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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张泰荣︱裘陈江:科举废除后,地方士绅如何办新式教育
这次笔谈的主人公是民国时期奉化孤儿院长张泰荣,张氏出生于1902年,当时正值庚子变后、新政初开之日。三年后的1905年,实行千载的科举制度正式为官方废除,朝廷以一种教育制度的眼光将其废止,但此举造成的社会影响,则远超过一时教育改革的意义。
科举制度在唐宋成熟完善之后,长期以来是造就和更新士大夫阶层的凭借。尤其是宋以后,随着科举名额大开,更多造成的是一批长期在地方维持社会秩序,补充官府职能的绅士。在地方上,绅士是社群的领袖,可以解决纠纷、组织募捐、主导防备,还能为百姓伸冤,提供救济,在增进地方福利中扮演积极的作用。因此科举的废除,导致的是士绅的更新机制被打断,世代交替失去保障。故长久以来为时论和学界所批评的,便是进入民国后出现的人才外流、土豪劣绅和农村破产等社会问题。可同时也需看到,农村社会中的精英并不因科举制度和身份特权的取消而消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应是原有的单一士绅群体分解下的过渡状态。这样一种动态过程,加上中国地域的广大,因此在士绅社会解体的宏大叙述下,还应该看到其中包含的复杂性和差异性。即使在政体发生改变之后,在地方维持秩序、改革地方事业的主要力量并未发生剧变。而是在替代机制上,异地异时会产生不同的形态。
此次整理始自1922年的《张泰荣日记》,提供了一种观察替代绅士的社会精英如何产生的案例和视角。张泰荣是新学堂中学生毕业,虽也谋求过在上海或到广东有所作为,但因家累等种种关系,学成之后的眼光主要还是落在回到奉化地方之上。1920年代初,张氏首先在奉化南部的排溪蓬麓小学担任小学教员。而张氏日记有关当时奉化地方乡村教育的大量记录,对于了解民国时期新式教育的底层实践而言,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据张泰荣友人,也是当时奉化名流的严竹书回忆,在清末民初,奉化当地小学教育便开始兴盛,最盛时的初级小学就大约有二百七十余所,张氏任教的蓬麓小学也是其中之一。而在《张泰荣日记》的字里行间,可见到的是同时期叫得上名字的诸如富春校、松溪校、星荫校、锦溪校、镇东校、松林校、尚田校、阆风校、香岩校、桥亭校、楼山校、永镇校等等校名,这些学校规模不一,遍布奉地。从学校和师生整体数量可以估计,民国初年出现了大量学校,对于普及基础教育应是极有裨益的。
张泰荣在任教期间,由于张氏接受的乃是学堂教育,故在推行蓬麓小学的教学时,也是以新式教育为主。如张氏在任教伊始,便要求学校订阅《小学教育界》等教育期刊,以资研究。而在风气初开的乡间,新旧混杂,张泰荣与保守的家长之间也因教育观念的差异,引发过一些冲突。其中体操教育便是遭受阻挠最大的一个问题,张氏应是奉行1912—1913年南京临时政府颁布的壬子、癸丑学制以来的定规,其中对于小学课程专门设有体育体操。如学制曾有规定:“初等小学校首宜授适宜之游戏,渐加普通体操。高等小学校宜授普通体操,仍时令游戏,男生加授兵式体操。视地方情形,得在体操教授时间或时间之外,授适宜之户外运动或游泳。”而当张氏将其照搬时,有学生家长便曾表达不满,甚至干脆将学生领回,不再受教。当日乡民以为体操运动皆可不必,更谤及张氏无学无识。当然在奉化地方风气也非全然封闭,后因张氏坚持操练学生,并在与邻校联谊展示学生风采而受到观众赞许时,张泰荣自认也体察到了新式教育的功效和身为教师的自豪。但正因为有诸多新旧教育观念的冲突,使得张氏在与友人交流教育心得时,专门提出学校教育的切用性,注意到需要以提倡农村教育为要务,以冀增加地方上适用的学科,而非仅仅照搬一般的普通学堂课程。
此外,细看张泰荣任教排溪蓬麓小学的经历,其间也可以看到诸多旧式教育留下的良风美俗,例如校董与教师的关系,犹如旧时的东家和西席;又如学生和东家对于老师三节的礼遇等等。加上乡里亲族一层的关系,在张氏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师生之间、宾主之间温馨和煦的一面。而且蓬麓小学乃是排溪当地乡绅胡开钜创办,形式上是家族办学而设立的学校,校董和学生都以同姓同地为主,这种教育形式不仅便于同族,也惠及地方。与此同时,张泰荣后来的孤儿院事业,也因其与胡氏宾主之间的良好关系,得到胡氏和其他地方绅士的鼎力支持。在筹办期间,如严竹书等因教育事业和剡社相识的朋友,如胡开钜乃是蓬麓小学的校董和奉地乡绅,在人脉和财力上对于孤儿院的发起都助力颇大。
后来成就张泰荣地位的关键,当然还是张氏参与剡社和发起孤儿院两事。剡社的具体问题由沈洁老师详谈,这是一个在1920年由严竹书等人为革新奉化地方事务而发起的青年社团,集中了当时奉地最重要的文人和名流,张泰荣也是早期成员之一。而在发起孤儿院的过程中,接续前言,张泰荣正是通过严竹书的帮助,联络并获得浙江革命党元老也是奉化士林首脑庄崧甫的鼎力支持,使得孤儿院事业不仅在奉化当地顺利开展,加上庄氏的关系,在上海甬商中间也取得了大量稳定的财力物力支持。自古慈善事业本是绅士参与地方和维持社会地位的重要表征之一,因此正是借助慈善这个老题目,张泰荣在此一时期利用了社团关系,以及做教员时建立的人际网络,在奉化地方办起了民国时期少有的民营孤儿院。此后加上北伐成功,奉化成为国民政府的“帝乡”,奉化籍军政官员的参与,也使得孤儿院能得以长久维持且成绩斐然。从张泰荣及其孤儿院事业可以看到,通过慈善事业的开展,张氏得以跻身精英者流,而其毕生奉献的事业与兼具的身份,正可以看作是一个成功的替代型绅士的案例。
1923年初,张泰荣因思及奉化“地处陋隘,风气仍是闭塞不开,所以对于公益事业,为国家效劳者,稀有所闻,此后宜毅力进行”。当时定下的志愿尚是“将来在城区办一模范小学,聘请热心教员以造就人才,则有益亦非浅鲜”。虽孤儿院一事还未到提及之时,但总而言之,不管是张氏早年从事的教育事业,还是后来孤儿院的慈善事业,都可以反映出作为新式学堂学生出身的张泰荣,其身上所具有的浓厚的地方意识和精英意识,从这一点来说,他与传统的士绅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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