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庐藏《兰亭》曾为赈灾义卖

浙博友人桑君告我，拟赓续民国学者余绍宋（1883-1949）《金石书画》之名，编印新刊。而昔日余氏所编者，已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重印全本。时近丙申上巳，觅读之下，发现第一期（1934年9月15日）就连载苏州陆氏松下清斋旧藏开皇《兰亭》书影，令人惊喜。据同刊载余绍宋《观淮阴陈氏所藏开皇兰亭真本记》称：

吾友陈伯衡所藏宋拓真本，神采奕奕，远在定武本之上，为松下清斋陆氏旧藏，有安仪周、都元敬、查梅壑、姚云东、项子京、王良常、笪江上、吴平斋等收藏印章，余于此帖盖观止矣。

清末金石学家、归安人吴云（1811-1883，号平斋）蒐藏《兰亭》至富，数量超过两百本，故将藏书处取名为二百兰亭斋。而此开皇《兰亭》想必为其中白眉，惜此本历经劫乱，除拓本本身外，仅存王文治题耑一开、杨澥（聋石）题跋一开，余无所见。作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五月十三日的杨澥题跋云：

顾余何人，遘此奇宝，后举者胜，岂非平生快事哉！董跋如是，其神妙可知矣。琴斋二兄获此于吴市，重装属书后，爰举画禅室语告之。

琴斋疑为沈志达，吴江芦墟镇人，贡生，系柳亚子高祖柳树芳（1787-1850）三女婿，蓄碑帖甚富，精者有宋拓《虞恭公碑》（两本，清缪武子旧藏）、宋元旧拓《伊阙三龛碑》（明何良俊旧藏）、元拓《鲜于光祖墓志》（清唐翰题旧藏）等。据杨氏所述，沈志达从苏州坊肆间购得此本，时距陆恭（1741-1818）去世方二十余年，或是从陆氏后人处流出，亦未可知！

此明拓本开皇《兰亭》，嘉道间从松下清斋散出后，归沈琴斋后，复入吴云二百兰亭斋，再后为陈锡钧（1880-1964，字伯衡，斋号石墨楼）所得，因请曾熙、朱祖谋、余绍宋题签，此后数十年间，踪迹杳然。距今最近一次现身，见于1996年纽约佳士得“张氏涵庐收藏”拍卖专场。

涵庐主人张文魁（1904-1967），字师良，松江川沙王港人。初为上海恒义升百货店学徒，后独立经营袜衫、鞋带、鞋料、皮件生意，并入股三友实业社、国华投资公司等，以经营百货致富，为海上商业巨子，同时兼任中华全国工业协会理事、上海福幼教养院副董事长、上海精武体育会理事长等职。1948年冬赴香港，旋往巴西，创办面粉厂，遂终老于南美。

张氏在上海的住所，《黄炎培日记》1946年二月二十四日曾提及“午，张文魁招餐其家莫利爱路（香山路）27涵庐”。张文魁发家后，与张葱玉、余绍宋等书画收藏家交往颇密，陆续购得张氏韫辉斋藏宋元书画、尺牍颇不少，去国时携往海外，其中尤以宋米芾《吴江舟中诗帖》最为著名，后售于美国收藏家顾洛阜，今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涵庐所藏碑帖，当以开皇《兰亭》为佼佼者。拓本归张文魁后，他又请其与陈伯衡共同的好友余绍宋作跋：

陈君伯衡藏此有年，的系隋刻宋拓，旧为陆氏松下清斋旧藏。……伯衡平时珍若拱璧，轻易不以示人。近以家故需资，由余作介，让诸张君师良。师良命题，因记数语。至是拓之精美神采，有识皆知，固不俟予之赘陈矣。

时在1946年暮春之初，不过早在三年之前，“宋拓开皇《兰亭》真本”就因一次义卖宣传，连续数月曝光于大众面前。

1942-1943年间，河南遭遇大旱，饥荒成灾，全国关注。1943年5月22日《申报》发表文章，称华北地区灾荒严重消息披露后，“沪市热心人士关念灾胞处境，将家藏金石书画嘱本报义卖”，陈伯衡特意去函，自称：

不佞系薪水阶级中人，戊寅避地来沪，失业已将六载，沟壑余生，深以无力捐款为憾，继思研究金石垂五十年，搜集拓本达数万种，……先检出明拓《唐开成石经》全部共十三函，计裱一百二十余本，完全无缺损，系费屺怀先生旧藏，民初以二千元得自春明。……今拟奉托贵馆以储钞五千元货去，所得代价，悉充赈款，如荷赞同，请即派人至愚园路六〇八弄一三六号敝寓来取。

可见当时陈氏为避战祸，从沦陷区逃亡上海，寄居法租界内的愚园路，身处窘境，但仍不忘报国。三天后，《申报》登出陈伯衡“义卖开皇《兰亭》，最低价五万元”一文，称“除已义卖《开成石经》外，兹更将寒家世袭珍藏之海内孤本开皇《兰亭》，割爱义卖。……今因赈灾，拟以五万元最低代价，公诸同好，除收回原本五分之二计二万元外，余悉作为赈款”，可见陈氏之前以重金获此《兰亭》，而义卖时底价定五万元，参照同批潘三省捐助的五克拉钻石戒一只标价十六万，可见当时善本碑帖之贵重。

1943年6月13日，《申报》再次发表陈伯衡来函，称“原拟收回成本二万元，暂维个人生活”，因风闻代收赈款为数有限，“故决计将义卖《兰亭》代价五万元，全数充赈，不再收回成本”。不过一个月后，开皇《兰亭》仍未售出。

从7月12日到14日，《申报》连续三天刊登义卖的消息，从12日起，为售卖上海各界捐赠藏品及名家出品，在外滩十二号兴亚大楼工商联谊会大会堂举行义展，采用竞卖方式，价高者得之。看所列目录，开皇《兰亭》依然在待售。据余绍宋三年后题跋，并未道及这段义举，并坦言交易由他作介，似当时拍卖未成，仍由陈氏收回，继而转让予张文魁。孰料未两年，便经香港，流往南美。五十年后，在纽约上拍却十分顺利，据马成名《海外善本碑帖所见录》记载，此《兰亭》为香港藏家购去，不知何时能重回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