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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古代埃及的武则天”——哈特舍普苏特女王传奇
【按】在古代世界,女性鲜少登上国家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古埃及的情况也是如此,在三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真正建立稳定统治、成就一番功绩的女性寥寥无几。李晓东教授透过留存至今的相关文献和图像材料,分析了古埃及最伟大的女性法老——哈特舍普苏特掌握大权的条件,介绍了她在位期间建立的丰功伟业,并试图还原她被古埃及这一父权制国家接纳为最高领袖的契机。
本文整理自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李晓东教授的讲座“古代世界的武则天——哈特舍普苏特女王传奇”。该讲座系由浙江外国语学院科研处、教务处、东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联合主办,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承办的“浙外博达论坛‘环地中海研究’”系列云端讲堂第三季“杰出帝王”系列第二场,由浙江外国语学院西语学院副院长张禄彭副教授主持。
李晓东教授现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埃中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埃及苏伊士运河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外国考古中心客座研究员、浙外环地中海研究院特聘顾问、中国世界古代史学会理事、中国外国传记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等。研究方向为世界古代史、埃及学。著有《古代埃及》《古埃及之谜》《埃及历史铭文举要》等书籍,译有《古代埃及社会生活》《探寻古埃及文明》等著作,发表论文数十篇,主持承担“古埃及传记铭文研究”等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李晓东教授《古代埃及》书影
新王国时期是古代埃及的“帝国时期”,有过许多赫赫有名的帝王,比如第十八王朝的图特摩斯三世、第十九王朝的拉美西斯二世等等。在埃及三千多年的古代历史中充满了男性历史主角,一百多位法老几乎都是男性。严格来说,古埃及的历史上只出现过五位女性法老。第六位克里奥帕特拉七世虽然与凯撒、安东尼、屋大维之间的故事留存下来为文人所津津乐道,但她所处时代较晚,在希腊化时期,而且她身为马其顿人,可能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埃及君王。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统治埃及约18年,而今天讲座的主角——哈特舍普苏特女王统治古埃及达22年。在她之前的几位女性统治者在位时间都没有超过六年,而且她们登上王位都是在王朝衰落时受任于危难之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但是哈特舍普苏特与她们不同,第十八王朝是埃及帝国时代的开始,国家正处于鼎盛时期。哈特舍普苏特最初是作为图特摩斯三世的的共治者出现的,她并非被迫登基,而是自己由后台走向前台。
女王陵墓的发现
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是哈特舍普苏特女王陵墓——帝王谷二十号墓(KV20)的发现者。帝王谷陵墓的编号按它们被发现的时间先后由英国埃及学家约翰·伽德纳·威尔金逊(John Gardiner Wilkinson)制定,随后被人们所接受并被一直沿用。至今帝王谷一共有六十多座陵墓被发现,其中第十八王朝的图坦卡蒙墓编号为“KV62”,就是因为它被发现较晚。尼罗河流向地中海的流淌的一个个分支构成了一片倒三角形状的绿洲,是人们生存居住的下埃及之地,沿尼罗河谷上溯至一弯曲处,便是新王国的首都底比斯之所在。底比斯的王宫多建立在尼罗河的东岸,而西岸众多山谷则为古埃及帝王的丧葬之地,其中有一处用于埋葬帝王,被现代学者称为“帝王谷”。卡特曾在此地工作多年,他之所以有名,不仅在于发现了“KV20”,还因为发现了图坦卡蒙等法老的陵墓。图坦卡蒙(Twt- ˁ nḫ-Imn)名字埃及语的含义是“阿蒙神活着的形象”,这位法老由于早夭,未来得及充分准备自己的陵寝,只得临时征用一位大臣的墓室,因此他的陵墓在帝王谷中规模最小。这座陵墓中只有很短的甬道通向一个狭小的厅,经过卡特的发掘,打开了通向内部的暗门。此举引起了当时新闻界的大肆报道,其中包括最重要的传说——“法老的诅咒”。这座陵墓迄今为止从未被人盗掘,因此出土的文物非常之多。
霍华德·卡特
虽然帝王谷的山峦只有数十米高,但是对埃及人而言已经不低。而且此地情况复杂:首先,古代陵墓的入口都是隐藏的;其次,此地气温十分炎热。关于当地炎热的气候,李晓东教授有过直观的体验。有一次在乘车去帝王谷考古时,打开空调后汽车的挡风玻璃竟由于温差过大而炸裂。而即使是适宜考古的冬季,人在室外也只能做短暂停留,皮肤会被烈日炙烤变色。西奥多·戴维斯(Theodore Montgomery Davis)1906年在《哈特舍普苏特墓》(The Tomb of Hatshopsitu)一书中这样记录卡特发掘“KV20”号墓的经过:“空气已变得如此糟糕,闷热无比,工人们手中的蜡烛热得熔化,发出的微光已让人无法工作,我们迫不得已安装了电灯……我们下到大约50米处,空气中弥漫着臭味,熏得人无法继续。数百年蝙蝠在柱廊与屋子顶棚筑巢,蝙蝠粪便堆积风干,稍有一点空气搅动,那充满柱廊的黑黑的毛茸茸的东西就呛在人们的鼻孔里,让人无法呼吸。”由此可以窥得当时考古的艰难程度。
帝王谷内景观
帝王谷的陵墓选址隐蔽,以避免盗墓贼的打扰。哈特舍普苏特女王之墓与其他法老的陵墓在形制上有所不同。大多帝王谷中的陵墓呈“串”字型,有着笔直的甬道,而哈特舍普苏特女王墓的甬道较为弯曲。陵墓入口很狭小,甬道共分为四部分,先经过一段台阶到达第一室内,之后继续通过一段较长的横梁到达前室,最后才能进入丧葬室。
帝王谷陵墓分布图
通常法老的陵墓内只有一座棺椁,但“KV20”墓中却发现两座石棺。两个石棺的盖都已被打开,斜倚在墙壁上,说明陵墓在多年前曾遭受盗墓贼侵扰。学者们起初很不理解,为何在同一座陵墓内会有两座石棺,其主人究竟是谁。因为此前没有过两位法老的棺椁同处一室的情景,这更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帝王谷各个陵墓的主人基本都是新王国时期的法老,但具体是哪一位法老,需要根据石棺上的铭文来辨认,这是最直接便捷的方式。在石棺第一行众多王衔之后出现了刻写国王名字的“王名圈”,其中书写了“拉神之卡诞生之伟大”(ˁ3-ḫpr-k3-Rˁ)的“登基名”。这个名字并不广为熟悉,他另一个名字“图特神之子”(Ḏḥwti-ms)却为人们所熟知,这个名字经由古希腊语被后世译为“图特摩斯”。将这两个名字结合,可以得知墓主人是埃及第十八王朝的第三位法老图特摩斯一世。而另一座石棺的铭文可以展现出两者的关系。在这座石棺上的王名圈中写着登基名“拉神的正义和心灵”(M3ˁ.t-k3-Rˁ),另一个名字是“哈努姆-阿蒙的第一女贵族”(Ḥ3.t-šps.wt-ẖnm.t-Imn)。其中“H̱nm”是造人之神哈努姆神的名字,其常以公羊首人身形象出现,带有一个陶轮,传说人类就是他用陶轮塑造的。埃及神的名字有时复合,组成新的含义。由此可知另一座棺乃是哈特舍普苏特的石棺。
图特摩斯一世石棺
哈特舍普苏特女王石棺
成为女王的经过
从图特摩斯一世的家系可以得知,他有两位主要的王后:第一位名为阿赫摩斯(Iˁḥ-ms),意为“月神之子”;另一位叫姆特内弗尔特(Mwt-nfrt),意味“姆特神之美”。图特摩斯一世与阿赫摩斯王后生有一女,即哈特舍普苏特。此外,图特摩斯一世与姆特内弗尔特生一子,为图特摩斯二世。图特摩斯二世与伊赛特(Is.t,与伊西斯神同名)生育了著名的法老图特摩斯三世,而在登基之后又与姊妹哈特舍普苏特结婚诞下一女内弗如瑞(Nfr.w-Rˁ,意为“拉神之美”)。由这个家系可以得知陵墓中两个石棺主人的关系为父女,而图特摩斯一世去世时哈特舍普苏特还很年轻,因此葬于同一墓室应当是哈特舍普苏特所为。
哈特舍普苏特是古代埃及一位伟大的女性法老,这在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世界实属不易。依据埃及的王权继承制度,要当上合法的法老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王室血统与神的旨意。第一点哈特舍普苏特毫无疑问是满足的,因为其父图特摩斯一世及其祖父都是法老。然而在父权社会中,女性想要掌权并不会被轻易认可。因此为了登上法老的王位,哈特舍普苏特需要为自己做足宣传。其中有一项便是“做男人”,让官员和人民忽视她女性的身份。代尔-巴哈里(Deir el-Bahari)位于上埃及帝王谷与王后谷之间,中王国时期的法老孟图霍泰普二世就曾在此建立形制特别的葬祭神庙。哈特舍普苏特也在此建造了一座神庙,庙前陈列着很多她本人的雕像。几尊雕像的形态相同,女王头戴象征上下埃及统一的红白双冠,双冠前有保护王权的圣蛇(iˁrt)。最重要的是,她雕像的下颌处有很长的胡子,这就是为了给人们树立法老的形象,法老大多是男人,因此她也要“做男人”。不仅如此,哈特舍普苏特有时会在铭文中将自己名字的阴性词尾“.t”去掉。
哈特舍普苏特葬祭神庙前的雕像
但成为男人不等于当上法老,还需要其他准备工作。在哈特舍普苏特葬祭神庙的墙上有一段文字,记述图特摩斯一世对这个女儿十分喜爱,把她当作接班人来培养:“‘这是我的女儿,哈努姆特阿蒙-哈特舍普苏特,愿她长寿,我指定她为我王座的继承人……她将指挥宫廷中各方面的人员;他将领导你们。听从她的话,团结在她的命令之下’皇室贵族、宫中显赫和百姓都听到了这个将其女儿玛阿特卡瑞提升为上下埃及之王的宣告。”类似的话在图特摩斯一世的文献中都没有出现,而且在图特摩斯一世去世时并没有直接将女儿哈特舍普苏特推上王位,而是让儿子图特摩斯二世继位。因此,现在的埃及学者都认为这是哈特舍普苏特“矫父命”的结果。
哈特舍普苏特还从神的角度给自己编写了成为法老的依据:“他(阿蒙神)发现她(阿赫摩斯)睡在宫中深处,他的神圣芬芳唤醒了她。他对她微笑。他立即起身来到她身旁。当他走近,她看到他的完美很是喜悦。他的爱流入她的躯体,宫中充满天国的气息,充满蓬特的芬芳……阿蒙神满足她的愿望,对她说:‘由你来宣布我女儿的名字哈特舍普苏特,我已将她置于你的子宫。她将成为合法的国王,统治这整个土地。’”神庙铭文中还有一段写道,“过来,我亲生的女儿,可爱的玛阿特卡瑞,你是国王,你永远拥有荷鲁斯王座上的徽章。”对哈特舍普苏特本人则有这样的描述:“她的身躯覆盖着最好的芳香,她的体味神洗的清爽,就像蓬特一样,她皮肤上镶嵌着黄金,在整个土地上熠熠闪烁,就像节日的星光。”哈特舍普苏特希望通过这些铭文表明,不仅父亲非常喜爱自己,而且她也是神的女儿,神也想让她成为未来的女王,统治埃及。这些铭文是神庙墙上浅浮雕的说明文字,浅浮雕上刻了阿蒙神和阿赫摩斯相会的场景,还有两位女神在下面托着他们的双脚。阿赫摩斯怀孕之后,哈努姆神将孩子的灵魂放入她的体内。哈努姆坐在王座上,身前的陶轮上摆放着两个小孩。因为古埃及人认为灵魂有两个——卡(k3)和巴(b3)。两个灵魂结合在一起,灌注在人的生命之中,才能成为一个现世的活人。因此哈努姆神创造了哈特舍普苏特的两个灵魂,并将生命(ˁnḫ)注入其中。之后是创世之神哈努神和生育之神海凯特神(Ḥqt)引领怀孕的阿赫摩斯的场景。在哈特舍普苏特诞生之后,阿蒙神亲吻自己的女儿,并把她交给母亲阿赫摩斯。在浮雕中哈特舍普苏特的灵魂是一个男孩的形象:他头发几乎剃光,只留有一缕向右侧的发髻。之后阿蒙神亲手将新生的孩子交给在位法老。再后来,是阿蒙神与智慧之神托特神(Ḏḥwti)庇护这个孩子的场面。多幅浅浮雕都意在展示哈特舍普苏特一直受到神的照拂,可以合理合法地成为埃及法老。
哈特舍普苏特葬祭神庙中阿赫摩斯(左上)与阿蒙神(右上)相会场景浮雕
在这经过这一系列舆论宣传之后,哈特舍普苏特也未必能当上法老。因为在图特摩斯二世死后,还留有一个继承人——图特摩斯三世。但他继位时年龄尚小,因此哈特舍普苏特以共治者的身份一起管理国家。但她并没有扶持图特摩斯三世,而是独揽大权。她能够成为法老,除了宣传工作之外,还因为她所具有的政治基础——“阿蒙神神妻”(ḥmt-nṯr-n-Imn)的头衔。这是古埃及宗教中的高级女性祭司,这个角色最早出现于第十二王朝,但那时仅仅是负责宗教传播仪式的神职人员,而到了新王国时期,这个头衔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内容。透过“特提舍利的石碑”上的浮雕可以得知这方面的更多内容。
现藏于埃及开罗博物馆的“特提舍利的石碑”
石碑正上方是太阳神伸出两个翅膀,垂下来的是两条圣蛇,一同庇佑王权。再下面左右两侧写着相似的短语,都可以翻译为“贝赫德特的伟大神祇”,但实际上古埃及有两个名为“贝赫德特”(Bḥdt)的地方,一个位于上埃及的埃德富(Edfu),另一个位于下埃及的特尔巴拉蒙(Tell el-Balamun)。这个双关的短语寓意,无论是上埃及还是下埃及,都在太阳神的护佑之下。接下来浮雕上写着“愿她永远长寿,王室中的贵夫人,法老尊贵的母亲特提舍利”。特提舍利(Tti-šri,意为“小特提”)是第十七王朝最后某位法老的妻子,她作为“法老母亲”的身份出现,而她的儿子正是第十八王朝的创立者阿赫摩斯。因此特提舍利不仅是神妻,也是法老之母,可以在法老年幼时监管朝政。在浮雕中,法老阿赫摩斯站在他母亲的面前,向她献上表达自己崇敬之意的物品。说明,从此时开始,“阿蒙神神妻”不仅是高级祭司,还具有监国的职能。
哈特舍普苏特也拥有“阿蒙神神妻”头衔,这可以给她足够的权力和政治地位,让她接近王权,甚至监管王权。李晓东教授认为,哈特舍普苏特正处于距离法老职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地位。在一副幅浮雕中可以看到,哈特舍普苏特已经戴上了法老节日庆典用的王冠。在另一幅浮雕上,刻着一前一后两个拿着权杖的法老,穿着打扮也一模一样,根据王名圈中的登基名,可以得知两者分别为哈特舍普苏特和图特摩斯三世。此时的哈特舍普苏特已经走在了图特摩斯三世的前面,这表明此时两人处于共治的状态,但是哈特舍普苏特更为重要。而在哈特舍普苏特红色神庙的外墙浮雕上,这一点体现得更加明显:节日庆典上哈特舍普苏特作为主角盛装走在前方,而图特摩斯三世只能在身后为她熏香。这些图像说明哈特舍普苏特渐渐走向前台,她的重要性和手中的权力已经超过了图特摩斯三世。而在该墙壁的另一幅浮雕中,阿蒙神和哈托尔神(Ḥwt-Ḥr)共同为哈特舍普苏特加冕。这意味着他渐渐由共治走向了一个人统治。
哈特舍普苏特浅浮雕
伟大女王的功绩
李晓东教授将哈特舍普苏特称为“古代埃及的武则天”,是因为她在位的二十二年完成了一系列伟大的功绩,算是古埃及历史上唯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法老。在她之前的四位女性埃及国王统治时间都较短:第一王朝的美瑞特-内特(Mri.t-Ni.t,意为“内特神之所爱”)只统治了一年多;尼玛阿特亥坡(Ni-m3ˁ.t-Ḥp,意为“属于阿匹斯神的正义”)也是在第二王朝末期才登上政治舞台;第六王朝的尼托克瑞斯(名字译自希腊语Νίτωκρις)据信统治了六年,但学界存在较大争议;有较为确信记载的第十王朝法老索贝克内弗儒(Nfr.w-Sbk,意为“索贝克神之美”)也只统治了四年左右。哈特舍普苏特之前的埃及女性统治者多临危受命,并未做出什么伟大成就。而在她之后托勒密王朝著名的“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尽管会讲埃及语,也努力将自己塑造为纯正的埃及法老,但她本人并非埃及人,功绩比起哈特舍普苏特也逊色不少。后者的伟大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哈特舍普苏特是一位和平的法老。从她的父亲图特摩斯一世开始,就在叙利亚、巴勒斯坦一带扩张埃及的势力范围。古埃及法老向外扩张的主要目标在于保障和发展贸易,因此战争并非以掠夺为目的,而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范围。哈特舍普苏特则采用了不同的手段,她是第十八王朝第一位在自己的登基名中加入玛阿特女神(M3ˁ.t)的法老。埃及绝大部分的法老的名字里都有神的名字,但是玛阿特的使用频率并不高,尤其是在新王国时期。玛阿特代表正义、秩序与和平,有着羽毛的形象。埃及的亡灵书中关于最后审判的部分,巨大的天平一侧绘有亡灵的心脏,而另一侧就是象征玛阿特的羽毛。哈特舍普苏特崇拜这位女神,与她试图恢复秩序的想法有关。在她的铭文中不止一次提到,第二中间期时,喜克索斯人占领了埃及,国土四分五裂,很多神庙停滞,建筑坍颓,整个埃及一片破败。因此哈特舍普苏特想要恢复建筑、秩序和正义,便崇拜玛阿特神,采用和平的方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扩张的野心与呵护势力范围的愿望。哈特舍普苏特曾在卡尔纳克神庙树立两座方尖碑,在其中一座底部的铭文中第一句文字就展现了她的野心:“(陛下)……她让埃及、红土地上以及所有外国的王权都置于国王的双脚之下”。这句话表明,虽然女王奉行和平原则,但她依然关心帝国的海外势力范围。
她虽然没有进行军事行动,但也曾发动“远征”,比如有名的“蓬特远征”。蓬特位于阿拉伯海和红海的交汇处,在今也门、索马里一带。传说这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被埃及人称作“Pwnt”,现在被译为蓬特。此处盛产乌木、象牙、黄金、树脂和香料,这些对埃及人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哈特舍普苏特执政时曾派遣远征队前往蓬特,这场远航对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壮举。她把这次远征看得十分神圣,在铭文中写道:“国王自己亲自向众神之主阿蒙神请示,在神殿里面阿蒙神给她一个神谕,神亲授命令:‘去寻找通往蓬特之路,开启通往香树之林的道路。带领远征队越过陆地与海洋,带回神之土地上的异域之物’”。这场远征之艰难超乎现代人的想象,当时的首都底比斯(W3st)距离红海大约一百四十多公里,即使是现代,开车也要六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而到了红海港口之后,还需要乘船向南,历经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向南航行,去寻找神秘之地。
“蓬特远征”线路示意图
根据代尔-巴哈里哈特舍普苏特女王葬祭神庙的壁画可以看到远征队手持埃及的宝藏与武器走向远方的“神圣之地”,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一位黑人国王和王后。远征队最大的成就并不只是带回了很多乌木、象牙和众多香料,还将很多活着的树木移植到了埃及。哈特舍普苏特女王葬祭神庙前移来的两棵没药树虽然已经枯死,但树根留存至今。这有可能是有文字记载最早的植物移植范例,堪称古代世界的一大壮举。
哈特舍普苏特还在国家内部进行了开采与建设活动。女王在位期间,曾在西奈半岛(Bi3.w,意为“充满金属之地”)开采铜和绿松石,由此获得的大量资源对埃及的发展有直接贡献。建设方面,为了修复战争的创伤,哈特舍普苏特下令修复了很多残破的神庙。此外,她还命人修建了卡尔纳克神庙第八塔门和双方尖碑。在方尖碑上刻有铭文:“我发誓,阿蒙神爱我……我为我父阿蒙神独石雕出两座方尖碑……使我的名字在他的神庙中永恒。”卡尔纳克神庙如今是旅游胜地,除了它规模大、雕塑众多之外,拉美西斯二世修建的多柱厅也特别引人注目。这座厅里原本有134根柱子,现存129根仍然站立。李晓东教授曾在此参加浮雕和文字的整理工作,印象颇深。卡尔纳克神庙共有十座塔门,每座塔门之后都有神龛、院落和多柱厅的体系。其中的第八塔门,正是哈特舍普苏特在位时修建的。她修建的两座方尖碑高度接近30米,据碑上的文字描述,整个方尖碑都镶嵌了金箔,乃至在尼罗河对岸几十公里之外,都能借助月亮反射的光芒,看到这两座方尖碑熠熠生辉。虽然现在方尖碑上并没有任何金箔存留,但是一位美国考古学家研究了方尖碑四周的凹槽,认为它们是为镶嵌金属片而特地凿出的。因此,古埃及人方尖碑上镶嵌有金箔的说法具有一定可信度。
哈特舍普苏特时期在卡尔纳克神庙的一处方尖碑
埃及人接受女王的缘由
埃及学界关于哈特舍普苏特关注度最高的有两个问题,就是“什么契机让埃及人在盛世接受一位女法老走向前台”,因为哈特舍普苏特的当权与之前其他埃及女性不同,她身逢埃及帝国的鼎盛时期,而且王室不缺乏男性继承人。关于这一现象的原因学界主要有“危机”和“篡位”两种猜测。第一种是可能当时的埃及遇到了某些危机,尚且年幼的图特摩斯三世无法化解,人们才能接受一位女性共治者走上前台,独揽大权。若此说成立,需要了解这场危机到底来自何方,是来自埃及的内部还是外部。但目前没有任何材料表明当时出现了国际危机,威胁到埃及的安危。于是学者们试图在现存的文字、图像材料中辨寻与内部危机相关的内容,但也没有收获。
因此,学者们把更多目光转向“篡位说”,即哈特舍普苏特从小就有做女王的野心,而此时图特摩斯三世立足未稳,对她而言时间已经成熟,于是她从幕后走向台前,由共治走向独裁。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图特摩斯三世是否报复了哈特舍普苏特”。 如果图特摩斯三世进行了报复,那就给篡位之说增加了可信度。但若没有进行报复,篡位之说就站不住脚。于是,学者们试图在出现过哈特舍普苏特相关形象与文字的地方寻找答案。经过对所有相关铭文的研究,篡位之说得到了一些支持。在一件反映敬神场景的浮雕右侧雕刻着法老图特摩斯三世,左侧为一群抬着圣船的祭司,船上载着神龛。但就在这副保存状况良好的浮雕中段,却有一块人为凿掉的痕迹。哈特舍普苏特作为图特摩斯三世曾经的共治者,常常和他一起出席仪式或盛典,因此该浮雕上被凿掉的部分很可能就是哈特舍普苏特与她的王名圈。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这可能是他仇恨哈特舍普苏特而有意为之的结果,而仇恨的原因可能正是篡位。
图特摩斯三世浮雕与疑似被凿掉的赫特舍普苏特
在另一幅浮雕中,拉神与图特神为中间的一位法老进行生命的灌注,但是中间法老的形象和旁边的文字都已被人有意凿掉,这位法老很可能就是哈特舍普苏特。而这一破坏很有可能是图特摩斯三世所为,在他登基后,由于仇恨而将“篡位者”相关的形象和文字一并凿去。但是这些目前仅仅是猜测。因为还有一处浮雕,上面哈特舍普苏特的形象虽被凿掉,但是她名字却保留了下来。如果这是图特摩斯三世所为,理应将痕迹全部抹去。有一种可能的解释,凿掉哈特舍普苏特形象的人都是文盲。因此,他们虽然可以认出女王的形象,但却无法分辨王名圈中的名字,不敢轻易凿掉。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图特摩斯三世派去的,那么很可能是重要的官员或书吏,理应不是文盲。因此,抹去哈特舍普苏特形象的人很可能来自社会底层,而非统治阶层。他们的行为很可能与图特摩斯三世无关,只是无法接受一位女性统治埃及,就自发地抹去了浮雕。若是这一原因造成雕像的缺损,则无法得出哈特舍普苏特女王篡位的结论,依然留着一个悬案。
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哈特舍普苏特坐像
精彩的讲座之后,李晓东教授解答了线上观众提出的如下问题:
Q:中国古代帝王陵墓选址讲究风水,请问古埃及是否也有此考虑?帝王谷被选中是否因为它位于险远之地?
A:古埃及新王国时期陵墓形式发生了改变,由过去的地上建筑金字塔转变为了山中的“凿岩陵墓”。这样的陵墓非常壮观,内部有很多墓室,里面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有文字和壁画。这些文字与之前的金字塔铭文、亡灵书一脉相承,主要讲述如何进入永恒的世界,也有部分对此世的描述。尽管陵墓形式变化,但其中一些基本内涵没有改变。古埃及最早采取“坑墓”的形式,将死者以婴儿蜷曲的姿态葬入圆坑之中,意在让死者再次进入生命循环。陵墓不能选在耕地地区,以免被每年泛滥的尼罗河冲走。而且陵墓位置也不能过于偏远,否则会带来祭奠的不便。所以陵墓往往选在绿洲与沙漠接壤之处,但应当并无“风水”一类的思考。而后来埃及人建造了玛斯塔巴(源自阿拉伯语“مصطبة”,意为“长石凳”),以便标记陵墓,让在世者祭奠自己故去的亲友,献上供品。之后这样的陵墓渐渐发展、变大,出现了金字塔。其基本的建构方式仍保持不变:下方有陵墓,上方有供人祭奠的场所,两者之间通过甬道或竖井相连接。再后来的新王国时期出现了凿岩陵墓,也带来了选址问题。虽然哈特舍普苏特葬祭神庙地势开阔,还有湖水相伴,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也算得上“风水宝地”,但是古埃及人有自己宗教的考量。他们在开凿陵墓时也会选择上端比较尖,类似金字塔形状的地方,这与拉神崇拜相关。虽然不能排除古埃及人的“风水思想”的影响,但目前在相关文献和考古材料中并无明确记录。埃及帝王主要还是出于隐蔽的目的在山中开凿陵墓,虽然其中除了图坦卡蒙墓之外,已全部被盗。在古埃及文献中,就有对盗墓者的审判,其中有整个家族、村落,乃至陵墓建造者参与盗墓活动的案例,这可能也是古埃及王陵虽然处心积虑防范盗掘,却几乎无一幸免的原因。古埃及虽然应该没有“风水学”,但其宗教思想与风水一样,都依靠复杂的理论指导,选址并修建现实中的陵墓。
Q:请问如何学习埃及语,是否困难?
A:学习任何语言都有共通的规律,学习埃及语也是如此。很多人认为埃及语难学的原因在于动力不足。学习其他语种可能容易带来现实的工作机遇和与这门语言使用者交流,了解一个新的国度,扩展新的思维。而学习古埃及的语言只能为埃及学研究服务,这会导致在学习中容易打退堂鼓。就埃及语本身而言,因为它只留下了文字记录,而没有保存语音。即使是同专业的埃及学家,也难以用埃及语交谈。埃及语是一种死语言,虽然学者们复原了文字的发音,但是象形文字大多只记录辅音,而不记录元音,埃及学者所构拟的未必就是古埃及人口中的埃及语。埃及学研究者彼此交流、探讨问题也会使用现代语言。此外,目前对埃及语语法现象的解释几乎全部由西方学者完成,其中有些对中文使用者很简单的现象经过解读之后反而变得繁琐,而另一些汉语母语者难以理解的内容在语法书中被一笔带过。中文学界缺少合适的教材也增加了自学埃及语的难度。但是如果只想作为兴趣大致了解埃及语铭文的内容概要,入门也并不困难。
Q:请问古埃及不同王朝的法老间有血缘关系吗?
A:既然经历了改朝换代,理论上这些统治者之间就不再有血缘关系,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现在划分埃及的三十余个王朝的主要依据是曼涅托的《埃及史》,这是目前所知唯一由埃及人自己书写的埃及历史。曼涅托是托勒密王朝时期的一位祭司,他用希腊语写作了《埃及史》一书,但原书并未留存至今。现代人知道这本书,得益于希腊古典作家的引用。而根据曼涅托著作进行的王朝划分留给现代学者诸多谜团与困惑。比如,现代埃及学家普遍认为,历史上并不存在第十四王朝,这是后来王朝统治者在王表上“追封”自己祖先的结果。此外,曼涅托划分王朝的标准如今也已不得而知。古埃及人有自己的王表留存,上面记录的是时任法老率领在他眼中正统的所有前任法老向某位神灵表达崇拜的文字,并无王朝划分。曼涅托的王朝时段划分也有让人不解之处,目前没有统一的标准适用于所有划分。比如,中王国开始于第十一王朝的中期,在同一王朝内部划分出新的王国令人困惑。至于王朝间的血缘关系,有说法称第三、第四王朝的统治者之间有血缘关系。但是更多的王朝中出现的情况是常见的执政家族的变更,与世界其他地方常见的情况类似。
Q:哈特舍普苏特与图特摩斯三世共治时,是否因为分权导致埃及政治不稳定?
A:简而言之没有。虽然共治中会有分工,但是埃及统治者的共治更多是父子之间分享权力。通常老王在位期间就将儿子扶上王位,自己主持内政,而让儿子在外征伐、处理对外关系。由于这位王子是老王亲手扶持,所以与父亲的关系通常较为和谐。至于哈特舍普苏特与图特摩斯三世的情况,后者自登基起前者就总揽朝纲,只是没有自己专权。在共治期间图特摩斯三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哈特舍普苏特冲突。
Q:图特摩斯三世与哈特舍普苏特是否存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他为何要抹去女王的痕迹?
A:学者们目前认为两者之间可能确有矛盾,但哈特舍普苏特执政二十余年并未迫害图特摩斯三世。图特摩斯三世只是成为了被隐藏于身后的埃及法老,而且在哈特舍普苏特去世后立刻走上前台,这说明两者至少不是政敌。现在更多学者认为,抹去哈特舍普苏特的形象和文字的行为多是民众或者书吏自发进行的。虽然确有将哈特舍普苏特名字凿掉之后又刻上图特摩斯三世名字的现象,但这种篡改并非一朝一代的特例,而是在古代埃及经常出现的情况。这可能是工匠们为节省劳力所为,因为有时没有足够的时间新建,就利用现成的雕刻进行篡改。古埃及有着较为程式化的铭文书写,在法老不会亲临审查的情况下,修改名字是最为省时省力的做法。但这也并非解释所有图像文字被凿掉的“万能钥匙”,还应当分具体情况研究。
Q:请问埃及的没药是否与古希腊神话中的密耳拉有关?
A:两者间是否有关目前只能通过猜测。由于古埃及的年代比希腊要早,现代学者有一种说法称:“人们对古代埃及的认识由傍晚走向黑夜,再走向黎明和中午。”现代人对大部分的文明都是由开始认识到逐渐熟悉,即从黎明走向中午。而埃及的情况不同,最早认识埃及的西方人是古希腊人,他们用了许多笔墨记述这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但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渐渐忘却了古代埃及的辉煌。近代人们再次发现埃及时,才再次接续了古希腊人的认识。希腊人从埃及接受了很多神祇和传说,尽管两者的文化体系不同,但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对没药而言,这种香料虽然受到埃及人的青睐,但它并不盛产于此地。当时地中海东部是一个共同的世界,不同民族彼此交往频繁。希腊人是否直接或间接从埃及得到了这个名字尚难确定。
Q:请问官方的蓬特贸易之路是哈特舍普苏特女王时代开创的吗?是否就像张骞“凿空西域”?
A:埃及的历史过早,没有历史的概念且没有留下自己的史书,所以当时有些事情不会被记录。根据现在的考古工作,在哈特舍普苏特统治之前,埃及红海沿岸的区域就已经建立了一些港口城镇,但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当时有前往蓬特的贸易活动。关于蓬特远征的详细记录最早出现于哈特舍普苏特统治时期。学者猜测,此前的埃及人可能逐渐分段向南探索,但是否到达蓬特尚无证据。
Q:请问埃及墓葬从金字塔到“穿山为陵”有何历史背景?
A:简而言之是为了防盗墓。金字塔之所以越来越大,除了能显得宏伟壮观之外,也有防盗墓的考虑。盗墓贼面对由大量巨石建成的金字塔,如果找不到正确的入口,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挖开。但遗憾的是,这些金字塔并未成功阻挡盗墓贼的脚步。于是新王国的统治者采用了更为隐蔽的新方式,以防止盗墓。此外,还有过一些其他防盗方法。比如,在帝王谷边上的工匠村中,有一些坟墓的竖井近乎垂直,而且很深。竖井的上方建立着或大或小的葬祭神庙,但竖井的入口往往难以找寻。虽然陵墓采取了很多避免盗墓的方法,但几乎均未成功。帝王谷中有一个洞穴,里面丢弃了数十具法老的木乃伊,这些都是在古代就被盗掘并且重新拆开过的,虽然上面写有名字,但其身份还要依靠现代DNA技术测验核对。由此可见,古埃及盗墓情况之猖獗,这应该也是陵墓形制发生变化最为重要的原因。
Q:请问古埃及人是否如电影中那样是光头?在《圣经》中,男子以头发茂密为美,在古代埃及文化中,头发是否具有性别、文化与宗教的含义?
A:古埃及人是有头发的。在壁画、浮雕和塑像中埃及人的头发大多剃光,与古代埃及人的洁净观念有关。古埃及人认为,将体毛剃光是一种净化之举,只有如此才有资格去面见神祇。因此,大部分的贵族和祭司都将自己的头发剃光。不过在一些特殊场合和特定仪式中,埃及人也会戴上假发。假发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在考古发掘中就有很多假发出土。古埃及人不仅有假发,还有假胡须。哈特舍普苏特女王的雕像上有胡须,而在现实仪式中统治者也会佩戴此类假胡须,这些都具有文化的象征意义。此外,古埃及的军人和普通民众可能无暇常常剃头,所以会长出头发。古埃及人的头发较为卷曲,与现代的埃及人有些相似。
Q:您提到双头的形象是两个灵魂的含义,在欧洲的许多文化中也有双头的现象,比如古希腊赫尔墨斯神的双蛇杖、神圣罗马帝国国徽上的双头鹰,等等。这种形象是否在古代文明的形成中反映了一种灵魂观?
A:就古代埃及而言,“二”这个数字长期受到崇尚。埃及本身分为上埃及与下埃及,两地有自己的神祇、王冠。在埃及语中,这个国家也被称为“两土地”(t3.wi),而王权的象征中也有“两女神”(nb.ti)。这是埃及人原初的世界观,他们认为人有“卡”和“巴”两个灵魂。其中“卡”在象形文字中写作向上伸出的双手,这种灵魂即使在人去世之后也不会离开躯体;而“巴”常写作人面鸟身的形象,它在人去世后会离开躯体,与天上的星星结合,并在特定时机返回身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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