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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太子”是美谥,还是恶谥?

许丹
2016-04-10 17: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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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古装大剧《大汉情缘之云中歌》在湖南卫视热播,一直没看,最近扫了两眼,第一集讲到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及卫皇后皆被诛杀,唯一存活的是太子的皇孙刘询,由太子门客孟某以亲生儿子顶替,年幼的孟珏看见弟弟被押赴刑场,仇恨牢牢扎根心中……刚开幕已被雷到,此剧虽连戏说历史都算不上,但总还是关注了西汉后半段的历史。这段历史中,有个人似乎一直很委屈,就是在第一集中还没出现就已经死掉的汉武帝长子刘据,史称戾太子。

据《汉书·武五子传》记载,刘据在巫蛊之祸中逃亡自杀。宣帝名义上是昭帝刘弗陵后嗣,以过继身份继承大统,然而他仍然希望能给祖父刘据定一个谥号,有司根据“谥者,行之迹也”的原则建议定为“戾”。据《逸周书·谥法解》,谥为“戾”者,指不悔前过,知而不改,从字面来看,“戾”绝非美谥,宣帝为何要给祖父定下这个谥号呢?

影视剧中的戾太子刘据

对戾太子谥号的理解,后世学者各抒己见,形成正反两方,带来一场拉锯战式的论辩。首先出场的是正方一辩三国韦昭,他在注《汉书·宣帝纪》时说戾太子“以违戾擅发兵,故谥曰戾”,从刘据擅自发兵叛变的角度来解释“戾”字,丰富了“戾”作为恶谥的内涵。

反方一辩西晋臣瓒沉着冷静,随后娓娓道来:“太子诛江充以除谗贼,而事不见明。后武帝觉寤,遂族充家,宣帝不得以加恶谥也。”从情理出发,认为刘据发兵和诛杀江充只是清除小人,却很遗憾未被明察。据《汉书》记载,戾太子斩杀江充后,长安城里皆言其反,太子逃亡至湖县,被围捕而自杀。壶关三老茂曾上书,请求汉武帝勿信谗言,汉武帝的态度是“天子感寤”,也就是说汉武帝醒悟了,于是才将江充灭族。据此推断,汉宣帝“不得以加恶谥也”,宣帝确实没有道理给祖父定下恶谥。臣瓒接着引用西汉董仲舒的观点“有其功无其意谓之戾,无其功有其意谓之罪”,意即做了坏事但无恶意称为“戾”,没做坏事却有恶意称为“罪”。臣瓒有意强调戾太子虽有恶行,但并无恶意,故而上升不到罪的高度,颜师古、杨慎等在场外给臣瓒的这个看法大大点赞。

臣瓒说完,反方二辩南宋邵博趁势追击,《邵氏闻见后录》卷七云:“戾太子,非美谥也。宣帝以加其祖。予谓太子之死可哀也,与幽、厉之恶不同,与孟子所谓‘虽孝子慈孙不能改’者,亦不同也。”他指出戾太子之“戾”虽非美谥,但戾太子毕竟与周幽王、周厉王不同,幽王、厉王得此恶谥,百世也不得更改,以此警醒君主在位要施仁政,而戾太子的死非常令人同情。邵博从这个角度进行对比,认为谥号“戾”并未体现出孟子所说的惩戒之意,虽非美谥,当然更不是恶谥。

正方二辩是宋元之际的胡三省,见状无奈,惟有加大抹黑戾太子的力度,《资治通鉴》卷二十四《汉纪》,在“故皇太子谥曰戾”后,胡说:“谥法:不悔前过曰戾;又不思念曰戾。”在“不悔前过”之外,胡增了一个新义项“不思念”。子贡说得好啊,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宋元之际的史学家胡三省

正方一辩二辩主要手段是抹黑,三辩郝懿行则针对反方一辩臣瓒引用董仲舒的戾罪之论予以反驳,这位嘉庆间的进士在《尔雅义疏》中说:“戾者,曲也、乖也、贪也、暴也,皆与罪名相近,故为罪也。”“《一切经音义》二引《汉书》云‘有其功无其意曰戾,有其功有其意曰罪’,戾是戾,与罪异,亦非也。”在他看来,“戾”和“罪”完全相通,专门驳斥了董仲舒的看法。戾太子这才刚刚清白了一点,似乎又被重新打回罪恶的深渊。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最有力的反方三辩周寿昌横空出世,他是道光间进士,在《汉书注校补》卷四《宣帝纪》“戾太子孙也”后云:“戾有数训,《周书·谥法》‘不悔前过曰戾’。《诗》‘亦维斯戾’,注‘戾,罪也。’《国语》‘职贡业事之不共而获戾’,注亦罪也。《诗》‘降此大戾’,注‘戾,乖也。’惟《说文》‘戾,曲也,从犬出户下。’戾者,身曲也,《字林》同。”指出“戾”有多种解释,不悔前过、罪戾、乖戾等都是贬义,唯独《说文》释戾为“曲”,也就是身体弯曲,与其他义项不同,至少已清除了贬义的色彩。

有意思的是,正方三辩郝懿行在驳斥臣瓒时虽然说到戾的第一义项是“曲”,却把重点放在后面贬义的解释“乖”、“贪”、“暴”上,对“曲”视而不见,这个漏洞被周寿昌敏锐地捕捉到,他继续说:“汉宣断不忍以‘暴戾’、‘乖戾’、‘罪戾’等恶谥加其祖,训‘戾’为‘曲’,与当时情事相合,言身受曲戾,不能自伸也。壶关三老茂上书称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云云,数语正曲戾不得伸之注解。”他也认为汉宣帝绝不可能以“暴戾”、“乖戾”、“罪戾”等义项来给祖父定“戾”的谥号,戾太子当时既不能面见汉武帝陈述实情,又受困于乱臣贼子的陷害,无处抒发冤情,还在他人的怂恿下杀了江充,因为害怕而逃亡,且在逃亡途中被围困后自尽,真是受尽极大委屈,确实身受曲戾而不能自伸,周寿昌从《说文》“戾,曲也”出发来理解戾太子的谥号“戾”,与当时情事非常契合。后来,在王先谦的《汉书补注》以及王荣商《汉书补注》中,释“戾”为“曲”的观点都被采纳进去。周寿昌以这个强有力的论据为这场千年论辩画上了句号。

话说回来,戾太子确实有发兵的行为,可以算作知而不改,但在当时进退维谷的情境中也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谥号是对主人生前功过的盖棺论定,歌颂者如文、如恭,贬低者若幽、若厉。“戾”充其量只能算作平谥吧,一个“戾”字,却不断被后世提起、玩味,从持续贬低到不断怀疑,到强势翻案,戾太子的委屈令人唏嘘。

(文章原题《关于戾太子的马拉松式辩论赛》,载4月10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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