后,何去何从

影片中最令人伤怀的是,当现代资本和文化袭来,村民们毫不抵抗便缴械投降,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传统文化。焦三爷的病榻前,天鸣虽然答应试试重振唢呐班,但传统文化的颓势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哪怕是焦三爷也清楚地知道前路的无望。影片中给出的安慰是,在唢呐班穷途末路之时,文化局主任上门来说要录制一台唢呐表演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病重的焦三爷在里屋听到之后,连忙催促天鸣答应下来。

唢呐班最终有没有成功申请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影片中并没有进一步交代。电影甚至暗示了一种更为悲凉决绝的可能性,天鸣去找在城市中打工的师兄弟时,在西安大街上见到一个吹唢呐的老乞丐。事实上,即便焦三爷这一脉的唢呐艺术通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方式得以保存下来,对他而言或许已是莫大的安慰,但仍然无法阻止与之相应的乡土民俗的消亡。文化传统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吗?传统秩序瓦解之后,资本大潮下的当代社会应该建立怎样的文化秩序?匠人们的手艺不再被新的时代需要,那么他们身上宝贵的匠人精神还能否在现代社会传承下去?

这些困惑是导演无法回答的,因为吴天明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百鸟朝凤》这部影片,既是唢呐匠的哀乐,也是第四代导演的挽歌。第四代电影人是成长于“文革”前,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得以崭露头角的一群人,除了吴天明,代表人物还有黄健中(《小花》《大鸿米店》《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等)、吴贻弓(《围城》《城南旧事》等)、谢飞(《湘女潇潇》《本命年》等)等人。他们在初露锋芒时因为时代原因受到挫折,直到中年才得以自主创作,却又面临裹挟一切的商业化浪潮。因此,业内一直以来都对他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贬低的一方认为他们是碌碌无为承上启下的一代,褒扬的一方则认为他们在代际更迭之时艰难发声,描摹了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

某种程度上,这两种声音是同一种评价的一体两面,本质是一样的。他们的悲剧在于:由于时间和空间的断裂,当他们还在为现代化而困惑的时候,时代已经裹挟着他们前进了几十年。这也是为什么吴天明没有选择更早的清末民初来表达文化传统消逝的主题,而选择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八十年代。和唢呐匠人的困境类似,这一代的电影人同样面临如何应对时代变化的问题:他们应该表现什么样的主题才能慰藉他们自己的良心?商业化浪潮下,电影的艺术追求如何与资本达成妥协?被新技术颠覆的电影市场,电影的一部分传统真的只能成为博物馆里(如果不是垃圾堆里)的遗产吗?

当吴天明被视为电影界真正巨人的时候,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他们这一代人已经被推上了历史的封神榜只能被尊敬,不再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正如今天的乡村的红白喜事上,已经很少听到唢呐,《百鸟朝凤》这支曲子只能在音乐厅响起。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这部影片本身,还是吴天明导演在最后的生命中为它倾注的心血,以及引起广泛争议的方励的下跪,提出的疑问都远远多于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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