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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为什么喜欢文字游戏?

白谦慎
2016-04-03 14:13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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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字游戏?其实民众层面上的文字游戏和上层的文字游戏是不一样的。中国社会依靠文字统治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中国能够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分而又合之,合而又分之,最后还是合,其实跟我们的汉字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庞大的官僚系统实际上是靠汉字来维持的

我想讲的是文字游戏的悠久传统。第一部分是文字游戏的传统。第二部分是书法中的文字游戏,书法中的文字游戏偏重于明清时期。第三部分,讲当代艺术当中的文字游戏。

(一)

在中国视觉艺术当中的语言文字游戏和下列语言文字特点有关:第一是我们的象形起源和艺术文字。第二是一个字可以有多种异体,这个只有在不是拼音的文字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因为拼音的符号是必须跟着音走的,是不能分离的。

另外汉字的形体有很大的可塑性,和我们文字游戏相关的还有谐声双关语,也叫做同音双关语或者谐声相关语。也就是说它的音是接近的,甚至是完全一样的,但是它的意思是不一样的,那这跟我们同音字多是有关系的。

明宣宗画的《一笑图》
明宣宗的《一笑图》,画了一只犬,还有竹子,那么“笑”这个字其实是有一个异体字,上面是竹字头,下面照理是一个“夭”,但有的时候可以写成一个“犬”。可以看到画上写了“御笔戏写一笑图”,他自己写明了就叫《一笑图》。所以皇帝也参加到这种和文字游戏有关的绘画当中来了,他用一幅画来画一个字。

有一种搭配能追溯到汉代:“雀”在汉代和“爵”的发音是一样的。所以可以看到汉代的时候得爵禄:雀和鹿在一起游戏,还有羽人,跟道教有关,这个搭配是又能长寿,又能当官,又能发财的意思。这种搭配在明代也依然存在。还有猴子和蜂在一块儿,实际上就是“封侯”。

中国视觉艺术当中的双关语图像其实更多是跟民俗有关。皇宫的艺术严格来讲比较俗气,跟中国的民俗文化比较接近。而文人文化则比较传统,文人画当中基本上很少有双关语这种现象,因为他们有更丰富的笔墨来表达。那么文人也有自己的文字游戏,就是我现在要讲的。

文字游戏有它自己的一套玩法,与篆刻也有关系,当时中国人的篆刻都是拿古代文字来篆刻的,因为古代的文字留下来的很多。陈洪绶字“莲子”,这个莲花的“莲”跟我们今天的“莲”还不一样,但可以看到这个字就是“莲”,它是有出处的,不是乱造的。还有把这个八卦也用上的,“乾坤一草亭”,乾卦和坤卦。所以文字游戏的渊源很多。

(二)

我们怎样看待这个文字游戏?我个人认为在教育普遍、越来越发达的时候,古文体字的游戏其实是我们用来区隔一般民众教育的一种方式。就好像如果高尔夫每个人都打的话,有钱人一定会发明另外新的一种游戏,就是这样的情况。

傅山篆书《妙法莲花经》

文字游戏在清代初又有了新的发展。开始的时候它延续了晚明的风气,继续玩文字游戏。可以看到傅山写的一个篆书,写的《妙法莲花经》。观世音的“观”字有九种写法,有的大同小异,但是有九种之多。刚才说过了,中国文字允许一个字有多种变化。傅山写过一个引首,字很怪,但它都是有出处的,他又从古代弄出来这些东西来玩文字游戏。这是《啬庐妙翰》上傅山写的,很难读,不过虽然很难读但是抄的这段话是庄子的,只要读了当中几个字就知道这是庄子的,很多人都会背,就能跟着去领悟这个字怎样写,它是不断地反复地用自己的记忆来不断地进行校正过程。如果完全是抄一篇大家都没有读过的文章那就很难,谁也读不清楚。而如果用很怪的字写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文本,那就有参与的可能性。而且也都不是乱写的,都是字典里出来的。

但是晚明覆亡了,很多汉族学者开始反思,开始攻击说亡国就是你们这帮家伙干的。顾炎武说“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他下面开始骂了,“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你们这帮肤浅的家伙玩这种文字游戏,还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是为了遮盖你们的不学无术,把他们骂得很厉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清代的阎若璩的出版了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叫《尚书古文疏证》,他证明当时通用的一个本子,最早出现的时候用古文字体书写的,是伪书,是假造书。这了不得了,就好比突然有人告诉你《资本论》不是马克思写的,那你还敢引用吗?所以就不敢用古文了。所以傅山在他晚年的时候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老至才知不识丁”,原来自己不认识的字,以前都是乱写。所以文化的游戏规则开始变了。

八大山人晚年画作,有花押“三月十九日”

这个时候又出来了一种新的游戏规则,是跟学术有关的游戏规则。八大山人晚年画上经常出现花押。怎么读?晚明的大收藏家顾文彬说叫“三月十九日”。什么意思?三月十九日是崇祯皇帝上吊的那天,1694年正好是崇祯皇帝上吊五十周年。顾文彬就把这个读出来了:“三月十九日”乃思陵殉国忌日,而八大山人恰恰又是皇族,他姓朱,是南昌王的后人。

但顾文彬其实是错的,后来我解读出来了。为什么发现错了?因为我在研究异体字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个字的原形了,原形是“十又三月”。而且这本书是八大山人的叔叔印的,所以八大山人一定是看过这个书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叫“十又三月”?薛尚宫的“十又三月”,元代的字典也说它是“十又三月”,八大山人的“十又三月”是没错的,但为什么他要画“十又三月”?和崇祯皇帝上吊有关吗?无关。

八大山人为什么要用闰月?跟当时的学术风气有关,当时西方传教士已经传进了西历,而这个西历在1628、1629年测定日食或是月食时,比中国学者准了一天。这很不得了,皇帝是天子,是授权于天的,谁掌握了历法在那个时候是一个很重大的事情。汤若望于崇祯年间就已经在中国服务了,顺治、康熙年间依然服务,他就是负责天文历算的,北京的天文台也是那个时候造的。为了回应西方对中国历法和算术的冲击,中国的学者梅文鼎出版了一本书叫《历算全书》,有测日食月食,也有讨论古代闰月。“古闰月具在岁终”,最后的一个月就是十三月。梅文鼎是八大山人的朋友,八大山人是知道这个学术研究的,他用这个符号等于是他已经知道了当时闰月的讨论,他把当时的学术研究已经直接用到了他的文字游戏当中了。

还有更有意思的文字游戏,八大山人晚年的时候写字常常会加上一个怎么读这个字的音的一个符号。比如我们今天读“在”,它是一个朝下走的音,但他告诉你,古代都是上声;“妇”当时应该朝下走,这里标了上声。他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我用韵用错了,平仄声用错了,这个字在这里不是去声,不是仄,而是上声,是平。八大山人为什么这样?还是要从清代初年的学术风气当中去理解,这个时候顾炎武说过“读九经自考文始”。因为中国文字早期跟音特别有关系,所以要了解音才能够了解字义。所以说八大山人的诗歌里大量出现“上声、平声、仄声”这样的东西,这是一时的风气。古代文人的文字游戏已经从原来的异体字玩形变成玩音,哪个更难?音更难。因为字形上、字义上都跟古代一模一样,可是要问这个字唐代怎么读?汉代怎么读?都不知道。所以可以看到文字游戏又进入了一层,从玩字形到玩字音。

(三)

文字游戏的玩法和内容、规则一直在变。在八大山人去世之后又发生了变化,中国的学者开始不只是抓住一两个小地方玩,而是开始大规模地研究文字学,所以这个时候那种奇奇怪怪的文字游戏没有了,大家要拼的是拼学霸。你不要来给我搞这个,就直接来搞文字,你懂多少?所以这个时候可以看到篆书就写得特别的规矩,特别的规范,特别的准确,在音、形、义上都要如此,所以明末清初那种文字游戏在这个时候就消失了。到了19世纪的时候大量出土的古文字又出现了,这个时候我研究他们的文字游戏开始又是写大篆文。

这是到19世纪大概的情况,20世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海宁的一个老画家沈红茶用文字来画画,可以看到“山”,渔舟的“舟”,犬石的“犬”,石头的“石”,云彩的“云”。徐冰的一些作品应该也是受了他的启发。丁衍庸的画直接是用文字表达:亭子、人、舟、鱼、山、鸟、狗……上海画家卢辅圣用怪字来写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也是从古代学出来的。

上海画家卢辅圣用怪字来写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字游戏?其实民众层面上的文字游戏和上层的文字游戏是不一样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中国总的来说是一个非常注重文字统治功能的社会。这个社会依靠文字统治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甚至东周时期出现了一个阶层,是管理文书的阶层,通过文字来管理社会。中国能够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分而又合之,合而又分之,最后还是合、分、合,其实跟我们的汉字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庞大的官僚系统实际上是靠汉字来维持的。

我们的文字不是拼音文字,比如法语不一样拼音肯定也是不一样的,它是跟着语音走的,我们就没关系,福建人讲福建话广东人听不懂也没关系,还可以写汉字,所以汉字就非常重要了,因为这个中央的政令文件就能下达了。如果都是跟着拼音文字就完了,广东话拼音出来福建人读不了。

正因如此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叫正字活动,主要由当时的著名学者和政府出面来进行,为什么要“正字”?我们的字由于不是跟着音走,是可以无限地发展出去的。比如“寿”字,《百寿图》可以有一百个“寿”,有的是很接近的,多一画或少一画;有的时候它不接近,差别很大。如果政府不出面来规定一个正体字,交流就完全混乱了。当交流完全混乱,四川人使用一种汉字,江苏人使用一种汉字,中央的政令怎么下达?所以政府一直出现“正字”这个活动。《新华字典》列出的是规定的正体字,《人民日报》和各地的报纸必须用正体字,主要的媒体是一定要有正体字的,当然我们说的是新闻的,网络语言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掌握文字在中国古代实际上是很重要的。

在高雄举办的“汉字好玩节”

我们受到文字的影响,会用文字来装饰我们的环境。书法实际上都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艺术,我非常幸运是在研究这个艺术。绘画跟书法是无法相比的,因为书法是统治阶级的艺术,就这么简单,谁掌握文字谁就是统治阶级,书法就是书写文字的艺术。从皇帝到地方乡绅都搞这个,而且通过临帖,同时就是规范字。而且我们的汉字还好玩,像高雄举办过“汉字好玩节”。还有一点就是过去中国人对文字的尊崇。过去在经济发达的地区都有惜字塔和惜字炉,就是写过的字纸要放到里面烧的。我研究晚清的官员吴大澂,当时在北京他们的一项慈善事业就是:一个老头儿没有工作,他们赞助他,给钱给生活费,让他到马路上去捡写过的纸交给他们,每个月的正月初一和正月十五吴大澂都要去监督,看着这些纸放在炉子里被烧掉。这个是一个非常长的传统,今天我们手机里面乱打,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已经没有了。

厦门南普陀的“佛”

可是我们过去的文字同时又能代表着形象,这是厦门南普陀的一个形象,这里你可以看到“佛”这个字本身就是尊崇的对象。所以说种种原因造成了我们中国书法、我们中国古代跟语言文字相关的文字游戏既有游戏的一面,同时又有很严肃的一面。

本文系根据作者在上海民生美术馆讲座整理摘选,原题为《文字游戏的悠久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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