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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从残砖复原汉《论语》铭文
夏县访古
2015年1月到山西运城开会。会后,运城文物局的李百勤局长陪我和李水城在附近访古。我特意提出,最好能到夏县安邑古城出土“海内皆臣”十二字砖的地点看看,因为我写过这类砖,没到过出土地。
出土地点,早先是个解放军营房,早已废弃不用。这一带,俗称“金銮殿”,其实是汉代行宫的遗址。田埂上散落着很多陶片。
这样的遗址,洪洞有,万荣也有。夏县铭文砖
看完安邑古城,我们去了县文管所。文管所有三块当地出土的砖,一块是“海内皆臣”十二字砖,四行,行三字,很完整。另外两块是残砖,一块字比它大,一块字比它小。
夏县铭文砖三种这三块砖,其中字体较小的一块只有恭、言、思、问四个字完整,四个字的右边有两个残字,一个字只有左半清楚,右半只有右上角的两道残划;另一个字只有左上角的残划。下面给张大图。
《论语》铭文砖砖铭复原
这块砖的原貌是什么样?我从山西回来,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残砖右上角的字,左半上目下土,跟里字有点像,但里字好像没这种写法,不知怎么隶定。它下面的字,残得更厉害,更没法认。我们能认识的就左边四个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里的“思问”会不会与《论语·季氏》的“君子有九思”有关,一查果然。
《论语·季氏》的这段话,原文是三十四字:“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划线的字在砖铭中被省略)。
我分析,砖铭残存的四个整字和两个残字,向右延伸,还应有两行,向下延伸,还应有三列,原来是个纵横各五字的方砖,《论语》九思,砖铭只有六思,每三句省一句,全铭只有二十五字,可复原如下:
思 恭 聽 九 子
問 言 思 思 曰
忿 思 聰 視 君
思 忠 貌 思 子
難 疑 思 明 有
铭文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文字考释与破案相似,既靠串并,也靠排查。排查不仅能缩小范围,还能提供反证。
上述残砖,从三砖并列的照片看,我有一个估计,左边的残砖,形状应与右边的整砖类似,接近正方形或长比宽略大,大小也差不多。这对复原此砖的行款很重要。
这里有两种可能应予排除:
一、如果我们把《论语》九思的三十四字全部放进这块方砖,肯定不行,第一放不下,第二句子连不上。
二、如果我们以“子曰”直接接“视思明”,行款倒是对,但整个少了一行,又与这类方砖的形状大小不合,横太窄,竖太长。
汉代镜铭,往往丢字落句。比如昭明镜,出土最多,几乎每件都不全,但这并不妨碍阅读,因为当时人心里都装有全铭。
看来,砖铭也有类似情况。
两个残字
上面说,残砖的两个残字,很难猜出是什么字,但是放进我们的复原图,从铭文整体看,真相大白,很简单,它们是听、思二字。
听,繁体作聽。聽字是聖字之变。聖字的本义是耳朵好,善于倾听,古代往往用作听字或声字。这个字本来从耳从口,口发声而耳听之,是个会意字。甲骨金文,早期写法都这么写,东周才加注声旁,以廷字的声旁为声旁。聽是以悳代口的聖字,前人说,悳即德,字可通得,聽是以耳得之,属于会意加声旁。这种写法的聽,目前只见于秦系文字,估计是篆籀系统的繁化字,汉代继承了这种写法。残砖右边第一字,对比汉印的聽字,显然是聽字。其耳旁第一笔,本来作长横向右伸展,砖铭断开,貌似目,下面的土则是壬之省。
汉印聽字思,对比砖铭左上的思字,很明显是思字。
这两个字的认出,都属于“事后诸葛亮”。
古今人名取于《论语》九思者
古今人名或有取自《论语》九思者。如取“君子有九思”,金元有两个张九思、一个柯九思;取“视思明”,唐有史思明(粟特人);取“听思聪”,今人有马思聪(音乐家);取“色思温”,唐有魏思温;取“貌思恭”,唐有拓跋思恭(党项人);取“言思忠”,唐有拓跋思忠(拓跋思恭弟)、李思忠(即嗢没斯,回鹘人),今人有梁思忠(梁启超第三子);取“事思敬”,唐有拓跋思敬(拓跋思恭弟),今人有何思敬(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取“疑思问”,唐有陈思问;取“见得思义”,唐有安思义(粟特人)。其中很多都是唐代胡人。
九思之中,只有“忿思难”,好像没有名人从它取名,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
小大之辨
古代铭刻和简帛古书,毫无疑问,都是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写成。文字是铭刻和古书的基础,不认字,无法解读,这话没有错。但很多人,包括很多古文字学家,他们以为古文字全靠偏旁分析、字形分析,这却不一定对。
《庄子》有小大之辨,考释文字也有小大之辨。古文字,什么是大道理?什么是小道理?其实很简单。
《论衡·正说》:“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篇比章大,章比句大,句比词大,词比字大。古文字的认识,跟其他学科一样,也是大道理管小道理。
比如上面的例子,辞例比字形更重要。
学与思哪个更重要
孔子常讲学、问、思。《论语》有二十五个思字,《季氏》九思章占了十个。
思和学是什么关系?
我在学术圈混了几十年,经常听到这样的争论:书重要还是文章重要,理论重要还是考据重要,学重要还是思重要,书是多写好还是少写好,文章是长点好还是短点好。其实这都是无谓之争,自己跟自己找别扭。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
如果光看此语,似乎孔子更强调学,认为学比思更重要,这是不对的。孔子反对的只是思而不学,而不是思。不学无术的思是胡思乱想,他当然反对。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
在他看来,学与思,两者都重要。学是基础,思是提升。学而不思,找不着北,属于糊涂。罔是迷惘,迷失方向。思而不学,不是没有方向,而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有可能在错误的方向上一条道走到黑。殆是危险。
我们可以说学比思更安全,但不能说学比思更重要。
古文字学家也有两种风格
张良画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跟韩信不一样,一个兵也不带。韩信是带兵打仗的人,战必胜,攻必取,全靠投入兵力于实际战斗,所以说“多多益善”。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带兵的人,但一个靠个人魅力,一个靠法度约束,照样有两种风格。
画有写意、工笔,词有豪放、婉约,不但文学艺术有两种风格,即使追求细密有如绣花针,专以释字为能事的古文字学家,也照样有博综众艺、大刀阔斧的一路,如王国维、郭沫若、陈梦家是也。他们都有文学背景和丰富的想像力,故而成就特别大。
裘锡圭在他的回忆文章《我和古文字研究》中特意提到他跟郭沫若的一段对话(《裘锡圭学术文集》第六册,231页)。裘问郭:古史分期,大家根据的史料差不多相同,结论为什么不同?郭反问裘:你把所有史料都找出来了吗?
这一问一答,耐人寻味。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
为学日益和为道日损
王国维有三境界说。第一步,“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先要大处着眼。目录学是鸟瞰式读书法,好处是“一览众山小”。但志存高远,没有第二步,就是好高骛远。所以非有第二步不可。第二步,“衣带渐宽终不悔”,是小处着手。考据学是带着放大镜精雕细刻。这种学问很迷人,常常使人以为细节决定全体,“目的是没有的,运动就是一切”(语出伯恩施坦),如没头苍蝇。颜之推说,“观天下书未遍,不敢妄下雌黄。”(《颜氏家训·勉学》)但天下书真的能够看完吗?如果看不完就没有发言权,我们还敢说话吗?书越多,抠得越细,就越难抽身,忘其所来,忘其所归,所以还有第三步。第三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讲悟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学得越多才越要提炼,损之又损,由博返约,才能驾驭浩如烟海无穷无尽的资料。悟道是最后一步。道就在身边,道就在脚下。
前两步可以只学不思,后一步非思不可。境界高下以此分。
史料再多,也是九牛一毛
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表面看,都是以材料取胜,以细节取胜,其实不然。我们要知道,“全面占有史料”,根本不可能,史料再多,也是九牛一毛,未知胜已知。求学之道的关键是如何处理已知和未知的关系。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同上)
孔子的“知”是已知加未知,“多闻阙疑”是为二者留余地。我们求学问道,总是把已知未知搁一块儿,随时调节两者的关系。如何调节,不能不求助于思。学得越多才越要思。
郭沫若引《管子·内业》“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思,当然有危险,可能通神,可能见鬼。但不思,没有大危险,也没有大成就。
孔子的“慎言其余”不等于“不言其余”。
举一反三
有句老人言,“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或“有十分材料说一分话”,这是讲慎言。慎之又慎之,最后怎么样?据说材料越多,越不敢讲话,让小孩听了害怕。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而示之不以三隅反,则吾不复。”(《论语·述而》)
在他看来,学生求知,如饥似渴,憋着满肚子问题,强烈冲动,不能已于言,这样的学生才值得教。一个桌子四条腿,如果看见一条腿,却想不到桌子还有三条腿,这样的学生没法教。
子谓子贡曰:“女(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汝),弗如也。”(《论语·公冶长》)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孔子说,颜回的优点不只是“举一反三”,而且是“闻一知十”。
《论语》铭文砖,全铭二十五字,残砖只是一隅,从四个字复原二十五个字,就是属于“举一反三”。
(本文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6年4月10日,原题《汉<论语>铭文砖 ——从考释文字东拉西扯》,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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