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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性科普作者易衡:谈“性”不是离经叛道,叛完才意识到叛

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发自北京
2016-04-26 08:1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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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衡

在知乎网上,有个主题帖“如何评价女王C-cup这个人?”有网友回,作为一个性与情感类的博主,她从不赞同为另一半去委屈牺牲女生的天性。她也毫不怜悯企图用弱者姿态去迎合男性获得资源的女生。

听起来,这位有86万微博粉丝的性科普作者是个钢铁般的女斗士。

4月的一天,我与易衡约在北京西站的地铁站里见面。当我拿着手机在汹涌人潮中茫然四顾时,身后传来清脆又高分贝的一声“文立”。转头,一个短发姑娘笑意盈盈地站在两名防爆特警身边。牛仔外套,灰色及踝长裙,白色蕾丝平底鞋,斜挎蓝色小包包,小脸上架一副圆圆的眼镜,眼镜架是鲜艳的橘红色。

这位就是“女王C-cup”?

“好多人看我网名,都觉得我应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27岁的她咯咯直笑。

“女王C-cup”真名易衡,她在艺人柳岩被“闹伴娘”事件之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身体同时还是权力的重要战场,作用在女性身上的权力是多元而混乱的。”

在共处的一整天时间里,我们从“公开谈性”聊到“女权主义”,她说话爽脆,言辞犀利,又透着一股小女孩般的机灵俏皮。

她自称还是女权理论的学生, 却隐隐成了女权界一个蛮有力量的声音,因此“觉得有义务在某件事上说点什么”。

在科普网站果壳网主编徐来看来,性在中国既是被极度压抑的,又是被滥用的,或者用学者江晓原的话说,是呈现一种奇怪的“性张力”,在这个前提下,性在中国时常被迷信和谣言所包围。

学者李银河在为易衡的新书《第一口苹果的滋味》作序中举例说,改革开放之初,有一位普通中国学者到美国访问,行程安排在美国东部,因来自国内的人们盛传位于美国西部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有最好的色情表演,这位学者竟然在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不成比例的一大笔钱,千里迢迢地跑去看了一场表演。“我们的社会中性被压抑到什么样的程度,以致人们会认为做这样荒唐的事情是值得的。”李银河感慨。

徐来通过果壳小组发布的帖子认识到易衡。他回忆,当时易衡在“性情小组”很活跃,写很多东西,也很热心与网友互动,“她所使用的方法,比如实践的,通过数据和科学文献来讨论问题,破除迷信的思维方式等等,都是理性的表现。就我所知,她一直在主动学习相关的学科,这一点从她文章的触碰范围可以清晰地表现出来。这些话题的传播性很强,因为实际上是很多人关心的话题。”

(编者注:加下划线文字为易衡自述)我在果壳有一系列文章,十几二十篇。我发完第一篇之后就爆红了,那时候没有微博。帖子流量很高,破了他们这么多年最高的数。没多久,他们来找我,希望加我去做小组组长。当时逛果壳,看到这个组,天然的吸引力就吸引过去了。看完之后觉得一点都没变,还是“人之初”那个样子,大家还是小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对着各种标题内容一一吐槽。然后我配偶就说,那你去写一个啊,你懂的话不去写一个?我说你认真的啊?他说写啊,反正你没什么事你就写呗。我说好,我就去写。好多人还在问我说:“你做这个你老公知道吗?”我就想,开玩笑,我老公把我推上这条路的好不好。

我是2008年注册的校内网,在校内“人之初”板块,都是与性有关的话题,那个时候还蛮红的,来访8万多。那个板块非常多男生,然后我一个女生在那边玩,大家就会觉得你一定很开放(大笑),也会有学校里面的同学认出来,说“啊你就是人之初那个”(大笑)。会有人通过站内信骚扰你,所以我很早对骚扰脱敏。你不会觉得他们真想“约炮”,真心想约至少要真诚一点吧,他们好像纯粹就想恶心你一下这样。无所谓,他们是无关的人。有些人会觉得你是“easygirl”,当时在校内上面骂我的大都是男的,大学生或者大专生之类的。男性的这种敌意是针对“越轨”的女性的一种敌意,侮辱你之类的,把你当成一个物体,一个像妓女之类感觉的。

我发现我在这一块挺“寡廉鲜耻”的,没有这种羞耻心。提笔的时候我会忘记这些事情,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们是某种虫子,没必要跟他们去计较,他们不能理解我的世界。我可能生来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这种离经叛道不是刻意地说我要去做一个叛逆的人,可能是我叛完了才意识到我叛。

性学硕士童力在读研期间就读过易衡的文章,与他们这些专业研究者“晦涩”的学术文章不同,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易的文章用词造句更贴近读者,很有画面感和想象空间。

邀请易衡成为网站专栏作家之前,“谈性说爱”中文网主编陈洁瑜有些忐忑。彼时易衡在新浪已经有十多万粉丝,而他们的网站还没有正式上线。陈洁瑜回忆,联系易衡时,她有种致敬偶像的感觉,不知道邮件她会不会看到,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和她的网名一样,有一种高冷的气质。

“直到拨通电话的那一刻,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放心了。电话那边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子,听上去虽然热情,但也有一些胆怯。她会让你觉得她其实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也有作为女孩子的敏感、不安全和无奈。”陈洁瑜形容说,易衡“坚硬而柔软”。

按说我不应该是一个温柔的人,我觉得这个可能是我妈影响我的。我妈是一个怎么讲......小城市的年轻人对泡吧这件事情会带很多偏见,我妈不会,她就觉得年轻人喝点酒,释放一下压力,没什么,闺蜜一起聊聊天挺好的,也不用男生跟,他跟去干嘛?喝得差不多就回家呗,打个车,注意安全,这有什么?她不会去贴个标签,戴有色眼镜,也不会往“你是一个坏女孩”这种方向去想。

我爸爸比较喜欢看书。小时候家里有性科普漫画,应该是外国的翻译版本,图片上的人看着都是外国人,不是中国人。还有国内的一个类似生理读本的东西,很有差异,非常教条的感觉。

我大学学的经济学专业,辅修过传媒。毕业之后学心理学,现在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果壳上那些我可以把它们说得很浅显、很有趣、让所有人都看得懂,就是因为我对它们充满自信,因为它就是我常识的一部分,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东西,我把它们拿出来用。以前我觉得城市里的同学,书只有比我多啊,怎么会比我少。到高中后才发现环境蛮保守的:高一的时候,我165公分,体重还不到90斤,属于那种又高又瘦又有胸部的女生,衣服也穿得比较贴身,所以比较扎眼。我跳高、跳远,男生会在旁边窃窃私语,他们会在背后给你取名叫“波霸”,他们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像一种黏鼻涕,很不舒服。

女生之间则会有“荡妇羞辱”这种词,说某个女生穿得风骚啊什么。我当时不知道“荡妇羞辱”这个名词,但是我意识到她们在进行分类,她们把自己和被攻击的那个女生分开来,通过分类获得了某种利益,比如“我是更好的女孩”这种感觉,或者打压了别人,对别人造成名誉上的损害。

我感觉到敌意,但是我不会因此讨厌我的身体。我好像抵御住了这种,后来居然还取了“C-cup”这样一个网名。

像我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学生,但是我从小就会打架,小时候对暴力充满信仰,相信暴力能够停止各种东西。

我记得有一次是和男生,我小学一年级,他三年级,我们(力量对比)是很悬殊的,当时他就欺负了我姐,有人跑过来告诉我,然后我就冲过去,课间在跳绳,我就把绳子收起来,过去抽人家(笑)。但是可能这个画面太可笑了,因为对比太悬殊了,他都不敢还手。 我姐当时就坐在教室里面,我在那边打那个男生。她是不会去反抗的那种很敦厚老实的人。这个“校园霸王花”的名声就传出去了,男生不会惹我,但是可能有女生跑过来告状或者怎样,我就会义愤填膺。一直到五年级我都是班长,结果就是因为打架,老师很生气,就把班长撤掉了。

我爸是一个很怪的人,他就是“可以打架,但是打架不能打输,输了也要争气,就是不能哭”。我觉得我爸也是“中二病”、“古惑仔”的感觉。我打架岁月一直到高一,后来就没有了。可能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赢(笑),要用别的办法吧,然后就开始变得牙尖嘴利。

易衡

“北京和颐酒店女住客被袭”事件爆出当晚,易衡连发三条微博,称“怒气值满格,恐惧也满格”。她后来在微访谈中说,“通过占有社会资本(变得强大)来对抗性别弱势,是一个强者逻辑体系里的话语。”“接受这套逻辑,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到达那个没有不公的彼岸。”以及,“女性是一个整体,帮助女性就是帮助自己。”

在华东师范大学社工系专业督导史秀雄看来,虽然只是用文字和写作的方式,但为受欺凌和压迫的群体发出反抗和倡导的声音,也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在舆论场上,易衡是那种锋芒毕露,且不惮与人唇枪舌剑的人。

有粉丝取消关注她,觉得她“分析事物太过片面,只把女性作为受害者的一方摆出来,越来越偏激”。

也有网友批她“做不了女权主义领袖,如果成了领袖,反而会影响女权的发展。”

而坐在我面前的易衡异常严肃地说,她是没有“小姐妹情谊”的那种女人。“我是要做领袖的,”她冷不丁冒出这句,又补充说道,“但不是女权领袖,我希望自己是个有力量的女性,让其他人也感觉有勇气和力量。希望她们对自己说一句,你看,她在前面走,我不是一个人。”

想要影响世界这种想法,不知道,可能从小就有了,长大越来越清晰。

我家有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二。但大家性格差很多。我妈妈深受性别歧视的毒害,她在江西的老家似乎是一个性别歧视比较严重的地方,人们认为没有儿子是“绝户”,以至于我爷爷奶奶或者甚至我爸爸我妈妈也觉得自己有义务生个男孩。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读王小波,大家通常会把自己代入到男主角的位置上去,而不会代入女主。而我蛮喜欢每个人的位置都代一代。女主角常常并不是一个有趣的角色,因为它常常是被动的,被爱的,好无趣啊。你不是一个被动的女性,而是一个积极的主动的这样一个角色,会去幻想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就不想去当一个被动的物体。

性别也是可以带来界限,男性和女性其实是在不同的文化里面长大的。女权理论幽幽地就像一扇窗在我面前出现了,有些理论其实是很艰深的,但你学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太有意思了,它点醒了你整个成长文化里面曾经不加质疑全盘接受过的东西。

而因为女权主义理论都是关于女性的东西,你身为一个女性,很容易被卷入一个女性共同命运的东西里面。又由于女权理论常常是批判性的,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宿命的悲剧版,是如此无力的。

我没有把女权理论的学习当作是一种专业的视角,我始终是学生的状态,还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没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也不是一个可提出看法的专家。但我有这么多粉丝呢,有这么多人能听到我说话,甚至我有可能改变别人。就会觉得我的声音是重要的。

开微博她起意只想说说俏皮话,调戏一下粉丝,并不想承担一些被人们认为是大V的责任那种东西。直到2015年初,她收到一名来自初二女生的微博私信,这名女生提到自己被亲属性虐的事情。在转发微博后,“女王C-cup”收到了一百多封相关讨论的私信,此后一天多时间,又来了上千封。

我就好像站在一个屋子里面,环顾四周,所有的女孩子,成百上千,在各个角落里,手机荧幕映着她们的脸,然后那个眼泪就掉下来,非常痛苦地去回忆这件事情。

又有一种使命感,驱使她们要把事情讲出来。这是一种共命运。她们能够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和那个女孩身上的不是唯二的事情,一定还会有其他伤害,在其它地方存在着。或者可能也有一种想要寻求正义的感觉——“我不应该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受害者,我不应该是被遗忘的受害者,我的受害应该是要被知道的。”

但她可能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公开,或者她的公开可能被拒绝承认过,父母不相信,或者相信了也没有任何措施。受害者可能会选择隐匿掉自己的受害讯息,可能会屈服于短暂的压力,但是这种不平会一直在那里。

我觉得我就要去做这件事情,我想知道,有多少人还在一个黝黑的深夜里想起这件事情,承受着痛苦。

易衡后来设计了一份关于儿童性虐待的调查问卷,从2015年2月到6月,完成了一份样本容量为17522份的调查问卷。她向我强调,这远远不是一个科学类的调查,只是能获取到的第一手资料。但是,这方面的资料很少,这一份可能是目前样本量最大的。

问卷调查初步分析显示:在对儿童实施性虐待的人中,有男性也有女性;三分之二的性虐待施害人是熟人,排名前十位的是邻居及长辈亲属;在缺乏教育的情况下,很多儿童不能清楚知道性虐待是什么,更不懂如何保护自己;儿童性虐待有被纵容默许的情况;有25.32%的知情人什么也没做;超过七成的受害人没有向其他人披露自己经历性虐待的事实。

易衡

此时,我们已经在她位于五环外的家里。安静的小区高层顶楼,朝南方向阳光很好,飘窗边铺着白色的毛毡垫,她屈膝坐在窗边,拿一条粉红色的珊瑚绒薄毯裹住双腿,她的丈夫正在房间午睡。

易衡把丈夫称为“我配偶”而不是“我老公”,觉得后者像电视剧八点档的叫法,太腻。

我和现任老公是从微博上认识的,这样可能效率更高。会发现两个人至少在语言上契合,比较能谈得来,三观也比较相合,才会觉得和以前的关系比较不一样,你不会想要再有从前那种关系,失败率太高。

我觉得relationship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应该比“炮友”这个概念更正式。有些人觉得,我跟你出去吃过好几次饭,甚至都看过好几场电影了,我们俩是男女朋友了吧。我会去申明这件事情,我们还不是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只是尝试接触的阶段。

固然我有还不错的皮囊,但远远没有我的精神那么好,很多人就觉得你是一个傻白甜的女生,根本不在意你的内在灵魂是什么样子。我很讨厌男人说“你负责可爱就好,我就喜欢你任性啊,我要宠你啊”,我觉得好白痴,我的精神比我的外表美貌多了。

我(和丈夫)俩立志要建立不一样的反传统的婚姻,对“男主外,女主内”或者“男人要做什么,女人要做什么”这一套深恶痛绝,对 “男生应该要宠女生啊”这一套嗤之以鼻。我们崇尚理性沟通,想要去弱化一种性别观念。以后如果有小孩,不希望她为自己是女孩儿抱歉,至少在家里是这样。再好一点,我希望她能为自己是女性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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