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社会学｜ 在全景敞视的时代里，你要戴手环吗？

2018年，西雅图著名的极客小报Geekwire从美国专利局浩瀚的数据库里扒出来一项新专利——事关电商巨头亚马逊（Amazon）为仓库工人设计的一枚手环。

在专利文书那种拗口的、非一般人类可解的陈述里，亚马逊的工程师们声称这项手环包含的新技术将发出超声波脉冲并进行无线电传输，可以追踪仓库员工的手与库存箱之间的方位，并实时提供 "触觉反馈" （haptic），引导工人走向正确的库存箱。譬如，在工人走错方向的时候，手环会自动察觉，并通过震动来提示他。

亚马逊在专利中说，设计这枚手环的目的是简化“耗时”的任务——在手环的实时“指引”下，工人可以更快地完成订单。

图片来源：亚马逊专利文件

在给仓库工人上戴手环这件事上，亚马逊可谓孜孜以求，谋划已久。在这项专利获批之前，这位电商巨头已经获得了另外两项关于手环系统的专利，用以监测仓库工人是否将他们的手放在正确的地方。

这样对于手环的上下求索当然引发了有关“监控”的隐忧——《纽约时报》如是发问： “如果你的雇主让你戴上一条手环，跟踪你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判断你做错事时通过振动来提示你，你会怎样？如果你的上司能够识别你每次停下来挠痒痒，或是你上厕所的时间，你会怎样？”

亚马逊对此予以否认，“（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们）对这项专利的猜测是错误的。在我们公司各地的仓库里，每天都有员工使用手持扫描仪来检查库存和完成订单。这个手环的专利，如果实施，将改善我们仓库工人的流程。通过把设备移到员工的手腕上，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手从扫描仪上解放出来，把他们的眼睛从电脑屏幕上解放出来。”

不过，媒体对亚马逊“监控”于劳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同一时期，亚马逊仓库曾爆出算法自动解雇员工的丑闻——在2017 年 8 月至 2018 年 9 月的一年时间里，亚马逊的一家仓库，经由算法系统，解雇了多达数百名的员工，原因是未能完成生产配额。

在亚马逊遍布全美的仓库里，这套严酷的算法系统追踪着每个员工的生产效率，有时候，会在没有人类主管介入的情况下，自动生成工作效率报告——如果效率不达标，算法会进一步发出警告，甚至决定终止劳动协议。

据说，在算法的严密监控下，有些工位距离厕所较远的仓库员工甚至不敢喝水，担心过于频繁地上厕所，会触发算法警告。逼得急了，有人甚至选择在走廊里用塑料瓶解决。

亚马逊，当然不是唯一一个想给工人戴上手环，或是想要通过算法监控员工的公司。

对于劳动力的监控、分析、重组以及优化，永远是资本主义在任何时代发展科技的首要目标（之一）。

19世纪末期在美国开始流行的泰勒制科学管理，就是其中的翘楚。为了最大化生产效率，美国人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重新设计了工厂的工作流程，发明了一套“计件工资法”，详细记录车间里每项工作所需的步骤和时间，并针对每项工作制定了标准的、可衡量的工作标准。

在算法时代，这一套进一步发扬光大。

据英国广播公司2019年的一则报道，在全球年收入超过7.5亿美元的公司中，有超过一半使用了非传统的、日渐突破底线的监控方法，以便实时控制劳动力的产出，包括监控员工键盘的使用、电子邮件、日程、甚至是工作中的对话。

2012年的一份报告发现，37%的美国雇主通过手持设备或车辆跟踪工人的服务电话的位置。工作场所以外的监控也在增长，包括对员工手机的GPS追踪、社交媒体监控，甚至运动和睡眠模式追踪。

当前新冠大流行，人们转向在家工作，这进一步刺激了算法监控工具的部署，譬如，在员工工作电脑后台安装软件，以评估生产力。

据预测，到2025年，对于劳动力监控和分析将成为一个超过18亿美元的新兴产业。

也许迄今为止最接近科幻小说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威斯康星州：一家名为Three Square Market的高科技公司为员工们提供了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试用黑科技的机会——它鼓励员工将米粒大小的RFID微芯片植入他们的拇指和食指的交界处，用以开启门禁、登陆工作电脑和在工作食堂就餐。据说，在其总部的80名员工中，有50多人已“自愿”在手背上植入了芯片。

其实，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太平洋的这一头。

据报道，无锡一家电子生产商按照美国总部的要求，利用监控摄像头和员工打卡的数据，引入了一套自动化管理系统来监控工人的生产力。工人报告，这套号称先进的算法系统甚至比人类主管更严苛——譬如，在洗手间超时3秒就自动扣除50元。

另有杭州一家科技公司要求员工使用公司提供的“高科技椅垫” ，这种椅垫会记录各种生物信息（包括心率、呼吸和坐姿等个人数据），以实时监控和预测工人的生产力。

在南京，某地区的环卫工人也接到了公司配发的一款智能手环。据称，手环会在工人原地停留20分钟之后，发出“加油”的声音。

1785年，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提出著名的“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con) 的概念。所谓“全景敞视”是一种制造精美的圆形监狱，用以节约警力，增强对囚犯的控制。它由一个圆形大厅组成，大厅的四周都是囚室，建造者只在大厅的正中央设有一间警卫室。这种设计允许一个警卫监视该监狱的所有囚犯，从而大大节约了警力。

杰里米·边沁的 “全景敞视” 监狱

“全景敞视”的原理说穿了很简单：尽管一名警卫不可能在同一时刻观察所有囚犯的牢房，但由于囚犯不知何时会受到警卫目光的扫视，只有假设自己无时无刻不被监视，进而收敛行为。

1977年，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Discipline and Punish :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一书里将这一概念进行了阐发——“全景敞视”被延伸至现代社会的工厂、学校、医院等各种机构中，“权力”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地强迫现代人进行主动的自我审查和自我规训的——“监视”不仅仅是外在的强迫，而且是内在自发的了。由于这种主动的、自发的自我审查和规训，每一个人都既是权力的主体又是权力的工具。

假如边沁和福柯穿越到今日的算法世界，想必会对“全景敞视”的概念进行算法的更新迭代。

当然，算法只是一面镜子，对社会学家们来说， 更根本的永远是社会关系。

2021年的一个周二，在乘坐其名下蓝色起源公司（Blue Origin）的宇宙飞船飞入轨道空间约三分钟后，亚马逊大佬贝索斯福至心灵，对公司员工和顾客们致谢道：

“我要感谢每一位亚马逊员工和每一位亚马逊客户，因为你们赞助了这一切。说真的，对于每一位亚马逊的客户、每一位亚马逊员工，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我非常感激。”

2021年，贝索斯名下的财富超过2000亿美元，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他持有约5000万股亚马逊股票，而自1997年亚马逊以18美元的价格上市以来，这些股票已经上涨到每股约3500美元左右。贝索斯说，他每年出售价值约10亿美元的股票，用以支持其名下的蓝色起源公司进行有时候连美国国家航空航天总局都无法负担的太空烧钱运动。

所以贝索斯这场张扬的太空旅游，军功章上的的确确有那些因为算法监控而需要在走廊里用塑料瓶解决内急问题的仓库员工的贡献。

直到2021年，亚马逊仍然依赖庞大的合同工网络雇佣送货司机，这使得它得以逃避承担医保、工人补偿和失业保险等等一系列社会保障费用。据报道，仅仅在九个州里，亚马逊就有多达4000名得员工挣扎在低收入的陷阱里，而不得不依赖政府发放的食品券（food stamp）为生。与此同时，亚马逊还一直在阻挠旗下工人成立工会的努力。

2021年九月的第一个周一，是美国传统的法定节日劳动节（labor day）。推特网友Dave 在家附近遇上了亚马逊无数合同送货工的一员。即使在法定假日，亚马逊的送货司机们仍在工作。

Dave问：嘿，你在劳动节上班，有加班补贴吗？

送货司机说：没，但是“他”去了太空，不是吗？（Nah, but he’s going to space, right?）

 参考文献：

【1】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18/jan/31/amazon-warehouse-wristband-tracking

【2】Belton, Padraig.“How Does It Feel to Be Watched at Work All the Time?” BBC News, April 11, 2019. 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47879798.

【3】Spencer E. Ante and Lauren Weber. “Memo to Workers: the Boss is Watching: Tracking Technology Shakes Up the Workplace”, Wall Street Journal, October 22, 2013. https://www.wsj.com/articles/SB10001424052702303672404579151440488919138

【4】Maltby, Lewis. “Employment privacy: is there anything left?” Human Rights. 39, no.3, 2013. https://www.americanbar.org/groups/crsj/publications/human_rights_magazine_home/2013_vol_39/may_2013_n2_privacy/employment_privacy/

【5】Tredinnick, Luke, and Claire Laybats. “Workplace Surveillance.” Business Information Review 36, no. 2 (June 1, 2019): 50–52. https://doi.org/10.1177/0266382119853890

【6】 Rowland, Christopher.“ With fitness trackers in the workplace, bosses can monitor your every step — and possibly more”, Washington Post, February, 15, 2019.

【7】Yeginsu, Ceylan. “If Workers Slack Off, the Wristband Will Know. (And Amazon Has a Patent for It.)”, 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2/01/technology/amazon-wristband-tracking-privacy.html

【8】Bort, Julie. “Amazon’s warehouse-worker tracking system can automatically pick people to fire without a human supervisor’s involvement,” Business Insider, April 25, 2019,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amazon-system-automatically-fires-warehouse-workers-time-off-task-2019-4.

【9】Heaven, Will D. “This startup is using AI to give workers a “productivity score,” MIT Technology Review. June 4, 2020. https://www.technologyreview.com/2020/06/04/1002671/startup-ai-workers-productivity-score-bias-machine-learning-business-covid/

【10】Liu, Chang. “被算法监控的打工人：有人去洗手间超时3秒扣工资 上班买饭被扣误工费.” 《财经》。

【11】Colin Lecher， How Amazon automatically tracks and fires warehouse workers for ‘productivity’，https://www.theverge.com/2019/4/25/18516004/amazon-warehouse-fulfillment-centers-productivity-firing-terminations

【12】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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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虹，毕业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传播学系，现任职于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她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新兴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