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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英刚:交给读者——关于《神文时代》的一点回应
一天,我一个人正在吃晚饭,一个好友打电话来,戏谑地说:“刘仁轨死了一千四百年从墓里爬出来写文章骂你了!”很多友人了解此事的前后背景,对此愤愤不平。但是我觉得,学术批评本就正常,反倒是让研究者表扬自己,是一件非常难堪和难受的事情——国内评奖多要如此。围绕《神文时代》,“刘仁轨”、“朱泽民”、李尔克诸君提出的批评意见,不论出于好意或者他意,我都表示感谢。笔者一般不写商榷文章,因为一个学者研究的好坏、学术是否有贡献,都不应该由自己来做判断,而应该由学界和广大读者评判,留给时间做检验。作为一个知识人,要秉持的态度,只能是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如果一篇攻击性的文字就能把一本书的学术贡献抹去,那只能说明这本书本身就没有价值。虽然有的同仁认为流言止于智者,但智者几稀;也有人认为再好的香水,也敌不过一瓣恶意的大蒜。但是,我不悲观,我相信学术同行的判断,相信广大读者绝不是人云亦云的盲从者。
这里我需要给大家交代一下有关《神文时代》研究的过程。笔者的学术训练主要集中于中古史和佛教史,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期间,主要留心宗教和科技史,这跟笔者的博士导师的研究有些关系——他主要做科技文化史。但是我的关注点是中古时代的知识、信仰和政治世界的关联性,虽然在研究理路上有相通之处(我们都很反感代表现代理性偏见的“科学”等概念),但研究的对象截然不同。在学习过程中,也非常幸运地得到日本一些前辈学者比如中村璋八等先生的指导。2008年我到复旦大学访问,次年进入复旦文史研究院工作,到目前已经八年了。《神文时代》一共3编11篇文字45万字,前后写作时间长达五年,而且这些文字,大部分都在以余欣兄为班长的复旦大学中古史共同研究班上读过,并且得到研究班同仁的批评指正。各位同仁的宝贵意见,很多也被接受并纳入最终的版本。笔者最初试图出版单行本,考虑它只是我的三部曲的第一部,在余欣兄的支持和督促下,纳入到共同研究班的书系之中。为了能够快点出版,我又在很短的时间内,撰写了一篇近三万字的绪论。从整本书的结构来说,正如网友司马亮敏锐地指出,笔者并没有使用结构主义的、层层叠叠的方式正面描述笔者所说的“神文时代”是什么,而是采取了一些足以代表笔者观点的个案切入,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在富有人文和理性思想的宋学取得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主导地位之前的这个“神文时代”的特征。
《神文时代》每篇单独成文,自成体系,讨论时间空间、谶记预言、祥瑞灾异、堪舆形法等等层面,正如笔者在绪论中强调的那样,这一研究的重点虽然围绕谶纬、术数展开,但是并不局限于此,而是着眼于中古时代统治合法性建立的知识、信仰背景及其内在逻辑。在研究方法上,笔者想在中古史的研究方法和领域的更新与拓展,做一次不自量力的尝试,希望能够在排除现代理性主义干扰的情况下,从古人的内在逻辑出发,重新审视中古时代的知识史、政治史和思想史,同时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政权建立其统治合法性的内在逻辑和知识基础。
《神文时代》封面“刘仁轨”和“朱泽民”的“书评”,涉及《神文时代》上编第二章《“黄旗紫盖”与“帝出乎震”》的第四节《望气西北:归义军时代的“龙兴紫盖”及其思想意义》、以及第四章《金刀之谶》。有关《“黄旗紫盖”》,笔者主要讲云气占、阴阳八卦在中古时代政治宣传中的作用,并不像“刘仁轨”文所说的那样,是2013年6月之后交稿,而是要早得多。在提交审稿时,匿名审稿人提出,第四节似可删除,因为跟主题并无太大关联,而显得突兀。我为什么加上第四节,非要讨论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其实明眼的读者就能读出,我对P.3554V序文的解读持不同的观点:“不过学者以前所论,仅集中于龙兴,而忽视了紫盖。前者是龙作为祥瑞,后者是云气占的术语。其实‘龙兴’只是虚文,‘紫盖’才是重点。”很可能,“刘仁轨”君并未读出笔者的主要观点,太过心急,直接就扣帽子了。必须承认,我不是万能的学者,我既不是写本的专家,也不是操作文字的高手,虽然隔行不隔道,但是却隔行如隔山。我们每个人的研究,都需要借助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正如做佛教史的研究,离不开语文学学者的帮助,离不开佛教哲学的研究。我的研究,也必须借助其他学科和领域的研究成果。余欣兄跟我十余年同学,对我帮助很大,有些方面,可以说是我的老师。如果前后翻一页,应该就可以看到我反复提到相关的研究。这是第一处问题。
“刘仁轨”君提到的作者的第二处问题,是上编第四章《金刀之谶:政治预言与宗教信仰的融合》。“刘仁轨”君自是擅长操作文字的高手,但是却完全读不懂笔者这篇文字的学术脉络。笔者要讨论的是植根于纬学的一类谶言,如何跟不同的知识和信仰系统融合和再发明。在笔者之前,有关金刀之谶的、占据主导意见的观点,主要是种族文化说和道教谶记说,前者具有代表性的是李锦绣先生的研究,后者代表性的研究主要是方诗铭先生和杨梅博士,而笔者则认为,此类谶言之所以在南北朝隋唐时代的政治起伏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主要的原因是:1)它早就植根于汉代的纬学知识系统;2)它后来主要跟弥勒信仰结合起来。所以“刘氏当王”的政治预言往往跟弥勒起事连在一起,而“李氏当兴”则更多地反映在跟道教信仰有关的政治宣传中。这两类政治预言分分合合,到了唐代,一个居于官方地位,一个被逐渐挤压到民间,生动地反映了中古时代知识、信仰和政治关联性的一面。可以说,笔者有关金刀之谶和弥勒信仰的关系的论述,之前并无学者提到过。“书评”作者显然不懂此章主要的观点和发明是什么,而一再纠结于周一良、陈寅恪先生有关弥勒信仰的观点——其实作者也都提到了他们的研究,笔者讲的不是弥勒信仰如何,而是金刀之谶和弥勒信仰的关系如何。“刘仁轨”君对童岭君出言不逊的讽刺,也实在有失体面。一篇书评的作者去攻击另一篇书评的作者,也是非常奇怪的作法。何况《神文时代》的书评还有数篇,难道也要一一攻击么?作者反复论说笔者不懂弥勒信仰和弥赛亚信仰,用词尖刻,实在没有必要。不过既说笔者不懂弥赛亚,那也当笔者不懂,毕竟此类指责无法辩驳,就如有人指责你不会吃馒头,你总不能扛出一筐来吃吃给他看。
其实“刘仁轨”、“朱泽民”君的“书评”,涉及到《神文时代》很小的一部分,但是用词之酷烈,字里行间充满恨意,最初令笔者非常不解。但是了解背景之后也就释然了。笔者并非计较的人,也理解大凡名与谤如形影而相随,唯自勉自励,以理帅气,可矣。(引自3月24日一位前辈老师发给我的微信)但是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作者用匿名发表评论,而且取名“刘仁轨”、“朱泽民”,用心良苦,导向我的两位刘姓、朱姓同事。玩弄这样的文字游戏,一则毫无才气可言,二则内心阴暗暴露无遗。从这一点上说,作者甚至还不如年纪轻轻的李尔克先生,坦荡地署上自己的真名。国际学术惯例,真正的书评不能匿名,匿名书评如匿名信一样,会对学术环境造成伤害,这个道理应该都非常清楚。史料批判现在正是学术热点之一。而史料批判的一种重要层面,就是除了文本本身之外,还要看文本出现的时间节点,以及作者是何背景。我想,这也正是作者匿名的原因。中国知识人评价有所谓道德文章一说。道德文章,道德为先。治学重要,为人正派更加重要。若为了一己之私,赤膊上阵,难免有失读书人体面。健康的书评,应该是真心实意地讨论学术,对对方的研究做出公正客观的描述,最终是有利于学术发展的。
其实,且不论行事坦荡与否,单论学术敏感性而言,“刘仁轨”君也不如年纪轻轻的李尔克君。其读书的敏感性令笔者印象深刻。其实本书最为仓促的部分,正是绪论部分(是后来补上的),而绪论部分,最与全书正文脱节的,就是第五小节的“乌托邦与救世主”。Yuri是我的好友,他的《展望永恒帝国》是他委托我翻译的一本书,因为这本书,还遭到了导师的严厉批评,认为我是浪费时间。必须指出的是,《展望永恒帝国》讨论的是战国时代的政治思想,跟我讨论的中古时代的知识、信仰和政治世界完全是两个领域,就研究方法而言,也是截然不同。我在导论最后一节的两个段落,希望讨论中国君主的宗教色彩,指出其世俗领袖和上天之子或最高祭司的双重身份,选择了秦始皇作为一个实例——当然也可以选择其他君主。《展望永恒帝国》中引用的柯马丁等人有关秦始皇石刻的研究,我非常熟悉,这一点想必李尔克君也不会有疑问。必须指出的是,我的绪言部分是经过裁剪,去掉了不少内容。尤其是这部分,呈现出来的是戛然而止的结尾。实际上后面还有内容,原本的结尾最后一句,引用的是《国际歌》:“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不知何故,被截掉了。
弥勒佛《神文时代》并非是结束,而是开始,它是我“中古时代知识、信仰与政治世界”研究的一部分。《神文时代》强调的是政治合法性建立的知识和信仰基础,认为所有的政治论述和宣传,都植根于当时人们能够理解的知识和逻辑之上;因此排除现代理性的偏见和干扰,深入古人知识和信仰体系的内在逻辑,就能更加清晰地窥见,在所谓迷信、荒唐、片段的表象之下,是系统的、理性的考虑和选择。这种情形又不局限于古人,也适用于现代。不论是神性还是必然性,本质上都是将人类社会的演进规律,归结于外在的知识逻辑,或者是天命,或者是科学,本质上并无区别。
接下来出版的,将是第二部《佛文时代:佛教王权观与中古政治研究》,除了内容偏重于论述佛教作为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曾经在中古时代扮演的重要角色——这种角色被后来的官方文献和世俗文学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主要的逻辑是讲述在中国文明的发展历程中,曾经经历的一次外来政治意识形态严重冲击本土论述,其冲击、融合、消逝的过程。简单地说,第二部将完整地讲述一个政治意识形态在中国的命运。我想我的话说得非常明白了,中古史的研究为探讨中国文明本身、政治合法性的构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样本。我的研究,除了传统的史学关怀之外,也植根于作者的家国关怀之上。我认为,除了破除民族主义迷梦外,中国思想和文化面对的最大难题和困境,是如何破除专制主义合法性的根基,讲清楚其统治人民合法性的论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如果说破除民族主义迷梦、找寻中国自身认同是间接、被动的努力的话,讲清楚专制统治合法性论述的逻辑和根基,可能是更加直接、也给笔者带来更多麻烦的研究方向。将来三部曲修订时,我一定如处女座一样,做刮骨疗毒式的调整,也请大家给与更严苛的监督。
学术建设很艰辛,一点都不浪漫,但是破坏起来却容易得很。在中国,做一个有尊严的知识人很难,不过依然要前行。我母亲说,“人家那么大的报纸,能够连续批判你的一本书,也说明你还有点价值。”(4月11日母亲病床前的谈话)研究的好坏,交给读者,继续前行,不忘初心,方得远行。(引自4月9号与好友法师的对话)从来没有这么多师友关怀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人生能有一次检验自己努力的机会,也是难得的因缘,无论如何,感谢爱我和恨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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