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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军祁观 | 败走阿富汗(一):“多面”之失
又一支帝国军队狼狈地离开了中南亚贫瘠的山区。
从“西贡铁拳”到喀布尔坠机,美军是否又败了,败在哪里?一场战争、20年驻军、2万亿美元的开销、2000多名美军阵亡、10万多阿富汗平民伤亡,换来目前的结果,定义为“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美军在阿富汗的失败,似乎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帝国坟场的宿命、霸权主义的悲剧,或是西方模式的式微。
单纯从军事行动来看,阿富汗战场上的美军在过去20年虽不是无往不利,但也常常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过正如中国古典战略思想所强调的,数胜者,很难避免败亡的命运。百战百胜从来不是一个成功国家或军队的优选战略,因为百战令民疲,百胜使主骄。无论战术上的百胜成色几何,百战本身便意味着问题症结未被解决。
如果美军在阿富汗的失败是一种必然,这种失败大概是“多面”美军共同作用的结果。
军事转型的美军
第一面是军事转型的美军。
冷战后美国的军事革命与转型经历了不同阶段,拥有过不同定义,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以技术手段为中心寻求作战方式创新。转型目标是使美军更轻更快,技术含量更高,更具远征作战能力,更能够应对所谓非线性、弱前后方区别的冲突。转型将美军定位为应对多种威胁——不仅有大国常规冲突,也有所谓“反叛乱”(COIN)作战。
美军转型在阿富汗战场上的实践,背离了传统所谓“反叛乱”的理念,这是美军败走阿富汗所为人诟病的主要一点。这种批评意见认为,美国的军事力量与阿富汗的作战需要不符,从武器装备、训练内容到作战模式皆如此——不论在上世纪60年代的越南,还是世纪初的伊拉克、阿富汗,美国的对手都可以通过便宜、简单的反制措施对抗高科技武装起来的美军,影响美国内部政治与民意,并在作战区域对冲美国的政治影响、提高自身动员能力。
二战后,美军的“反叛乱”作战思想经历了较长的演进,但主要理论渊源来自法国人大卫•加鲁拉。加鲁拉对高技术在阿富汗这类军事-政治行动中的作用持怀疑态度,他认为最为有效的军事工具和组织永远是数量众多的步兵,而高技术加持的复杂系统只会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
加鲁拉体系强调“二八开”,即两分军事、八分政治,对于加鲁拉的推崇,从军事学术角度而言,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大国对非西方世界丰富的游击战和人民战争实践遮遮掩掩的接受。但实践上是走样的,美军从未真正做到通过大规模人力的分散、分布投入,形成在“叛乱”区的深耕能力,即便是强调特种作战、小股渗透打击,其对火力支援、技术兵器的依赖,军事人员与非军事人员、任务的关系,始终未能摆脱美军习惯的常规作战文化。
十多年前,西方的军事思想界开始出现反思的声音,认为以空中力量、远程精确火力、网络化指控系统为代表高技术作战平台与作战样貌,不适合西方在中东、阿富汗所介入的军事冲突——在这些军事冲突中,终极战略目标不是消灭敌人,而是在当地争取平民百姓的支持,取得政治稳定。而西方军队,乃至整个政治体系,对此任务是没有准备的。
为此,美军做出过调整,如以2007年《美国陆军-陆战队反叛乱野战手册》为代表的条令中,技术的作用被放在了次要位置,而给予了以人为中心的接触策略核心地位。在这本接近400页的手册中,只有不到10页是关于空中力量使用的论述,空中火力打击被认为使用场景受限,而主要应承担运输和情报侦察的任务。
也是这种观点影响下,美军2002-2008年间在阿富汗所采取的“轻足印”(light footprint)策略被认为是完全错误的,拉姆斯菲尔德那套强调小而灵巧、迅捷高效、技术中心的建军和用兵思路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
但这种条令的纸面要求并未在战地一线生根发芽。从一线军人的角度来看,如果“轻足印”是既定方针,那么充分发挥军事转型的功效便是必需。而对此,美军高层表现得摇摆犹豫,无论是奥巴马政府的增兵还是后续的逐步撤军,传统“反叛乱”作战要求与新军事变革都没有得到充分施展,两头不靠,四不像。
风险逃避的美军
美国军事战略文化中有一种风险逃避(而不仅是规避)的倾向。这种倾向,加上“技术至上”的战略观,导致了一种军事迷思,认为作战可以变成更少流血、更加“干净”、更加置身事外、单向优势下的非对称对抗。而为这种迷思付出直接代价的,便是驻扎阿富汗一线的美军。
军事技术与作战样式的创新并不必然提升作战效果。
以无人机为例。一方面,无人机的广泛使用部分弥补了山地反“叛乱”美军低兵力密度的问题,减少了己方人员伤亡。由无人机执行的精确斩首、定点清除,迫使塔利班、基地组织等美军对手进行战术、路线、藏身、行动流程等方面的调整,破坏了其组织和指挥效率,并实现了大量有效杀伤。
但另一方面,无人机的有效性本身也促成了美军对手战术组织、行动方式的迭代,而无人机对平民的大量误击,特别是在高强度使用初期,更加剧了当地民众对美军的反感。加之远程杀伤与传统面对面对决的勇武精神相抵触,其在普什图人群中激发的厌恶、仇恨或高于恐惧与震慑效果。
与此同时,美军常年面对的低技术对抗手段,如路边炸弹,由于其不可预料性和足够的局部杀伤能力,迫使美军不得不进行大范围的装备调整和驻军堡垒化,耗费大量研发、装备和组织成本,这还不包括美军个体军人所直面的心理创伤和伴生的巨大社会成本。
风险逃避也体现在对伤亡的过度敏感。基于后勤补给、态势感知、指挥控制、兵力调动、火力等全方位优势,特别是高素质的军事医疗团队、单兵防护设备、防地雷反伏击车等专门装备的使用,这20年来,美军在阿富汗的伤亡相比历史上任何一个长期冲突都要小得多。但是这种战术性成功也带来了组织、管理甚至作战文化上的负面影响。
在驻阿美军地面部队的一线作战准备中,更多的时间和讨论往往聚焦于伤员处理与后送的准备、困难、方案等问题,而非作战计划协调、人员物资调配、预案比较、盟军友军沟通等。在几乎所有战斗预案中,一旦出现伤亡,整个行动的重心,从指挥部开始便会进行全面倾斜,而行动目标本身则成为次要内容。
出于安全考虑,美军与阿富汗当地百姓的直接互动被大幅减少。而情报的获取、本地人的态度,都是“反叛乱”作战的关键。这方面美军在阿富汗的做法是不如在伊拉克的。伤亡人数的大幅下降是这种军事介入方式的直接结果,但这也使美军与本地人之间本就极难克服的鸿沟进一步加深。
军事冲突在本质上不是单纯器、物、料的比拼,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搏杀。战争永远意味着死亡、破坏、杀戮和失去。今天的美国,并不具备“送孩子们上前线”的社会基础,至少对于阿富汗这样的战争环境和要求来说。
上下不调的美军
战术与战略的合拍在阿富汗始终未能实现。美国的职业军人大都认为,在阿富汗战场上,行动和战术层面已做得足够好,而战略规划则存在错位。好战略与坏战术,或坏战略与好战术之间,并不能相互弥补。
相较在阿富汗的操作,美国在伊拉克与叙利亚相对更加协调。国家和战区层面的战略更加明确,而一线军事主官的行动与战略目标保持了一致。华盛顿的目标更为明确,而“坚定决心行动”联合特遣部队(CJTF-OIR)的各层指挥官,以麦克法兰为代表,在确保物资和人员调配、协调行动节奏、协调伊叙武装力量等方面均较好地完成了使命。
这样的上下协调在阿富汗并未出现。战略目标不清晰,力量、物资与目标不匹配,长远规划缺位,目标与行动方案不一致。美军始终戴着镣铐行动,无法基于目的进行力量和行动上的充分组织和部署。
至于训练阿富汗政府武装,从规划到执行更是一团糟。不仅是建军思路和作战方式有极大的水土不服,一线将领与阿富汗的军政首脑协调存在严重的问题,而在这种协调的过程中,美军还不得不随时提防自身情报系统在当地挖的坑,随时面对体系性的腐败。
战略目标与战术行动不协调的问题一再出现。2014年美军陆战队撤离阿富汗西南部地区后,塔利班在赫尔曼德省迅速卷土重来,美军不得不从阿富汗其他地区调派兵力,重新夺取对该地控制权。像这样的混乱,不一而足,前段时间的仓皇撤军不过是一种延续。
对此,美国国内一直有批评声音,认为在阿富汗的军事介入,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到位,无论是钱、物、人的投入,还是一线作战交战规则的制定。他们认为,正是高层首鼠两端的机会主义路线,导致美军在阿富汗进退失据。
怎样协调、如何投入,以及阿富汗战场与其他地区是什么关系,在美国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对外问题。国内政治考量往往比战场实际情况起着更大的作用。讽刺的是,美军在阿富汗所面临的一线挑战同样不仅是军事问题,太多的国内政治和太少的战争政治,损害了上下协调的效率。
非战之战的美军
在战术和行动层面,美军的投入不可谓不大 —— 远程精确打击、无人机使用、特种作战、陆战队和陆军精英的派遣、高峰时超过10万人的常规部队,加之空中支援。但美军所面对的,从来不是一场纯粹的军事冲突,自始至终都不是。
在阿富汗的政治生态中,喀布尔的政府不值得信赖,“阿富汗人”的身份远不及对本族群、本部落、本地区的认同来得重要。在其分裂化的部落社会结构中,美军的存在意味着又一个外来势力施加的社会、文化和经济改变,是塔利班借以进行政治动员的契机。
2010年3月,美陆战队第2团第1营从英国皇家近卫骑兵团手中接管了穆萨堡地区。此后,该部的经历为无望的“反叛乱”作战留下了最好注脚。他们所面对的与其说是军事冲突,不如说是文化、政治和经济冲突。当地人并不认为自己的“阿富汗人”,而是“普什图人”,而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是“普什图斯坦”。
很快,这个营的军人便发现,速胜之后是慢败,就像历史上很多占领军曾经体验的那样——进占初期,当地武装很快停止了与美军的正面交锋,除了在夜间埋设路边炸弹之外,所有游击战行动均被放弃。罂粟是当地的主要经济作物,美国曾试图投入人力物力去改变这种经济结构,塔利班前一次掌权之初也做过这种尝试。但是“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有着最大的惯性和存在合理性,罂粟种植从未禁绝。反美武装收起武器,继续靠罂粟累积少而必要的财富,静待美军离开。
几年后,美军的确离开了,而塔利班也迅速重新占领了该地。对于2团1营的美国军人来说,当初行动的意义何在呢?
过去20年,美军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所面临是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战争,而美军也不属于这场非战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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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祁昊天,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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