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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现状的谦逊设计:来自2021年普利兹克奖得主的启示
上月,普利兹克建筑奖发布了颁奖典礼特别视频,今年的普奖得主安妮·拉卡顿(Anne Lacaton)与让-菲利普·瓦萨尔(Jean-Philippe Vassal)在领奖辞中讲述了“居住”的议题,安妮·拉卡顿谈道,“拆除是一种短期行为,一个简单粗暴的决定。”而“居住是建筑中最崇高、最重要的议题。”他们的建筑实践谦逊,审慎,克制,尊重场地中业已存在的一切事物。
本文作者曾修习过拉卡顿教授退休前在瑞士联邦理工学院(ETH Zurich)建筑系的最后一次课题,“对于很多人来说,L&V是一座灯塔。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有这样的一些人存在,他们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那就是:为大众而设计、尊重场所文脉、理解和保护现状。”作者写道。
安·拉卡顿(Anne Lacaton)和让-菲利普·瓦萨尔(Jean-Philippe Vassal)
今年的普利兹克奖得奖者是法国建筑师,安·拉卡顿(Anne Lacaton)教授和她的伴侣及合伙人让-菲利普·瓦萨尔(Jean-Philippe Vassal)。扎根于法国巴黎北部近郊,他们领导着法国甚至欧洲最具影响力之一的建筑实践事务所,Lacaton & Vassal(以下简称L&V)。他们摒弃同时代建筑师常见的对形式和材料的过度使用,倡导一种自信磊落的现代、开放和慷慨的建筑方法。与其他普利兹克获奖者所不同的是,L&V事务所的主要议题是住宅。让-菲利普·瓦萨尔在接受普利兹克奖时曾说过:“我们现在正处于居住问题(question of inhabiting)成为一个重要主题的时刻。”他同时强调:“我们总是从现状出发,从不拆除或者抹掉任何事物,这是我们工作的本质。”
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拆”字和日新月异的城市更新和变革。但拉卡顿教授认为:“拆除已经成为了一种解决方式,一个简单的决定或者一个城市更新模式。”她批判这样的行为模式,因为拆除意味着彻底地抹杀一段物质性的记忆,任何拆除都会破坏大量的信息,知识,层次,材料,并且这种破坏是不可逆的。
他们激进的宣言在20年前并不为大众所理解,在面临简单拆除或是非常复杂的改建和维护的选择时,业主通常倾向于选择更简单且预算更低的方案。L&V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错失了很多项目,但他们从不妥协。拉卡顿教授在教学中提到他们做过的一个项目,位于波尔多(Bordeaux)的莱昂奥科广场(Place Léon Aucoc)改造设计。那是一个公共竞赛,政府希望将一个被认为“没有保护价值”的广场拆除,在原地块新建一个公共建筑。广场呈三角形,以树木为边界,设有长凳和玩滚球的空间,就像一个村庄广场。在它周围,拥有朴素但精心设计的外墙的房屋构成了商品房和集体公共住房的典范。“在我们第一次访问时,我们觉得这个广场已经很漂亮了,因为它是真实的,它不那么“精致”。它拥有显而易见的、必要的、正确的美,它的意义坦诚得显而易见。在这里,人们在多年形成的和谐与安宁的氛围中仿佛宾至如归。我们花了一些时间观察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和一些当地居民交谈,询问他们的看法。没有什么需要太多的改变,装饰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品质、魅力和生活气息并存,这个广场已经很漂亮了。”
L&V在经过审慎地思考后,交出了一张白卷。他们认为这个广场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不需要被拆除。作为一个项目,他们建议除了一些简单快速的维护工作——更换砾石、更频繁地清洁广场、修剪椴树、稍微改变交通流线——以改善广场的使用并满足当地人。换句话说,不做任何多余设计便是他们针对这个项目做出的设计。他们理所应当地没有赢得这个竞赛,因为业主并不想花钱和精力来保护这个广场。但是他们为这个广场所做的调研和研究打动了评选委员会,并使他们觉得广场值得被保留下来,而它最终没有被拆除。
莱昂奥科广场(Place Léon Aucoc),法国波尔多
几十年来,L&V一直致力于以同理心和审美之力建造房屋。他们的身上似乎闪烁着一些东方赞誉的智慧。他们总是谦逊,总是审慎,总是克制。普里兹克奖评审团主席,2019年普里兹克奖得主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Alejandro Aravena)赞许这种精神,他评论道:“谦虚并不意味着害羞。微妙的操作需要相当大胆和自信的性格。”无疑,所有认识安· 拉卡顿教授和让-菲利普·瓦萨尔先生的人都会感受到他们谦逊的力量。笔者有幸修习过拉卡顿教授退休前瑞士联邦理工学院(ETH Zurich)建筑系的最后一次课题,这个课题是一次多方合作,为南美洲哥伦比亚西南部普图马约(Putumayo)地区生活的印加土著设计一个在地大学。区别于瑞士联邦理工学院建筑学院一般的课程设计,本次课题时长为两个学期。第一个学期的主要任务是调研,这在一共只有3年的本科生课程和一共两年的研究生课程设置中堪称奢侈。但这也能看出拉卡顿教授对现实的尊重和对使用群体的关注,法国的人文主义精神光辉真正地被体现在教学的每个细节中。令笔者最为印象深刻的思想体现在最后评图的讨论中,瓦萨尔先生作为嘉宾评委曾经指出:“我们作为建筑师到底身负什么样的责任?建筑师应当成为一个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者吗?建筑师作为外来者,应该努力去理解当地人的生活,并尽最大的诚意去使这一种生活方式有可能延续下去。我们不能替代印加人做决定,我们所做的只是将他们本来已经十分丰富的建筑形式收集起来,在经过努力学习和分析之后,为他们提供一个可行的建议。”
他们这种温和但坚定的立场打动了许多人。2020年普里兹克获奖者雪莉·麦克纳马拉(Shelley McNamara)和伊冯娜·法雷尔(Yvonne Farrell)表示:“让世界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的存在很重要,这对我们也很重要。”对于很多人来说,L&V是一座灯塔。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有这样的一些人存在,他们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那就是:为大众而设计、尊重场所文脉、理解和保护现状。她们还说:“正是L&V的哲学立场,对情况高度的智慧理解和她们看似温和的解决方案,使L&V成为领导者。他们的建筑策略既精致又稳健,这有助于我们看到具有创造性的解决方案,从而带来全新的思维方式和制作方式。”
一直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但L&V坚持下来了,并且做了几十年。一切开始于1970年代后期。安·拉卡顿(1955年生于法国圣帕尔杜)和让-菲利普·瓦萨尔(1954年生于摩洛哥卡萨布兰卡)在法国波尔多国立建筑景观设计学院接受正规建筑学教育期间相识。拉卡顿继而赴波尔多蒙田大学攻读城市规划硕士学位(1984年),而瓦萨尔则前往西非的尼日尔从事城市规划实践。拉卡顿经常去看望瓦萨尔,而那里正是他们自创建筑学说的缘起,因为他们被那个沙漠之国的美丽和资源稀缺的悲哀所深深影响。“尼日尔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人民却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如此慷慨,几乎赤手空拳地干着各种事情;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资源,但总是保持乐观,充满诗意和创造力。那里确实是我的第二个建筑学校。”瓦萨尔回忆道。
在尼日尔首都尼亚美,拉卡顿和瓦萨尔建造了他俩的第一个合作项目,即用从当地取材的灌木枝建造的一座草棚,并产生了令人惊叹的效果,能在竣工后的两年时间内任凭风吹而屹立不倒。他们发誓但凡能挽救的,决不拆毁,而且还要让已经存在的东西变得持续更久。通过添建和扩建,在崇尚简约的同时,提出新的可能性。
拉卡顿表示:“我们永远不会将现有的事物视为问题。我们以积极的眼光看待它们,因为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利用业已存在的东西做更多的事情。”瓦萨尔继续说道:“我们到过一些地方,那里的建筑物原定将要拆除,我们访问了当地人——那些舍不得离开原住所的家庭,即便那里的居住条件并不是最好的。最经常遇到的情况是他们反对拆迁,因为他们希望与左邻右舍为伴,这是一个关于善心的问题。”
在两位建筑师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们都拒绝承接涉及拆除社会住宅的城市规划项目,而是着重于从内而外的设计,优先考虑建筑物居住者的福祉以及他们对更大空间的一致渴望。很多母题不断地出现在他们的建筑实践中,例如“栖居”(inhabiting)这一概念。拉卡顿在一次访谈中谈道:
“在法语中,栖居(habiter)意味着处于某地的这种状态:空间完全由它的使用场景而决定。”从这一原则出发,虽然他们的各个项目主题、功能、面向的用户等等各不相同,但是它们都提倡空间的慷慨性、使用的自由性和挪用的可能性。对于L&V来说,慷慨意味着给予用户更多的空间。在他们的早期建筑实践中,他们意识到标准的户型平面往往意味着一系列的妥协和限制。他们给予更多空间,意味着给予使用空间更高的品质和用户生活的更高品质,从而提高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质量。对于L&V来说,让用户感受到自由至为关键。
大公园集合住宅,法国波尔多 Lacaton & Vassal 图:Philippe Ruault
一个经常被提起的项目是2017年建成于法国波尔多的大公园集合住宅(Grand Parc estate)。L&V与弗雷德里克·德鲁沃(Fréderic Druot)和克里斯托弗·胡廷(Christophe Hutin)联袂,对法国波尔多大公园的三座建筑内的530套公寓进行了改造。这是一个社会福利性住宅区,L&V从技术上改善了房屋功能。但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为每套公寓增加了宽敞而灵活的空间,并且在施工期间没有迁走居民,同时帮他们维持了租金的稳定。他们慷慨地为低收入居民设计了宽敞的冬季花园(通常位于阳台区,被隔离效果比较好的双层聚碳酸酯完全封住)和新的阳台。在冬季花园建造的内部,这些破旧的住宅可以被完全改变:光线和室外的风景一拥而入,但被冬季花园柔和的透光材料缓和,正如拉卡顿所说,形成了一种“可居住的绝缘体”。冬季花园不仅消除了对昂贵的暖通空调系统和覆层材料的需求,⽤瓦萨尔的话来说,它还带来了“一种⾃由”,在这些狭窄的住宅和新建的未限制、未定义的空间(冬季花园到底是住宅的是外部还是内部?)中开辟了新的路径,实现了迄今为止做梦都想不到的维度。 “有一个人在同一个空间里住了 30 年,他只有一个⼩窗户。突然间,视野变得开阔,他还有25到30平方米的额外空间。他开始想,‘我可以在那边放桌⼦,这边放沙发,阳台种植物’,”瓦萨尔继续说道,“一些⾮常令人惊讶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改造完成后,建筑通透的玻璃立面缥缈而轻盈,吸引了不少周围居民的视线,也为他们带来了广泛的好评。这同时还启发了其他的建筑师,让他们学习了关于如何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
对这一成功,拉卡顿的态度十分谦逊。她认为这种关注主要来自业界,年轻的建筑师和建筑教育者对他们对于空间慷慨且直接的建筑手法赞赏有加,但是开发商很难被他们的理念说服。令人吃惊的是,他们仅仅实现了三个使用同样手法设计的项目,但她对此并不惋惜。L&V的建筑方法来自于他们的信念,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现代建筑和住宅最好的地方:自由且开放的空间、空间内外新的关系、向外的视野以及新的建筑结构,这让他们可以关注空间自由利用(appropriation)和灵活性(flexibility)。
当谈及开发商和当地政府对建筑项目的一些消极影响时,L&V十分客观和冷静。建筑师在重重限制之下,能做的其实有限。做住房设计的人通常并不做区域规划,更不能制定相关政策。他们把他们的设计工作视为一个起始点,它为未来开启了发展的可能。第一步通常是改善人们的居住环境,让他们可以更自如地开展社交生活和可持续性地居住。当人们的态度改变时,事情往往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观察到人们和他们的家其实比想象中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一般不认为自己的家被错误地设计了。但人们并不习惯于倾诉,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地问过他们在乎什么。在法国,通常业主在购买商品房时,能给的建议和能做的决定非常少,很多时候他们只能决定房间油漆的颜色。使用房间的人应该真正地参与到设计中来,他们能贡献的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在L&V的从业经验中,他们经常发现当改造项目完成后,居民对他们的现状感觉更好,也更开放地面对周围的环境。甚至当一个改造项目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施时,人们态度也发生了积极的转变。
他们也提到了一些消极的影响,地价上涨目前已经不可逆转,开发商和当地政府为了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总是要求实现高密度的住宅区。这在他们看来是一个不良的信号,因为投资人、开发商和政府会强迫要求设计更小的住宅。但是住宅作为每个独立个体和家庭最重要的空间,人们对它的需求亘古不变:明亮的光线、清新的空气、宽敞的空间和安全的结构。开发商们对于人们对于生活和居住的方式和期待发生了改变的论点在L&V看来是错误的。他们总是对弱势群体充满怜悯和同理心,在他们看来,富有的阶层或许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居住空间。第一,他们已经拥有许多居住面积;第二,他们可以占有或者使用的空间已经足够多了。而相对不那么富裕的阶层却恰恰与此相反,他们不能使用那些富裕阶层占据的空间,并且他们自己拥有的空间也并不充足。因此,住宅和他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这也是L&V关于住宅设计应该尽量慷慨的理念产生的主要原因。
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他们的想法,尤其是关于战后住宅的修复,注定是边缘化的。拆迁和重建对开发商或地⽅当局更具吸引力,因为它不仅发出了关于他们解决紧迫社会问题的能力的明确信息[同时,在此过程中,地价和房价也在逐步上升,士绅化(gentrification)也在秘密进行],⽽且还涉及短期回报,导致系统中更多的资金和⼯作岗位流失。当地政府需要地产开发带来的税收来管理行政,因此将寻求鼓励经济活动;建筑行业希望销售更多产品, 因此将推动制定要求更复杂的暖通空调系统和更多覆层材料的规范——所有这些都让L&V悲观地得出结论,除非有强烈的政治意愿来引⼊重⼤的市场调整措施,否则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弃战斗。
目前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包括一个住宅改造项目——将法国巴黎的一座医院变成138套中层公寓;比利时安德莱赫特的一座包含80套公寓的中层楼房;法国巴黎的一座办公楼改造;法国图卢兹的一座提供酒店及商业空间的多功能建筑;以及德国汉堡的用于私人住宅的一座40套公寓的中层建筑。
“良好的建筑是一个能够让特别的事情发生的空间,人们只要进入那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瓦萨尔在接受普利兹克奖采访时表示,“这也是人们与城市的关系、人们与其所见事物的关系,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幸福的地方,令人感到舒适和惬意的地方——一个充满情感和愉悦的空间。”无论是新建或改建,对原有建筑物的尊重贯穿于他们工作的始终。在法国费雷角,他们将一处私人住宅(1998年)建在了阿卡雄湾一块从未开发的土地上,其目的就是将对自然环境的破坏降到最低。建筑师们并没有砍伐现场已有的46棵树,而是培育了原生植被,抬高了房屋地基,并让它处于周围树木的掩映之中,让居住者可以在植物环绕中生活。
Cap Ferret House,Lacaton & Vassal
尊重现状、以人为本、敬畏自然,这三条旋律贯穿L&V设计生涯的始终。在印加土著大学的项目中,同学们耳濡目染,最终将场地选址在城市或者林中空地中,哪怕在热带雨林中,也没有一棵树为了建造校园而被砍伐。对场所的精准研究和客观考量、对追求肆意自由的极端限制以及对印加土著文化的充分研究和极力尊重,这究竟是不是必需的呢?
拉卡顿对此解释说:“如果你愿意花时间和精力仔细研究,先前存在的东西肯定是有其价值的。实际上,这是一个观察力的问题,要以崭新的眼光看待一个建设地点,做到专注和精准……以了解其中的价值和缺失,并了解如何在保留全部现有价值的情况下做出改变。”
(作者兰图,瑞士联邦理工学院建筑学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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