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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为何必然会安排老鼠精?老鼠精为何能让唐僧叫“娘子”
《西游记》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是一个极老极老的故事。在各类早期西游故事里,都能找到它。而且地涌夫人这个名字,也是很古老的。今天不妨深挖一下这个故事的背景。
老鼠精和天王
老鼠精和唐僧什么时候发生的联系?又为什么是天王的义女,听天王降伏?这几个故事很多人讲过了,但因为太著名,不得不再讲一遍。
玄奘法师在他的《大唐西域记》里讲过:
西域于阗国的沙漠里,有一个大土堆,叫“鼠壤坟”,这里面有只特别大的老鼠,金光万道,银彩千条(原文是金银异色),是一只老鼠王。只要出洞,就跟着许多老鼠。曾经有数十万匈奴兵打到于阗国,在土堆边驻扎下来。这时于阗国只有几万人,恐怕打不过,又没处讨救兵。于阗国王早就知道这个土堆里有只鼠王,病急乱投医,就向鼠王焚香祷告,请求援助。晚上,国王梦见鼠王说: “吱,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预备好兵马,明天早晨就打过来,一定能胜!”于阗国王大喜,知道鼠王显灵了,立即整顿兵马,第二天大杀过来。匈奴人急忙迎战,不料发现所有人的缰绳、弓弦、穿甲绦、鞋带、裤腰带、背包带、手机链、耳机线……凡是有绳子有带子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都被老鼠咬断了。来不及迎战,一下子全军覆没。于阗国王感激鼠王的厚恩,建庙祭祀,成为一国之神。
我们知道《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法师传》,是《西游记》最早的素材库。所以,在西游故事里安排一只神鼠,简直是必然的事情。
至于老鼠精为什么要被托塔李天王降服?这个也是有些来历的。因为贫道曾经说过,托塔李天王的原型,是佛教的毗沙门天王,就是四天王天的北方天主。这位天王在唐代地位格外高。一行法师在《毗沙门仪规》里说:
天宝元载(742年),大石、康国等五国围困了大唐的安西城。安西告急。唐玄宗对一行大师说:“敌兵围城,但安西离长安一万两千里,就是现在发兵也得8个月才能到。怎么办?”一行说:“没别的办法,只能请毗沙门天王帮忙了。”一行就推荐了胡僧大广智法师。大广智立即作法,忽见有二三百神兵,站在道场前,为首一位天将,神威凛凛。唐玄宗问:“这人是谁?” 大广智曰说:“他就是毗沙门天王的二儿子独健,领天兵救援安西。”没过几天,安西就送来奏章,说: “前几天来了一位天神,金袍金甲。敌营中出现无数金鼠,把弓弦通通咬断了。我们打了大胜仗。”
这个故事这么玄乎,基本上可以断定是一行法师编出来的。显然就是玄奘法师记的那个于阗国传说,改了改时间、地点、人物而已。金鼠咬坏弓弦武器的梗,仍然没有变。唯一多出来的,是给金鼠找了个编制。人家以前是地头蛇(好吧是地头鼠),在于阗国独享一份香火,不受任何人管的。这回居然听毗沙门天王调遣,这就说明毗沙门天王信仰深入之后,野生的神鼠信仰敌不过,被毗沙门招安了。这其实在《西游记》里,就变成了老鼠精认了托塔李天王当义父。
而且《大唐西域记》里说这鼠王“金银异色”,起码金银两色是一半一半。到了《西游记》里就变成了“金鼻白毛老鼠精”,金银两色还没有变。只是金色大大地缩水了。这恐怕是和我国本土崇尚白鼠有关。《录异记》写的很清楚:白鼠,一般都长着一身白毛,耳朵和爪子是红的。眼也是赤红赤红的。赤红色说明它身上有金玉之精。只要在哪里发现红眼睛的白鼠做窝,往下挖,一定能挖出金玉。普通的老鼠是灰色的,但只要能修炼到500年就会变白。
看完这条贫道吓了一跳,敢情家里养的那两只雪球仓鼠是500年的老鼠精!哪天带着它们到野外去,看它们往哪里跑,好挖宝藏,并办理出租业务。
出租仓鼠了!“金银异色”的西域老鼠精,审美上不合中土老百姓的口味。于是彻底给它全身刷白,但鼻子上那一点金色,还说明它是西域的血统。
老鼠娶亲
如果再往深处挖一挖,其实这个故事还有更多的好玩背景。地涌夫人向唐僧求婚,可以看作是“老鼠娶亲”故事的一个变种。老鼠娶亲故事,又称“鼠婚故事”,遍及印度、中国和东南亚。这个故事的儿歌版是这样的,兴许所有的人小时候都听过。
哩哩啦,哩哩啦,敲锣鼓,吹喇叭,老鼠家里办喜事,有个女儿要出嫁。女儿嫁给谁?妈妈问爸爸。爸爸是个老糊涂,他说:“谁神气就嫁给他。”爸爸就去找太阳,太阳说:“乌云要遮我,乌云来了我害怕。”
然后老鼠爸爸又去找乌云、大风、围墙,最后围墙说:“老鼠会打洞,老鼠来了我害怕。”爸爸一想老鼠怕老猫,于是敲锣鼓,吹喇叭,老鼠女儿坐花轿,一抬抬到老猫家。老鼠爸爸,老鼠妈妈,第二天来看女儿,咦,女儿不见啦!女儿在哪?女儿在哪?猫咪说:“我怕人家欺负她,啊呜一口就吞下。”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标准版,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变种。既可以是老鼠嫁女,也可以是老鼠招婿,还可以是老鼠娶媳妇。例如《广异记》里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老鼠娶媳妇,颇能看出一些有趣的事,虽然本身很悲惨:
有户人家,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宠爱得很,有一天忽然失踪了。家人急得找了一年多,死活找不到。一天忽然听到地底下传来小孩哭声,挖开一看,一个大洞!再挖,洞越来越深,挖到底,发现女孩坐在里面,手里抱着一个小baby。旁边蹲着一只斗大的秃老鼠,两撇小胡子(哦,原来是丰臣秀吉?)。女孩见了家人,已经不认识了。父母这才知道,女儿是被老鼠精迷住了,就把那只大老鼠一棍子打死,女孩就哭喊起来:“你们为什么打死我丈夫~”父母又从女孩手里把婴儿夺过来,摔死了。女孩哭的更凶了,哭着哭着,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一挺,就断了气。
这里可以看出的问题是:老鼠是想和人类结亲的。虽然这是一只公老鼠,西游记里是一只母老鼠,但娶妻生子的目的却都一样。而且孙悟空跑到天宫去告状,打滚耍赖,太白金星还提醒过他:你省省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再闹一会,你师父和老鼠精都生出小和尚来了!
其次,当时的人,对女孩和妖精生的孩子,并不怜惜,说弄死就弄死。这似乎反映了一个普遍的心态。即便这小孩并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人类。即便是这孩子的亲外公外婆,也能下得去手。所以,猪八戒和沙和尚摔死百花羞的孩子,从今天的立场看当然残忍,但在当时的立场看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这女孩老鼠丈夫被打死,只是伤心;孩子被打死,竟然伤心至死。这正是人性和社会习俗的巨大矛盾。所以《西游记》没写百花羞有没有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掼作两个肉饼”,说好听点,是刻意回避;说不好听点,是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下面这幅图很有意思,正是西游记故事和老鼠娶亲故事的结合。
这幅年画是苏州桃花坞印刷的,画的就是无底洞老鼠嫁女,上面的文字大概意思是:唐僧师徒(右上角)到西天取经,路上经过无底洞,里面有个千年老鼠精。老鼠精要嫁唐僧,就给老猫王送了许多好吃的,请他来安排。老猫王受贿之后,革命意志松弛,就给唐僧做媒。观音菩萨听说了,就变成了猫精来到洞门,老鼠精吓得现了原形。观音菩萨命天兵天将,将老鼠精压在山底。唐僧得救。这幅画里的老鼠,有扛牌的,打伞的,吹吹打打的,好玩的是最下一行,有一个“松鼠送果”。好吧,老鼠阵营真够广的!
老鼠精其实不错
应该说,《西游记》所有看上唐僧的女妖里,老鼠精算是非常不错的一个,至少是当时男人心里的好女人。像蝎子精那样,风尘女子一个;杏仙吧,又太小文青。蜘蛛精,怎么说呢?虽然看上去恐怖,其实是没脱少女气质。张纪中那版,演得太妖了。
最可以和她居家过日子的,其实是这位老鼠精。
她有房子,有财产。她不是没工作,作为妖怪的工作当然是吃人,镇海寺的小和尚她也吃了好几个,这个不能过多要求。但她下班后面对唐僧,完全的温柔可亲,含情脉脉,变了一个人。老鼠精接近唐僧,是这样的:
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
不像蝎子精那样干柴烈火,不像杏仙那样扭扭捏捏。两声“长老”,叫得合情合理,四个字就换来唐僧一连串的“娘子”。能让唐僧应一声“娘子”的,恐怕西天路上这是唯一的一位吧!
然而孙悟空变成老鹰,打碎了她的家伙,还以为她立即翻脸,要吃了唐僧呢,结果她说:
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
她当然不知道是孙悟空捣乱,只以为是天地不容。天地不容都care了!这样的感情哪里找?这两句话,岂不就是“上邪!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注脚么!
她也懂情调。比如孙悟空和唐僧商量好,要变桃子钻入她肚里,唐僧就设计策,要去花园游览,老鼠精表现出十分的懂情调: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三藏道:“娘子,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里。
呜呼,能得这位禁欲系的唐僧口口声声“娘子娘子”的叫一路,也不亏了!
她也懂体贴,比如:
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阿!果是个真人(真性情的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
一个桃子就换来心花怒放,这让天天捧着玫瑰在楼下等的男生岂不哭死。
最后扯一句,她还懂技术,1986版西游是演得干净了,原著里,孙悟空变了一个小和尚后,老鼠精说: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甚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
熟练地直奔主题。说实话,蝎子精又怎么样!在自己的洞府,自己的床上,都没想起来……贫道看来看去,这么一位久谙风尘的女子,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呢,结果只是和唐僧打了一宿嘴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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