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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大哥隔壁大叔苏东坡——读范军《苏东坡》随笔

2021-09-20 18: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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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大哥隔壁大叔苏东坡

阮忠

人上了年纪,思绪时时会因人因事倒流,这不,昨天收到范军兄的三版大著《苏东坡》就是如此。

范兄的《苏东坡》原名《苏东坡:旷达人生》,那是1994年的事。当时,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扬帆兄自己弄了本《庄子的人生哲学》,是对庄子及其著述的另类解读。做着出版家的扬帆老兄一时兴起,整了八个古代圣贤,召了八个高校的兄弟,编一套“圣贤人生丛书”,《苏东坡:旷达人生》便是其中之一。意气风发的扬帆说:“我大致想好了,依然如《庄子的人生哲学》一样,一书写一圣贤人物。我还不揣谫陋,以我的《庄子的人生哲学》为范本,用一种随笔的文体与笔调,古今结合,史论结合,圣贤人生与凡生结合。我还要求每一位作者对他所写的圣贤人物,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写出独特的人生体验。”他这种有传统文化味和现代生活气息、有故事有感悟的路数与2001年央视“百家讲坛”的路数很相似,以至于我后来发过一点感慨:“可惜扬帆当时拥有的平台是写出来让大家阅读的出版平台,如果他同时有写出来让人讲的演播平台,富有创意的扬帆现在会是怎样的模样呢?”扬帆兄前两年有电话给我,说是退休了。而这套书后来在台湾再版时,成为“人生哲学丛书”,范兄写的苏东坡自然成了《苏东坡的人生哲学》。

图片源自:Billy Wilson Photography

范兄在三版《后记》里说“当年才情横溢的扬帆兄和套书的诸多作者大多已经退隐林泉,优哉游哉”。我便是这“诸多作者”中的一员,当年的风华正茂不再,早在海南退了休,如今窝在海口金花村的板桥居里,过着平淡安静的生活。但刚过了920周年忌辰的苏东坡好像没有退休,也好像没有离开人世。他从儋州欣然北归,死在人生最后的落脚点常州。从那时候算起的近千年以来,东坡属于有些人死了,却仍然活在人们心中的一类。人世间有许多这样的人,仍然活着,是活在沉静的历史典籍中,需要翻检这些历史典籍才得以再见,不像东坡这样有光彩和活力。他分明从历史典籍中走出来,活在现实生活中,与人们朝夕相伴,像邻家的大哥、隔壁的大叔。很难讲清楚是什么让东坡这样有做人的魅力,以至于有人说是永远的苏东坡,他永远属于历史,属于现在,还属于未来,不知穷尽。而这永远,实在也是因为说不够,也说不透。

范兄从东坡的人生中拎出“旷达”两个字,最得他一生的精髓。一个22岁与19岁的弟弟苏辙同榜的进士,轰动京城,惹得他爹苏洵一时兴起,写了一首看似自我批评、实则高度自我誉扬的小诗: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当时的主考欧阳修兴奋得说要让东坡出人头地。更有宋仁宗兴高采烈地说东坡兄弟有宰相之才,可惜东坡刚冒头的时候,仁宗进入了人生晚年,已无可能让东坡兄弟在他手上成长为宰相。就是这东坡,神宗时与王安石激进的变法相左,求为地方官,逃避京城,却又爱在诗歌里讽刺新法,结果在湖州任上遭了“乌台诗案”,从此开启了他的流贬岁月,一贬黄州、二贬惠州、三贬儋州,尽管中间有过起复,做过翰林学士、知制诰、吏部尚书等官,最后还是以流贬遇赦收场。

遇赦北归途中,东坡走到金山,自题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一生为官十八州,最让他记得的却是流贬的这三州,所任都是闲职。名说功业,流贬赋闲何功业之有?在人生低谷,东坡有着他人少有的坦然:身居黄州,“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身居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身居儋州,“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什么时候可以把他打倒?旷达,是漠视艰难,自我解脱,是化忧愤为悠然,变悲愁为欣悦,难怪林语堂说东坡是不可救药的乐观派。他的乐观古往今来感染了许多人,也是人们喜欢他的最重要理由。

图片源自:virginia lackinger

范兄说:“旷达是一种人生态度,又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辑一,第13页)信然。这刚好让我顺便拿来做这里的话由。

旷达是一种人生态度,旷达的人生态度里有人格。东坡人格里有儒、有道、有佛。这样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说到底,东坡还是“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只是这“独善”不一定是儒者的自我修养,他会走向道家的自然、走向佛教的空幻。东坡暴得大名的及第试卷《刑赏忠厚之至论》,想的是仁治天下,当王安石变法,东坡给神宗皇帝上万言书,想的就是“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根子是忠君爱民的仁术。他抱定这种信念并不妥协,必求一吐为快,这成为他的习性,故一向不惧直言。遭了“乌台诗案”又怎地?交代后事,竟是“是处青山可埋骨”(《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一),死了随便找地埋了拉倒。弟弟苏辙叮嘱他从此少写,可东坡一出狱忍不住又有诗道“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出狱次前韵二首》其一),重操旧业。这种坚韧的人格他在黄州有过形象的表达,是《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所写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他,就是那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人生失意,依然故我。他不以为意,不是贬官吗?我做弃官不为的陶渊明如何?陶渊明说归去来兮,他把陶的《归去来兮辞》改写成词《哨遍》,比陶渊明说得更透,“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这是庄子式的无我逍遥,身在人世间,心在人世外。东坡旷达的人生态度,可以让苦日子过成乐日子。在黄州,他炖出了东坡肉;在惠州,烤出了羊脊骨;在儋州,小儿苏过弄出了色香味奇绝的玉糁羹,东坡笑言:“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绝无此味也。”(《过子以山芋作玉糁羹》)人们说他是美食家,这美食家是从流贬中走出来的,是旷达的副产品。

旷达是一种胸怀,这胸怀里有宽厚。范兄讲了东坡与章惇的故事。章惇是东坡的同榜进士,他跟随王安石变法,后来官至宰相的章惇却是东坡的政敌,最不能容忍东坡。东坡贬居惠州时,在白鹤山建了新居,本想携儿孙终老于此。却因一首小诗里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让章惇不快。流贬本是让东坡遭罪,自我反省,怎能让他如此悠然?心生一念,再贬蛮荒之地海南儋州。东坡得知,涌上心头的是去了海南先当作棺,后当作墓,必死无疑了。就是这章惇,实在没想到自己晚年也贬雷州,他的儿子章援是东坡的门生,在东坡主持礼部贡举时及第。章援给东坡老师写信,请老师不念旧怨。东坡回信说,我和你父亲定交四十年,虽说四十年间思想有冲突,但交情如故,安慰他大可放心。东坡为人宽厚,眼中没有一个坏人,这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范兄说:“待人艺术可以写成若干本大书,复杂得很,其实又简单得很。待人讲究一个‘诚’字,讲究一个‘宽’字。果能如此,那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辑五,211页)宽以待人,是孔子的古训,孔子说“仁”有五字诀:恭、宽、信、敏、惠;孔子说“宽”有一字令:“恕”,不知东坡是不是牢记了孔子的古训,善良下的待人宽厚,给他带来人生快乐倒是真的。不过,宽厚其实还有待己的一面,遇事的不纠结就是如此。苏辙任渑池县簿,没到任但情绪低落,说是“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怀渑池寄子瞻兄》)。东坡却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尽可以开怀面对。还有,他初到海南,四望途穷,日就枯槁,自己说,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不知何时得出此岛。然转念一想,人生一世,谁不在岛上,无非是大岛还是小岛,心下顿时释然。

旷达是一种境界,这旷达的境界里有超然。范兄讲了东坡在密州做太守时“超然”的故事。他所居的园子里有一座旧台,修整之后,让弟弟苏辙命名。苏辙遵命,说道:“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超然台赋叙》)东坡十分高兴,故名此台为超然台。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说的是即使有荣华富贵,也当泰然处之。这话其实蕴含有遭遇坎坷困窘,也当如是。如同孔子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旷达方有超然,用东坡的话说,该是随缘委命、安往不乐。一天他登上超然台,命笔赋词《望江南》一首: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密州时的东坡,梦想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心情有些沉重,但这出猎词一点沉重感都没有,反成为他以豪放表明词“自是一家”的代表,与柳永婉约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异道而趋。话说回来,那时他年近四十,“诗酒趁年华”正值当年,是吟诗作词的好时候,也是喝酒的好时候。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却有怀弟之愁。然大醉之际,吟出的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看似淡泊,却饱含了兄弟深情。当然旷达的境界,莫过于面对生死,东坡在弥留之际,并不求佛的超度,而是归于庄子和陶渊明的自然。少时读庄子,说庄子甚得吾心的东坡;成年尽和渊明诗,说渊明是他前身的东坡,最终如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影答形》)。

东坡的旷达是在文学里表现的。范兄《苏东坡》没为东坡文学设专章,各章后有原文品读的东坡选文,原汁原味地呈现东坡散文的风貌。其实这只是补笔,全书六章,没有一章没有东坡文学。东坡文学是东坡的身影,是东坡的灵魂,也是东坡的人生。范兄说,东坡在世时,他的诗文、字画在北宋境内外影响很大;东坡辞世后,他成为数千年文人墨客的第一人。是呀,东坡是北宋文坛的奇人,论散文,与欧阳修齐名,人称“欧苏”;论诗歌,与陆游齐名,人称“苏陆”;论词,与辛弃疾齐名,人称“苏辛”;论书法,与黄庭坚、蔡襄、米芾齐名,人称“苏黄米蔡”。这样的东坡,从没以自己的能耐骄人,他守着自己的本分,做官能尽责,为民可躬耕。既不以己能笑人不能,也不以己好笑人不好。所以他所到之处,能很快把自己融入生活。就说他在海南吧,那戴着椰子冠的模样,像一个顽童;而戴着箬笠、拄着拐杖的他,又俨然一个历练有年的老农。

其实,旷达的东坡也有悲愁,第一位妻子王弗死了十年之后,他在密州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江城子》记梦;在黄州,吟咏“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东坡,同时也说“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问自己的功业何在。但他会一次次弃痛苦而归于旷达,思妻后又出猎的狂放,哀痛不再;功业未成而自怜的东坡,游黄州赤壁可以想到三国时羽扇纶巾的周公瑾,却也能与客游于赤壁之下,沉浸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之中,说一声“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此时哪有忧愁,哪有功业未成?还有他在黄州写下的《江城子》道: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全然是快意东坡。再说东坡从海南北归,不再有三年前做棺作墓之类的说法,轻巧优美的表达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就是放得下方能旷达、旷达方能时时自悦的东坡。人生不得意常十之八九,高才如东坡者尚且如此,想起他,人生的快乐也许会容易到来。

范兄在书中引用了东坡的一首名诗《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说观山、观人、观物、观世都不能身在其中,视局部为全体。我上面说的,都只是在东坡中说东坡,在范兄的《苏东坡》中说东坡,如何能够尽说。而范兄说东坡,时时站在东坡之内,又时时处在东坡之外,在古往今来的纵向历史和横向社会生活中,看东坡与历史和社会的呼应,或者从诸多的人生故事中延伸东坡的故事。所以读这部书,你可以读到久远的三代两汉,可以读到当下新时代的生活,以及亦为智者的范兄的人生感悟。书中世事纷纷纭纭,是东坡一线贯穿;人情林林总总,是人性的趋同。古与今本来有时空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距离,但人与人终归是性近习远。喜怒哀乐,古人有之,今人亦有;生死离别,古人有之,今人亦有,这是本书题记所说的东坡可以让我们领略贤哲旷达人生,通透经世的智慧。在这个意义上,东坡是一面人生的镜子,以古鉴今,我们也许会从中照出自己的影子来,看我们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旷达生活,善于转换心情,享有人生的快乐。这也是范兄《苏东坡》值得一读的原由,何况字里行间文笔的灵动、意味的隽永在诱惑着我们。

不信,你读着试试!

2021年9月9日于海口板桥居

作者简介

阮忠,湖北黄陂人,海南师范大学中国散文研究中心主任。1981年1 月至1985年8月,在湖北咸宁师范专科学校任教。1988年1月至2002年10月,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1994至1998年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主任。1998年被遴选为硕士生导师,2000年被聘为中小学骨干教师国家级培训导师。2002年10至今,在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曾任文学院院长。现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海南师范大学中国散文研究中心主任、海南省高校教学名师、海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苏东坡:人生哲学与经世智慧》

范军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他一生仕途坎坷,处境艰难,但始终人格高洁,心怀理想。本书从修养、应世、智慧、旷达等主题入手,条理清晰地分析了苏东坡的生活态度、人格精神,以苏东坡的人生哲学为主线,以他对人生的旷达态度为基本情感底蕴,讲述了苏东坡的经世智慧。

文字编辑:夏 萍

责任编辑:韩澍东

原标题:《邻家大哥隔壁大叔苏东坡——读范军《苏东坡》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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