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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二代”王阳明:怎样从文学青年变成心学大师
初入仕途
明孝宗弘治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499年,大明朝廷按照惯例举行了三年一次的会试和殿试,又一拨新科进士闪亮登场了。在殿试之后发布的最终名次中,排在二甲第六名、也就是总名次中的第九名的,是一个叫王守仁的年轻人。
没错,这位王守仁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不过在弘治十二年时,王阳明还只是一个刚刚考上国家公务员的二十七岁的小青年,没人知道他将来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大思想家。
不过,就算还只是个小青年,王阳明的来头也已经不小:他的父亲王华是明宪宗成化十七年(1481年)的状元,在王阳明考上进士时已官居礼部右侍郎,也就是礼部的第二副部长,同时还负责给孝宗皇帝本人讲解儒家经书。也就是说,王阳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并且是中央高级官员子弟。
王阳明像虽然有个中央官员老爸,但王阳明的进士之路并不平坦。他二十岁时就通过了老家浙江省的乡试,成了举人,但接下来考取进士时却一再受挫,接连考了三次方才如愿。这倒不是因为王阳明的才力不够。实际上,明清时期考举人比考进士的录取率还要低一些,更何况王阳明是以弱冠之龄便在人才济济的江南地区考上了举人,可以说是天下一流的才子。第一次没考上进士可能是运气不好,第二次落榜就是一场“人祸”了。
王阳明去世后,弟子钱德洪等人为老师编了一部年谱,按年月记载老师的生平事迹。这部年谱中说,王阳明第一次考进士失利之后,众多朝中官员纷纷去他家里慰问。之所以有如此阵仗,当然是冲着王阳明老爸的面子。这些慰问者当中,有一位是后来当上了阁老的李东阳,而王阳明之倒霉,就起于这位未来阁老的一句玩笑话。当时李东阳调侃王阳明说你这次没考上,下一科一定是状元,不如写一篇《来科状元赋》来看看?没想到王阳明把这句玩笑当真了,当场便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在场的诸位纷纷惊叹说这孩子真是个天才,但有人心里开始不爽:这小子仗着有才如此狂妄,将来要是发达了,哪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果然,三年后王阳明第二次考进士时便因有人从中作梗而名落孙山。
年轻的王阳明因为太过高调、不懂得藏锋而付出了代价,不过幸运的是在他第三次去考进士时,已经进入内阁的李东阳被任命为会试的主考官。入阁之前,李东阳曾和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在翰林院共事过相当长的时间,是王华的老前辈,而他也很欣赏王阳明的才华。有李阁老坐镇主考,王阳明以优异成绩通过了会试。接下来的殿试只是调整名次,不会再刷人,王阳明终于如愿当上了进士。
由于在殿试中的名次差了那么一点点,王阳明没有享受到新科进士的最高待遇——进入翰林院,而是被分配到工部去“观政”,也就是实习。此后的七年间,王阳明从工部调到刑部,又从刑部调到兵部,一直是中央部委的低级官员。弟子们编的王阳明年谱在记载他这段为官生涯时,除了写他勤勤恳恳、尽职尽责地执行各种政务,便是告诉世人王阳明此时已经逐渐摆脱了对佛教、道教的迷恋,成为一个纯正的儒家道学先生。弘治十八年王阳明和另一位道学家湛若水定交之后,甚至开始自立门户、收徒讲学了。
王阳明出生的瑞云楼(浙江余姚,笔者摄于2013年)热衷诗文
不过事实真相并非如此。年谱是弟子编的,自然要尽力维护老师的光辉形象,对有碍观瞻者避而不谈。而第三者的记录就会相对客观一些。比如嘉靖、万历间的大文豪王世贞给王阳明作的传中便说:“又六载,始擢进士上第,补刑部主事,非其好也。日从李梦阳辈为诗文,务出奇句相颉胜,多不理司事。”意思是说,王阳明并不喜欢中央部委的工作,上任之后天天都在和李梦阳等人一起写诗作文,看谁能写出新奇的句子来,而把本职工作都抛到了一边。其实热衷诗文这件事王门弟子们在别的地方偶尔透露过,比如王阳明的弟子兼儿女亲家黄绾便曾在王阳明死后给他写的行状中说,王阳明在考上进士以后,“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诸公以才名争驰骋,学古诗文。”
如果对明代文学史有些了解,就会知道黄绾开出的这份名单分量有多重。明代文坛赫赫有名的“前七子”中,就有四个人出现在这份名单中,分别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和边贡。以“前七子”、“后七子”为代表的文学复古派是弘治至隆庆年间最富声势的文学流派,前七子之首李梦阳喊出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便是这一派的口号。而这份名单中的乔宇、汪俊、顾璘等人都是当时一流的文士。也就是说,和王阳明在一起切磋诗文的,都是当时文坛一等一的精英。
我们从王阳明考上进士的经过就可以知道,他在文笔上的造诣绝非泛泛。而能够和李梦阳这些人一起切磋诗文,更说明了他的文学才华。如果翻看一下清代著名文章选集《古文观止》的目录,就会发现明朝人中入选文章数量最多的正是王阳明,共有三篇。这固然与《古文观止》的编者吴乘权、吴大职叔侄俩是王阳明的绍兴老乡有关,但也说明了王阳明的文章水平之高。
《古文观止》王阳明、李梦阳这些年轻的中央官员之所以废寝忘食地切磋诗文,除了因为大家本就是文人、又都才华横溢之外,还与当时朝廷里的一位大人物在积极提携文学青年有关。这位大人物,便是之前出场的李东阳李阁老。
当时,李东阳除了是政界元老,还是一位文坛巨擘。复古派崛起以前,以李东阳为首的茶陵派在文坛上独领风骚。即便是李梦阳这样的复古派领袖,当初亦是在李东阳的卵翼之下成长起来的。明代有名的文士何良俊曾写过一本笔记《四有斋丛说》,其中说道李东阳当阁老时,每次上朝回来后,他的那些“海内名流”门生们就会聚集在他家里“谈文讲艺”。而据《明史》所说,弘治年间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也就是说李东阳是天下的文坛宗主。
李东阳之所以如此热衷接引文坛后进们,除了对文学的热爱,还有政治上的目的。他的这些文坛后进都是朝廷中的少壮官员,当时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的都是文人,文学与政治自然有脱不开的干系。时人对李东阳的用意观察得很清楚,比如曾在正德年间任兵部尚书的王琼就评论说李东阳“以诗文气节援引名流,私植朋党”。也就是说,李东阳借着提携文坛后进组织政治派系。顺便说一句,正德年间把王阳明派到江西去领兵,成就了王阳明平定大小盗贼和宁王叛乱的赫赫武功的,正是这位王琼。
而当初,王阳明、李梦阳和其他文坛新星一样,都投身在李东阳门下。而且这两个人与李东阳的关系,比起一般仰慕李东阳之文笔而投身其门下的文士来,还要更密切一些。原因是这两个人考上进士时,李东阳都是会试的主考官。明清时代的进士与会试主考官之间是“门生”与“座师”的关系,对于新手官员来说,这种关系至关重要。能担任会试主考官的一般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老,门生若是能得座师大力奖掖,便能在仕途上顺风顺水;若是得罪了座师,便可能在官场混不下去了。而座师出于扩大政治影响力的需要,也经常乐意栽培门生。李东阳在当时稳坐内阁第二把交椅,而且声誉甚佳,加之父亲王华的关系,王阳明自然没有不积极接近李东阳之理。比如在王阳明留下的这几句诗中,便能读出个中消息:“西涯先生真缪爱,感此慰问勤拳情。入门下马坐则坐,往往东来须一过。词林义气薄云汉,高义谁云在曹佐。”
王阳明刚考上进士、还在工部实习时曾被派往边境地区视察,完成任务后返京途中不慎从马上摔下,伤了一条腿,为此休养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李东阳经常前往王阳明家中探望,让年轻的王阳明感动得稀里哗啦,称赞自己的老师义薄云汉。而这首名为《坠马行》的诗形式上是在和此前李东阳所作之诗,由此可知师生二人之间曾你唱我和,关系甚是融洽。
“尚名矫激”
之前提到,王琼在评论李东阳的所作所为时说他援引后进除了看文学才华,还看重“气节”。实际上,李东阳的这些门生多为政界的后起之秀,锐气正盛,加之展露自己的刚直不阿又可以入大老之法眼,故而其中不乏以“气节”知名者,而最典型的便是李梦阳。黄宗羲的弟子万斯同撰写的《明史》(即后来清廷官修《明史》的底稿之一)中说李梦阳“高才负气”、“屡抗权贵”,他在弘治年间做的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弹劾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明孝宗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皇帝,只有一个皇后,别无妃嫔。对自己的皇后张氏,孝宗宠爱有加,还有点怕老婆。皇后的家人由此鸡犬升天,两个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都封了侯,仗着姐姐受宠飞扬跋扈,并大肆敛财。弘治十八年,在户部当郎中(相当于司长)的李梦阳在奏章中痛斥张鹤龄“招纳无赖,罔利贼民,势如翼虎”。张鹤龄立刻反击,说李梦阳在上疏中把皇后称为“张氏”是对母后不敬,应当砍头,皇后的母亲金氏甚至跑到孝宗那里哭闹,结果李梦阳被关进了锦衣卫的大牢。幸好孝宗比较开明,最后把李梦阳放了出来,只是扣工资了事,还把张鹤龄训了一顿。这下李梦阳更加来劲,有一天骑着马在路上遇到张鹤龄,当场便用马杖打掉了张鹤龄的两颗牙,而张鹤龄也没敢计较。
奏章虽是李梦阳一个人上的,但上之前他和另两个人一起合计过,这两个人就是王阳明和边贡。据李梦阳回忆,他写好奏章后把它装在袖子里去找边贡,正好王阳明也跑了过来,看了一眼他的袖子便问道,里头是不是有份奏章?李梦阳吃了一惊,便把奏章拿出来给两人看。王阳明看了之后说,这奏章上了之后你肯定要倒大霉。但接着又说,我给你算一卦怎么样?三个人便来到王阳明的住处,王阳明算了一卦,结果是吉,于是便对李梦阳说你上吧,这样能说明你是个忠直之臣。
平心而论,王阳明知道上了奏章会倒大霉,还去撺掇李梦阳上奏,确实有些不厚道。这几个文学青年都被“气节”冲昏了头脑,光想着怎么“忠直”了。幸好这次皇上开明,李梦阳得以全身而退,但谁也难保次次都会如此。王琼曾说“当时有识之士私相讲论,以为数年后东阳柄用,引进一番诗文之徒,必误苍生,尚名矫激,世变将起”。这话后来果然应验了。
李梦阳弹劾张鹤龄后不久,孝宗皇帝便驾鹤西去,他唯一的儿子、著名的荒淫之主明武宗,也就是正德皇帝登了基。武宗当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朝政很快就被他身边的一帮太监把持,这帮人被称为“八虎”,领头的是刘瑾。李梦阳哪能看得下去,正德元年便鼓动顶头上司、户部尚书韩文带领朝中大臣们上奏,要求诛杀八虎。这场讨伐八虎的运动声势浩大,连内阁也参与进来,却不料刘瑾听到风声后带着其他太监跑到武宗那里哭诉了一场,结果形势立刻逆转,八虎大获全胜,参与弹劾八虎的大臣们遭到严酷打击报复。
挑头的李梦阳当然脱不了干系,而王阳明也被拖下了水。因为上奏章参与弹劾刘瑾,王阳明被打了几十棍子,中间一度昏死过去,然后又被关进锦衣卫的监狱,最后被流放到贵州的龙场去当驿丞,也就是驿站的站长,路上还遭人追杀。
据王琼说,韩文之所以这么轻易便为李梦阳所鼓动,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李东阳文学圈中的“名士”,因而对受到李东阳器重的李梦阳不敢怠慢,没有仔细分析形势、制定计划便贸然行动了。而一直在扶植这帮文学之士的李东阳李阁老在这场政争中的表现,则让人大跌眼镜。韩文率领群臣上奏后,武宗曾派人去与内阁商议如何处理此事。内阁的三名成员中,首辅刘健和排在第三的谢迁都坚决支持朝臣,要求惩办八虎,李东阳却默不作声。后来刘健、谢迁都被赶回老家,唯有李东阳留任。刘健、谢迁出京时,李东阳摆宴送行,席间还感慨落泪,结果遭到刘健训斥:“你哭什么!当时要是说了一句话,你今天就跟我们一起走了!”甚至有人说,当初把群臣弹劾的消息泄露给刘瑾的,正是李东阳。此事过后,李东阳升任内阁首辅,并且事事揣摩刘瑾意向而做决断。
李东阳像思想转变
原来李阁老之前提携气节之士皆是在作秀,真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便把所谓气节丢到了一边,甚至还出卖了自己的门生和朝中的同志。此事对李梦阳、王阳明这些人的冲击必定极大。自从被流放到龙场之后,我们便找不到任何王阳明与李东阳之间交往的痕迹了。明代出版的王阳明文集中,没有任何与李东阳之间的书信和往还诗文,之前的那首诗也是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才被偶然发现的,直到近年才被收入新编的《王阳明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之中。
而此事对王阳明更深刻的影响,则体现在思想上面。正是在贵州龙场这片荒蛮之地上,王阳明“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从此世上有了阳明心学。这一悟包含了多少思想上的转变,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但我们知道,在这以后,王阳明在给曾经的文学同道中的信中说诗文等“词章之学”与“圣人之学”相背,是“功利之习”;在给弟子的信中说要变“气节”为“圣贤之学”。他还教导弟子要“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不要在意是否为人所知、不要去迎合周围,只需要遵循自己心中的“良知”。可以说,正是正德初年的这一场变故,让王阳明与那个曾是“诗文之徒”的自己彻底诀别,从一个文学青年蜕变为一个心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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