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后两代破产：与家人同住的日本老人也无法避免“老后破产”

【编者按】

《老人漂流社会》是日本NHK电视台推出的一档系列纪实节目，在2014年播出的《老人漂流社会 “老后破产”的现实》中，他们提出了“老后破产”这个概念，记录了那些有房产有积蓄也有年金的老人为什么还会陷入经济困境。2015年播出的《老人漂流社会 避免两代人两败俱伤》中，他们将“老后破产”关注的对象不仅仅主要集中在独居老人上，提出了“老后两代破产”，说明独居并不是破产的根源，那些跟子女同住的老人同样会面临“破产”，甚至让两代人都陷入贫困的深渊。节目组将他们的采访过程分别记录在了《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和这部续作《老后两代破产》中，本文为《老后两代破产》的序章，原题为“能够预见的‘老后破产’”，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老人漂流社会》海报

“人老了以后，只要有家人在，就能够安心。”

日本人始终相信的这种老后的“安心感”正在逐渐变为幻影。

“人老了以后，家人的存在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潜在的危机。”

我们在取材现场所见到的情况，甚至比没有家人可依靠的老年人的情况更为严峻。

此前，在NHK特别节目“老人漂流社会”系列中，着重关注了人数达到约600万的“独居老人”这一群体，向社会传达了老年人老无所依的严峻现实。老年人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还能够自由、愉快地享受独居生活，但在经济窘迫、病痛加身，必须由他人照顾的情况下，独居老人便陷入了无望之境。

并且，老年人在病情加重、腰腿不便、不得不借助轮椅行动甚至卧床不起的情况下，便无法继续独居生活，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这种时候，老人们需要入住看护或养老机构，但却不得不面临机构数量不足的困境。其实，机构数量不足并不能完全解释这一情形，应该说是目前老年人群数量的增速远远超过建设机构的速度。由此导致的结果便是，老人们无法在同一机构或医院长待，只得不断更换居住地点，“漂流生活”便开始了。

同时，当老人们在独居情况下陷入经济困窘的状态，很多仅依靠养老金无法维持正常生活的人面临破产，这些人便不得不接受生活保护。这样一来，他们只得无奈地变卖自家住宅，或是听从建议搬到房租便宜的地方居住等，进而失去了自主决定“最终栖身之所”的可能。通过“老人漂流社会”系列节目，我们想传达给社会大众的，便是当前老年人所面临的“无法自主选择晚年生活”这一严峻的现实。

究竟为何老年人会逐渐陷入经济困窘之境？为探明这一问题的答案而进行取材的过程中，呈现于我们眼前的便是“老后破产”这一事实。独居老人必须依靠自身收入维持生计，但是，越来越多的老年人正面临这样的问题，即仅仅依靠养老金是不足以覆盖医疗、看护等方面的支出的。

然而，仅仅只有“独居”老人们在面临这一难题吗……

即便是与家人在一起，老年人也无法避免“老后破产”——在2015年8月播出的NHK特别节目《老人漂流社会 避免两代人两败俱伤》中，向观众传达的便是“老后破产”这一现象所具有的普遍意义。节目中介绍了这样的案例：为看护父母而辞去工作并与父母同住的中老年人们，依靠父母的养老金维持日常生活、看护开支，却在此过程中陷入了“老后破产”的境地。更有甚者，子女无正式工作、无法独立，中年之后依旧依赖父母、共同生活，年迈的父母无奈只得继续工作，随着同住的家人年龄渐长，父母身上的负担逐渐加重，遂陷入“老后破产”状态，这样的案例也有增长之势。

《老人漂流社会 避免两代人两败俱伤》剧照

节目播出后，不少家庭反映，“老后破产”与自己息息相关，也很有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在节目官网上，有不少观众真切、无奈地述说了自身的境遇。

“这一现象并非与己无关，我觉得我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自己对于将来真的感到非常不安。这绝不是骇人听闻。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难道除了自杀以外别无他法了吗？”（五十多岁的女性）

“在我快要三十岁的时候，因父母亲需要看护，我辞去了技术开发的工作，过起了看护生活。几年前，父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形单影只。因为此前看护父母，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目前我已濒临破产，靠着派遣工作维持生计。现在的我麻木机械地生活着，只求一死，摆脱所有的痛苦烦恼。”（四十多岁的男性）

“现在我虽然以正式员工的身份工作着，但和朋友们一比较，他们的收入都是我的两三倍。并不是说只有从事非正式工作的人收入才会不稳定。收入低、未婚状态都使我对自己的老后生活感到不安。父母亲一直供我上完大学，但目前仍没能见到第三代，我对他们感到愧疚。将来父母亲去世后，我可能连税金都支付不起了。这就是无奈的现实。”（四十多岁的女性）

“节目中采访的人们生活情况都没我糟糕。我今年五十五岁，女儿三十二岁。她患有过敏性疾病和哮喘，每周最多工作四天，月收入八万日元左右。我从事清扫工作，月收入十万日元左右。确实，我们母女俩已经到了快要‘两败俱伤’的地步了。维持生计何其困难。我们只想找个偏僻的角落静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五十多岁的女性）

最初我们认为，仅依靠养老金生活的“单身老人”才会面临“老后破产”这一问题。对于独居老人而言，养老金收入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唯一来源。虽然有些独居老人也有家人，但家人并不与其同住，因而，目前越来越多的老人身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能凭着养老金维生。长此以往，老人们依靠养老金勉强度日，一旦发生不可避免的医疗或看护支出，便无力负担，遂陷入走投无路之境，这样的老年人正与日俱增，我们在NHK特别节目《老人漂流社会 “老后破产”的现实》（2014年9月）中向观众们介绍了这一问题，并将这一现象称作“老后破产”。

然而，随后在续篇的取材过程中，我们才首次获悉，即使有家人在身边，老人们也无法避免“老后破产”，目前这一严峻的现实正愈发普遍。

“老后破产”续篇的主题是什么呢？导演津田惠香将此次取材的目的地定在了秋田县。出发前，津田导演对此次前往秋田的目的向我们作了说明。

“此前我们的采访对象是正陷入绝境、濒临‘老后破产’的老人们，他们都曾异口同声地表示‘自己不想活了’。这一次，我们将要探明老人们所表达出的这一共同心声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义。因此我认为，在着力采取对策预防自杀行为的秋田县，我们或许能够找到回答上述问题的突破口。”

两天后，从秋田出差回来的津田导演，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取材见闻：

“独居并非问题的根源。也并不只是独居老人在忍受着痛苦。虽然也曾有独居老人因经济窘迫而自杀的案件发生，但援助一线所面临的真正问题在于，有些老人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而选择了自杀。”

津田导演在秋田的取材过程中所认识到的是，老年人并不会“因为有家人在而感到安心”，相反“正因为有家人在而感到痛苦”，这一全新的情况在老年人中正愈发普遍。那时候，津田导演讲述了某一个家庭的故事，我至今难以忘怀。

一位独居老人在某种契机之下，与自己的女儿、女婿及孙子开始了同住生活。为照顾年迈的母亲，女儿夫妇一边干着非正式工作，一边凑合着母亲的养老金，勉强维持着生活开销。但是，这样的生活却并未长久。母亲患上了重病。此时，这一家人却并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手术及住院费用。这一窘境让母亲陷入了绝望。

“如果一定要让女儿一家负担我的医疗费的话，那我还不如死了更好……”

绝望的母亲最终选择了自杀。在考虑透彻、痛下觉悟后，以死了结所有困窘无望。

与老母亲生死相别后，女儿女婿该是何等痛苦——一想到这夫妇俩的心情，我们就心如刀割。母亲生前想必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她最终仍然选择了自杀。也许母亲当时是这般考量的：即便自己死后女儿女婿会悲伤痛苦，可只要自己活着，便会给女儿夫妇俩甚至孙子带去诸多麻烦不便，这样一来的话……为了女儿一家的未来，自己的死是解决所有困难的最好方式。抱着这样的心情，老母亲最终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津田的报告并不只有上述内容。在秋田县藤里镇，“对茧居族予以援助”已成为福利措施的一环，正在持续推进。据悉，“茧居族”的数量正在缓缓增长。并且，呈现增长趋势的是年轻时曾前往都市就业，后因失业等原因再度回到家乡的人群，他们随后便开始了“闭门不出”的生活，成为“茧居族”。一些自由职业者在步入中老年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再不如前，既而失去工作；抑或是曾经从事非正式工作的打工者，一旦失去工作，便无法继续维持生活。像这样最终只得回到家乡的人群的数量正逐步增加。

2005年的时候，我们曾推出一档名为《穷忙族》的节目，在取材过程中我们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地方上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提供给刚毕业的年轻人，于是这群求职的年轻人都外流到了大城市周边以谋求生计。尤其是在就业形势严峻的1990年代后期，当时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外出谋职，而在他们步入四五十岁后，却失去了工作，也有不少人则是以看护年迈的父母为契机，总之，最终便引发了回到父母身边的“逆流现象”。

主持人镰田靖从《穷忙族》开始便一直与我们共事，在我们向他转述了这一取材报告后，他深表赞同：

“最终，这不正是那失去的二十年吗？《穷忙族》触及了当时日本社会所面临的问题，就这样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现在成为了地方上的严重问题，这应当引起社会的重视。”

同样地，当年在《穷忙族》节目中负责所有现场摄影的摄影师宝代智夫，一直以来都透过镜头观察着现实的残酷。在我们与宝代的磋商过程中，他表示，他想通过镜头展示的是“因为与挚爱的家人共同生活而陷入‘破产’状态，这一极尽讽刺的现实”。

“当然，独居老人容易被社会所孤立，这一问题也不容忽视。但是，这次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是，老人们正是因为‘与家人一同生活’而面临危机。与家人同住这一朴素的愿望可能都无法实现了，通过取材，我想要向观众展现这一矛盾。”

曾经外出从事非正式工作的子女回到了父母身边开始同住生活，最终一家人却面临“两代人两败俱伤”的危机。为真实了解这一现象，制片人岭洋一提议“将取材地定在札幌”。岭曾在札幌局工作，他认为，地方城市就业困难，这一事态想必也更为严峻。

随后我们便赶赴札幌局，迎接我们的是时任札幌局制片人的前田浩志。前田曾对汽车行业进行长期取材，他表示：“我非常想在札幌取材。目前也有合适的人选为取材提供帮助。”他向我们推荐了导演三隅吾朗。三隅在任NHK导演之前，曾有过从事非正式工作的经验，是一位具有个人特色的导演。

“正因为是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才更能够理解这种两败俱伤的不安感，我也有想要传达给观众的看法。”

至此，自“老人漂流社会”系列开始以来始终担任制片人的板垣淑子再度集合了能力出众的取材成员，此次策划的工作组也正式成立。

就算年纪大了，有家人的支持，不就能够安心生活了吗？可是，想要互相扶持、共同生活的家人，却因为选择了“同住”这一形式而面临危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们曾就穷忙族、无缘社会、单身老人孤立问题进行取材。现在，我们将要正视“两代人两败俱伤”这一时代问题。

就此，我们开始了取材之路。

《老后两代破产》，【日】NHK特别节目录制组/著 石雯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