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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街区,到底需要几家书店?

刘柠
2016-04-03 11: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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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京都,在酒店匆匆撂下行李,只要还没到店家打烊时分,我一准会直奔一乘寺。因为,那儿有我可心的两家书肆:惠文社一乘寺店和萩书房。从京都站,乘京阪电车在出柳町下车,再换乘开往比叡山方向、只有一节车厢的睿山电车,三站地就到一乘寺。但我更喜欢乘巴士前往。

一乘寺位于京都东北部的左京区,在地理上其实有点偏。这也反映在车资上:京都的巴士有五百日元一张的一日通票,但划定了适用范围,出了范围的话,则须支付差额。而一乘寺在适用范围之外,因此,我每每乘巴士杀过去,下车时都要在通票之外,再支付一百六十日元的差额。“偏安”是其一;其二是与河原町、祇园、先斗町等地界相比,一乘寺似乎不那么“京都”,倒有些像是东京的町镇。实际上,毗邻京都造形艺术大学、京都精华大学和京都工艺纤维大学,离京都大学也不远,睿电里和路上,背着电吉他、大提琴和大画夹的长发艺青碰鼻子碰眼,有种东京文京区本乡、小石川一带的既视感。

乘从京都站发车的五路巴士,在一乘寺下松站下车。下车后往前走几步,在京都中央信用金库的街角右折,然后沿着曼殊道院一直朝西走,过了睿电的岔道口,再直行百十来米,右手是一家旧书店:萩书房。门脸很小,像其他旧书店一样,屋檐下摆着贱卖的百元均一本。进得门来,却别有城府,颇令人惊艳。据我的粗略扫描,店藏大致可分四类:一是京都文化,包括中京、近畿地方的民俗、掌故;二是出版文化,包括杂志文化和旧书店文化;三是演剧、电影,包括名导演、大明星的回忆录和老电影海报等;四是性文化。其中,二至四,都是我极“感冒”的分野,尤其是第四——你懂的。

日本不乏性主题的旧书店,有的极其“专业”,店藏多用透明塑料纸或硫酸纸密封,显得神秘兮兮。但萩书房的性书籍,明显偏学术,且一律公开,鲜有密封者。近几年,我在这家店淘过不少旧书,无一不是在坊间难露峥嵘的奇货。譬如,《AV这种工作》(图文版),是一部AV前史。说是前史,但因时间上涵盖了从八十年代(昭和末期)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平成早期),刚好与模拟技术(以录像带为媒介)时代重合,毋宁说整个是一部AV隆盛史——AV业,在数码技术(以DVD为媒介)时代的今天,已极盛而衰是一个常识判断。两位作者,一位是广告公司出身的摄影师(高桥景一),另一位是官能小说家出身的AV片编导,以极富临场感的文字,谈了AV拍摄现场的台前幕后,曝了很多马赛克背后的秘辛和业界的潜规,有猛料,有噱头,有悲情,有无奈,调子很虚无。高桥景一在跋文中如此写道:

与泡沫(经济)的崩溃同步,AV已然不是充满生猛的时代,AV制作者们也已不复初期的活力。大家都在“熟练”的名下,渐次老去。明天的AV,你快登场吧——我在这样的祈愿中搁笔。

《AV产业——一兆日元市场的构造》,是女作家井上节子的文化社会学田野调查报告,系统考察了AV产业的方方面面。井上的观点建基于一种很有趣的“建设性”立场:AV除了娱乐属性,还具有教化功能。正如思想家、精神分析学者岸田秀所指出的那样,现代“人是本能坏掉的动物”,从这个意义上,如果人真的需要根据各种性信息来掌握性欲与性行为的正常方式的话,那么AV的影响便是不可估量的。她甚至认为“性欲并非本能”,“而是人自身在成长的社会环境中逐渐养成的”。且越是年轻时习得的关于性的知识,越容易变成自己的东西。换句话说,相当程度上,性欲也是“规训”的产物。而这一点,有时会导致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如在调查采访过程中,一位曾短暂染指AV业的二十来岁青年向她诉苦,说他在与女友第一次做爱时,抱着取悦对方的心态,大胆挑战,却被对方给蹬了,令井上作家痛感信息化社会中“信息在本质上的贫瘠”。

《Porno解读辞典》,是一本工具书,其副标题是“为了马上阅读那本进口洋书”——指的当然是英文书。也许是逃避法律规制的缘故,这本辞书没有序跋,编者署名是六十年代很出名的一支英国民谣乐队的名字“Pentangle”,但多半是假托的。不过,虽然版权记载信息惜墨如金,但书本身确是好书,包括国会图书馆在内,日本的大型公立图书馆均有收藏。作为一部辞典,按英文二十六个字母排序,共二百五十五页,容量不算小。日文解释并英文例句,相当实用,体例也很体贴,易查易检索。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单色铜版插图甚是精美,封面和封底设计极其洋范儿,透着一抹情色的神秘。我本能地以为是已故鬼才艺术家、装帧设计师金子国义的设计,但细看才发现,出自一位并不出名的女性设计师之手(铃木淑子)。印在前勒口上、带有全书解题性质的对“Pornography”的解释这样写道:

Pornography——语源为希腊语的“Pornographos”(指娼妓所写的文字)。用日本语来说,即“好色本”、“春本·春画”、“枕绘”一类的读物,今指称那些拍摄、描写性行为的摄影、杂志、小说等出版物(略称为“Prono”)。这类出版物,在瑞典、美国、丹麦等国,可公开贩售。在我国,进口的Porno小说,简装本的话,大约一册五六百日元。

在笔者看来,在介绍欧美Prono文化的同时,搂草打兔子,兜售一番东洋风俗却如此“低姿态”,也是过谦了。可在日人看来,本土的Porno产品与欧美货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这种差距与其说是品质上的,不如说是文化上的,本质上代表了不同的审美。而最大的鸿沟,毋庸讳言——是有马和无马的问题。

萩书房是一家族企业,共有两家店。本社位于乌丸通上的御灵前町,是老子在经营。我常去的一乘寺店,其实是子会社,由俩儿子经营。我有时问起御灵前町店的情况,哥俩都会据实相告:“老爷子那头主要是一些流行漫画和通俗读本,基本是行货。像先生您常买的这些vintage(上档次)的书,那边是没有的,只怕您去了会失望。”其实,御灵前店离我常住的乌丸通上的酒店只有一箭之遥,溜达过去并不比去趟便利店更费事。但哥俩既然都这样说,我也不想让自个失望,也就乐得省心了。

出了萩书房,继续朝前走大约三百米,马路对过就是惠文社一乘寺店。乍一看,泛旧的房子、暖黄色的门灯,窗下摆着几只木凳和长椅,无论如何不像是一间专营vintage图书的书店。然而,这确是一家闻名遐迩的独立人文书店。关于这家“好文艺”的书店,我在拙著《东京文艺散策》中,曾颇费笔墨,谈过不少经营“秘笈”,今天且谈点别的。
惠文社书店创业于1975年,在京都市内有三家店,分别在西大路、bambio和一乘寺。其中名声在外、被视为小资据点的,其实是一乘寺店。1982年开业的一乘寺店,早期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试错。经营转型的一个关键人物,是前店长堀部笃史。文青出身的堀部,学生时代就在一乘寺店打工,直到2004年成为店长。正是在堀部的主导下,一乘寺店从一家单纯的新刊书店,发展到今天由实体店、精品店、画廊(咖啡)和网店构成的立体化营销网,成为京都的一张名片。作为实体店,以新书为主,兼顾旧书。旧书品种虽不多,可不乏奇货。记得去年淘到一套平凡社MOOK系列“太阳别册”中的《发禁本》(Ⅰ、Ⅱ),网罗了从战前到战后,从明治期直到平成年代,因政治和法律等原因,遭禁止发行处分的书籍及其幕后。近二十年前的出版物,且关涉情色本甚夥,在坊间一册难求。

我在这家店淘旧书不算多,但新书不少。按理说新刊书店我没少逛,随逛随买,目标应不至于剩太多。但每次来一乘寺店,却必有斩获。个中原因,与其说是货多,不如说是稀罕货多。这家书店的码垛排架之用心、独特,在业界是出名的。无论你自信对出版市场多么熟悉,在这儿准能有意外发现。一些多年前少量发行、坊间早已难觅芳踪的稀本,甚或是限定版珍本,常静静地躺在店堂的某个角落里,令书客平生时光倒流、岁月静好的错愕和感喟。近两年来,我个人有过两次印象至深的访书经验,均与作者的辞世有关:一是当代艺术大家赤濑川原平,二是著名的左派学者鹤见俊辅。我差不多都是在讣闻发表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去的书店。在靠里面的一张小书桌上,突然发现立着一张逝者的照片,旁边摆着相关书籍,绝大部分是作者的著作,也有些是同时代人或弟子谈论作者及其作品或思想的书籍,做成了一个纪念Corner,其速度之快,搜罗之全,令我吃惊。如此追踪新闻,却又不同于媒体,既保有时效性,又低调、用心的做法,怕是大书店难以复制的。

惠文社一乘寺店名声在外,店长堀部笃史也很有名,常见他在各种文化、出版志上纵论书业,也出版过两种谈文化书店的小册子。因我常常晚间杀过去,先看过萩书房,再到惠文社,每次差不多都是关门前三四十分钟的样子进店,泡到打烊,且多半是堀部当班。直到他辞职创业,我没跟他正式交流过。但见我每次买很多书,他会一一为我包上店里的Book cover,再把书放进两只套在一起的手提纸袋中。有时我会问他一些小问题,他也会礼貌地作答。却并不多说一句话,脸上带着一种高冷的表情。我知道,这也是典型的“京都子”的做派,令彼此间有种合理的距离感——保护膜。

不久,就听说堀部辞职,创办了一间自己的人文书店——诚光社。于是,我在京都又多了个去处。诚光社位于市中心的河原町丸太町,虽然隐藏在河原町通东侧的巷子里,但很好找。门脸很小,小小的长方形看板,立在门口的地上。进得门来,四周和店中央,立着原木未着油漆的书架,还泛着清新的松香味,提醒书客:这是一间新开张的书店。照例还是新旧书兼营模式,但书比一乘寺店要少,分类上更加收拢,基本聚焦于流行文学、艺术、亚文化、摄影、设计、手工、出版文化等几个部类。看得出来,无论是书店的格调,包括背景音乐,还是书客的构成,都与惠文社相仿佛,也可以说是“堀部调”吧。

选了五种书,其中包括两本堀部笃史的小册子,然后去里屋的柜台结账,柜台前刚好坐着堀部老板,他也认出了我。我对新店开张表示祝贺,并简单谈了几句自己初次探访的观感,然后请他在自己的书上签了名。堀部老板照例面带高冷的表情,客气地谢过,然后在我买的每本书里,都额外多夹了几枚书签。在诚光社的最大斩获,一是摄影家筱山纪信的摄影手记《摄影就是战争——来自现场的战报》,另一本是《情色本的黄金时代》。与AV文化一样,八十年代也是杂志文化的全盛期,而其中的一个重要面向即情色本。是耶非耶,离开它,晚近三十年后现代文化的发酵便无从谈起。

因我在北京居住的巨型社区,没有靠谱的书店。所以我常琢磨的一个问题是:一个街区,到底需要几家书店?答案当然不是唯一的。像神保町那样,动辄一百多家店,委实也难招架,常泡的,不过是几家而已。即使像早稻田、本乡似的,三四十家的话,其实也还是嫌多——没有比逛书肆更杀时间的事了。对我个人来说,一家也是好的,但顶好是有两家,一家新书店,一家旧书店。一乘寺正是这样的地界,因为有惠文社和萩书房;丸太町也是这等理想的居所:因为有诚光社和仅隔一条小马路的今村书店,也是一新一旧。也巧了,一些我熟悉的东京街区,如涩谷,如池袋的东口和西口,基本也都是一新一旧的构成,从一家出来,刚好去另一家。如此说来,京西的成府路也算是差强人意之所,好歹有万圣书园和马路对过的豆瓣书店——帝都的文化人,“诗意地栖居”,可乎? ■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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