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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菲律宾的华人
马尼拉广东人仅数千,基本上全认识,办了爱国和中山两所学校。中山是孙中山去世后建的,爱国1912年便成立,所标榜爱的国家不是菲律宾,也不是当时的宗主国美国,而是中华民国。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爱国上幼稚园,老师教过我所有的姑姑叔叔。我堂姐有一天缺课,老师次日问她为什么,她振振有辞地说:“我三姑姐生日嘛!”仿佛我们三姑姐是伟人,生日凡人皆知。全校师生每早聚集在操场升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以及菲律宾国旗,唱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后,再照规矩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唱菲律宾国歌,小孩子对所忠的究竟是何党、爱的是哪国,很迷糊。
爱国学校校长刘芝田是个有抱负的人,之江大学毕业,父亲在菲律宾当轮船机械师,却把儿子送到杭州读大学。他教过我父母,对人一团和气;除办教育外,常在华文报纸发表社论,并收集史料写了一本洋洋洒洒八百七十五页的《中菲关系史》,台北正中书局1964年出版。我翌年在就读的中学当学生自治会会长,被“菲华反共抗俄总会”评选为华人优秀青年之一,奖品包括这本书,保存至今。数年前父母亲相继去世后,我发现他们遗物中也有一本。因为觉得孔飞力 2008年出版的《生活在他者世界的华人:现代的人口迁徙》(Chinese Among Others: Emigration in Modern Times) 对菲律宾着墨不多,我便把父母那一本送给他。孔飞力回信说他撰写时也知道疏忽了菲律宾,可惜手头上的材料太少。我相信他对菲律宾着墨不多,也因菲律宾虽然与中国比邻,但华人却不多,充其量只是人口百分之二。
马尼拉华侨爱国学校 校友会职员与校长刘芝田(前排中)。《中菲关系史》是一部菲律宾华人辛酸史:西班牙统治三百年间对华人加以各种限制和苛税,并屡次屠杀。后来设立了“甲必丹”制度,委派一位众望所归的华人负责华人事务,相处才较融洽。美国殖民政府对华人虽然算好,但限制华人入境。二战后菲律宾独立后民族意识高涨,百般刁难华人,不准置房地产,不准从事零售和米黍业,不准从事工程师等专业;刘芝田校长归罪于本地人妒忌华人的经济实力,也怪华人专心赚钱,不留心自己形象,与当地人沟通不力。
说实话,早年华人是怀着淘金的心情到菲律宾去的,赚够钱便回乡大动土木耀祖荣宗,对当地社会没有归属感。华人普遍抗拒入天主教,言语又不通,与当局有纠纷便易闹大。此外西班牙人在菲律宾通常只有数千,每当华人人口过万就感到威胁,借故驱逐屠杀。华人之所以仍源源不绝地来,是因菲律宾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当时人口少,茂密的森林盛产硬木及各种蔬果,河里海里充满肥腴的鱼虾蟹蚌;何况每年有大帆船自墨西哥载银元来,采购丝绸瓷器等中国货回欧洲,华人很容易谋生;大帆船贸易没落后,马尼拉等四个海港开放为国际商埠,华人牟利的机会更多了。美国统治期间菲律宾商品销美可免关税,经济兴隆,无怪乎闽粤人趋之若鹜。
2010年Brill出版社出版的《马尼拉的华人和菲华混血儿》(Chinese and Chinese Mestizos of Manila: Family, Identity, and Culture, 1860s-1930s) 是一位朱姓华裔学者写的,把焦点放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及二十世纪初。他指西班牙政府虽排华,但鼓励华人入天主教并和当地人通婚,对同化了的华人另眼看待,后期更允许华人入西班牙籍,故族裔间流动性很高。许多华人不携发妻到菲律宾经商,而和当地妇人另组家庭生育子女;这些高达菲律宾人口百分之六的菲华混血儿,有时自视为菲律宾人,有时自视为华人,有时则自视为西班牙人。然而后来美国殖民政府视人种是固定的,非此必彼,政策对异族通婚不利;同时本来视海外华人为自甘化外“刁民”的中国政府,因反清人士争取海外华人支持,1909年也通过《大清国籍条例》拉拢这些“臣民”,菲律宾族裔间的差异才尖锐化,菲华混血儿纷纷自我定位为菲律宾人。
我成长时,华人对政府排华策施有各种对策:认别人做父亲、丈夫,娶本地女人当“人头”,花钱贿赂更是常事。政府愈排华,华人就愈没有归属感,只恨有乡归不得。这情形到1975年马尼拉和北京建交前夕才改观,政府怕若依旧排斥华人,境内便有个忠于北京的族群,赶紧把入籍手续简化,鼓励华人在当地安居乐业。我仍在菲律宾的亲友便以它为家,甥侄中有不少与本地人真诚相爱通婚的,他们生的漂亮混血儿也不再受华人歧视。我成长的环境是个文化大杂烩,是世界大潮流中一个极细的小漩涡。但对小孩来说,除温饱外,最需要的就是有个稳定的环境,让自己感到在这世界里有一席之地。说来难以置信,我儿时竟以为我的小世界是唯一合理,而且是一成不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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