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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用6年再现了他未曾经历的传奇和未曾谋面的祖先
小说家陈忠实《白鹿原》创作历程及人物构思始末
1992年3月25日,陈忠实把50万字的《白鹿原》书稿交给了《当代》编辑。1993年6月《白鹿原》出版,几年后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9月15日,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全国公映。
从1985年动念构思《白鹿原》,到1988年清明前后动笔,再到1991年冬写完最后一句话,白鹿原边上走出的陈忠实,用文字再现了白鹿原那块土地上,作家本人不曾经历的历史和传奇和他不曾谋面的祖先。
2009年上海书展上,陈忠实签售自己的新书《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 赵静 澎湃资料图关于白鹿原:“回到祖辈的故事中”
在1985年夏天以前,陈忠实把长篇小说的创作还看作非常遥远的事情,因为在他的写作意识里,写长篇有些令人畏怯,至少要写过10个中篇小说,写作的基本功才能有点眉目。
1985年,陈忠实参加了一次“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会上的作协领导感叹陕西的新老作家已经有很久时间没有拿出一本长篇小说了。在那次会后,路遥留在了延安开始起草《平凡的世界》,当时的陈忠实也依然没有很强的念头要去写一部长篇,但在会后开始写酝酿已久的《蓝袍先生》这部中篇时,那些不属于蓝袍先生的故事出来了,“我的长篇小说的欲念却在此时确立。”对陈忠实来说,8万字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创作是作家一次用心得意的写作探索,同时引发出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欲念。
在那段时期,和许多作家一样,陈忠实也开始接触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他印象尤其深刻的倒不是马尔克斯,而是卡朋铁尔的《王国》,陈忠实顿然意识到,他连自己生活的村庄百年演变历史都搞不清楚脉络,“这个纯陈姓聚居只有两户郑姓却没有一户蒋姓的村庄为什么叫做蒋村。我的村子紧紧依偎着的白鹿原,且不管两千年前刘邦屯兵灞上(即白鹿原)和唐代诸多诗人或行吟或隐居的太过久远的轶事,至少想知道在近代以来发生过怎样的演变……我不仅打破了盲目的自信,甚至当即产生了认知太晚的懊恼心情,这个村中比较有议事能力的几位老者都去世了,尤其是我的父亲。”
为写《白鹿原》,陈忠实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祖辈故事中,陈忠实有一个爷爷在分家时住在上房和门房之间西边的厦屋,后辈所以都叫他厦屋爷。厦屋爷经常在夜深时呻唤,所以当他写白嘉轩朱先生鹿三甚至包括鹿子霖这一茬在白鹿原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时,“让白鹿原北坡根下的我的厦屋爷留在我心底的呻唤,感应而出了。我在《白鹿原》书里构思的人物和生活背景,是我厦屋爷这一茬人的生活历程。”
在两年时间里,陈忠实断断续续进入百年前自己的村子,进入白鹿原和关中。“我的白嘉轩、朱先生、鹿子霖、田小娥、黑娃以及白孝文等人物,就生活在这样一块土地上。” 陈忠实首先想要了解自己的村子,以及白鹿原上那些如瓜蔓叶子般稠密的村庄,也要了解关中。最后他选择了蓝田、长安、咸宁三个县作为了解对象,这些县同时都围绕着西安。
陈忠实曾被人问道,“你到底想弄啥?”“我想给我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他如是说。
陈忠实老宅家里的照片。 视觉中国 资料图“白嘉轩就是白鹿原”
弄清家族的脉络之后,有一位爷爷向陈忠实提到,他曾见过陈忠实的曾祖父,“个字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从村子里走过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进村人的院门里头去了。我听到这个对他描述的形象和细节,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激动和难以抑制的想像,此前我已经开始酝酿构想着的一位族长的尚属模糊平面的影像,顿时注入了活力也呈现出质感,一下子就在我构想的白鹿村的村巷、祠堂和自家门楼里踏出声响来;这个人的禀赋、气性,几乎在这一刻达到鼻息可感的生动和具体了。”
也在这一刻,陈忠实从《蓝田县志》上抄录的《乡约》,很自然融进了这个族长身上了。“我对族长这个人物写作的信心就在这一刻确立了,至于他的人生际遇和故事,由此开始孕育。”白嘉轩这个族长的形象也就此浮现出来,连同他周围那些他喜欢、讨厌或不屑的人都丰满起来。
《乡约》是宋代进士吕大临创作的,吕大临是儒学关中学派的一位思想家,在吕的出生地白鹿原,这部《乡约》被奉为金科玉律。原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文盲,却都虔诚守着《乡约》文本,以及本氏族的规矩。“从吕氏创作《乡约》的宋代算起,到辛亥革命发生的二十世纪初,这《乡约》已经被原上一代一代的子孙诵读了八九百年。”《乡约》的内容其实就是该怎样做人做事和不该做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情,文字通俗易懂,简练顺口易记。在电影中,有一个数分钟的镜头就是白嘉轩教族民背诵《乡约》。随着革命的来临,乡约也瓦解了,鹿兆鹏的新学教育代替了《乡约》,与此同时构成原上人的精神和教育理念也被颠覆了。
当陈忠实在蓝田抄写县志里的《乡约》原文时,这个《乡约》不仅编织成白嘉轩的心理结构形态,也是截止到上世纪初,活在白鹿原这块土地上的人心理支撑的框架。“小说《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和地理概念上的白鹿原,大约就是在这时融为一体了。”
“我要表述的《白鹿原》里的最后一位族长白嘉轩,依他坚守着的《乡约》所构建的心理结构和性格,面临着来自多种势力的挑战,经济势力相当却违背《乡约》精神的鹿子霖,是潜在的对手;依着叛逆天性的黑娃和依着生理本能基本要求的小娥,是白嘉轩的心理判断绝对不能容忍的;以新的思想自觉反叛的兆鹏和他的女儿白灵,他却徒叹奈何,这是他那种心理结构所决定的强势,唯一难以呈现自信的对手;他倚重的白孝文的彻底堕落彻底逸出,对他伤害最重,却撞不乱他的心理秩序。”所以陈忠实说,“白嘉轩就是白鹿原。”
陈忠实开笔写下的第一句话是:“锅锅儿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后来他又把“锅锅儿”三个字的绰号删除了。陈忠实后来说,选在那个季节开笔,还有一个外在因素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写作专房,那年初在自己家建了新房,还搭出了10个平方米的写作间。
2012年9月10日,陕西省西安市,陈忠实文学艺术馆馆藏的不同版本的《白鹿原》。 视觉中国 资料图性描写:“不回避,撕开写”
在查阅二十多卷的《蓝田县志》后,陈忠实发现其中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该县有文字记录以来贞女烈妇的事迹或名字,“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而残酷的煎熬,才换取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昏眼花,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的。”
在这样一本以摧残女性为榜样的花名册前,陈忠实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的故事尚无影踪,田小娥这个名字也没有设定,但她就在这一瞬跃现在我的心里。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荡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田小娥这个人物便冒出来了。一个没有任何机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启迪,纯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发地反叛旧礼制的女人。”
随着一个个人物的出现,关于“性”的命题凸显出来。“尽管已经意识到关于性的严峻性在《白鹿原》的写作中将难以回避”,但陈忠实对是否一定要写性还是有不小的心理障碍,“读者对我的一般印象是比较严肃的作家,弄不好在将来某一日读到《白鹿原》时可能发出诘问,陈某怎么也写这种东西?”
但随着《白鹿原》构思的深入,关于性描写这个命题似乎又很自然地得到了解决,“我很自然地把这个视角放大到整个意象里的白鹿原,和这个民族历史一样久远的地理上的白鹿原和正在构思的小说意象里的白鹿原,被封建文化封建道德严密缠裹了不知多少层的爱和性,同样是支撑这道原(白鹿原)的最重要的柱或梁式构件。”
关于革命:“塑造生活化的革命者形象”
刘志丹当年被叛徒诱骗,造成全军覆没的地方在白鹿原东端,“我后来才意识到,这种切近感和亲近感对我写白鹿原发生的革命,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我在未来的小说《白鹿原》里要写的革命,必定是只有在白鹿原上才可能发生的革命。”
“从沉积着两千多年封建文化封建道德的白鹿原上走出的一个又一个男性女性革命者,怎样荡涤威严的氏族祠堂网织的心灵籓篱,反向这道沉积厚重的原发地发起挑战……成为我小说写作的最直接命题。”
陈忠实写革命者不写他们的缺点,但这不仅不意味着要塑造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反倒是清醒而且严格地把握着一点,“我要塑造生活化的革命者形象。”小说里的革命者典型是白灵,白灵这个悲剧性革命者的原型是张景文烈士,她是白鹿原上的女儿。张景文曾任陕甘边区妇女主任,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领导人习仲勋、刘志丹等曾一起参加革命工作,他们都曾受到党内极“左”路线的迫害,张景文甚至被活埋。
甘肃省华池县列宁学校由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领导人刘志丹、习仲勋等于1934年在陕甘边区创立,如今的学校中有一座教学楼,系原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齐心夫妇捐资兴建,以第一任教员张景文名字命名,习仲勋曾在病榻上亲笔题写“景文楼”。
创作最后阶段:不能发表就养鸡
一直到1988年清明节前后,陈忠实才开始写《白鹿原》的草稿。经过两年半的准备和酝酿,终于动笔了。在动笔写《白鹿原》之前,陈忠实估计小说大概要40万字。从1988年清明前后动手,到次年元月完成草拟稿,写满16开笔记本一本半,40多万字。“原先计划用一年时间完成草稿,而实际的写作时间只有8个月。”
1991年,路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评论家李星对陈忠实开玩笑说:“你要是今年还写不完长篇,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1991年农历腊月,陈忠实的太太曾问他:“要是发表不了咋办?”“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去养鸡”,陈忠实回忆道。那时,《白鹿原》还剩下最后两章。
从构思到草拟再到正式稿的六年里,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田小娥、鹿兆鹏、白灵们的生命历程,横在陈忠实心里六年,真正烂熟于心。
“至今依旧准确无误地记着,写完《白鹿原》书稿的最后一行字并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的时间,是农历1991年腊月二十五的下午。那是一个难忘到有点刻骨铭心的冬天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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