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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身江湖:我替她刺下前男友身份证号码

2021-09-16 11: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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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潜秋云

编辑 | 林子尧

美国波士顿纹身大会召开 展现多样“疼痛”艺术

海枯石烂的决心,这个年代很少见了。

世上唯一还能窥见永恒的客体,似乎只剩下了如影随形一生的纹身。纹身师便是这种“永恒”的亲手缔造者。过去十年间,安以意外入行,拿着一把马达枪,刺破了数以千计人的皮肤,为他们留下物理意义上难以消除的图腾。这其中,有爱恨情绪的亲密伴侣、有纪念逝去亲人的伤心儿女、也有为了自由和理想来追求梦想的老人。安也透过这个身份窥见,当代人的各色悲喜,从此他对依靠、亲情和信念,有了更为清晰的领悟。

把针头丢进垃圾桶、脱下胶皮手套、归整完手边的零零碎碎,再和最后的客人道别。此刻已经晚上11点,店员都早早下班,不到100平的loft工作室里安静得只有安打扫手术台的声音。半个小时后,消毒完毕,安才拉上卷闸门骑着摩托离开。一个人吹着冷风走夜的太原,街上行人寥寥,摩托车行驶带来的巨大引擎声轰动着寂静的街道。看着汾河里倒影出的城市倩影,他难得心静,这是安每天最喜欢的时刻。

安是一个纹身师,每天的工作就是为各种身份、各种年龄的客人纹身,复古图腾、宗教人物、日式浮世绘、梵文密法……马达机勾线在他的手指间灵巧转动,色料细细密密地被注入皮肤,填汇成图案的一部分,成为永恒。书架上堆满的层层叠叠的图谱和画稿是他努力的证明,尽管是一种冷门且充满偏见的职业,但安用精湛的技艺征服了每个来客。

今天的这位客人就是被推荐来的。

前几天安的微信接到了一条好友申请,来人头像是一个光头大胡子高鼻梁的老外,安觉得新鲜便加了上来。老外自称frank,加拿大人,开门见山介绍后便用蹩脚的中文发来串串语音。大意是通过朋友知道了这家店,很想定制一个纹身,但是他时间不够,想微信先沟通。

安听着语音被逗笑,便和frank主动英文沟通。他上学时候英文底子好,还想着去加拿大留学,不过种种原因,他还是回到了太原,成为这家店的主人。Frank用母语如鱼得水了些,加上微信当晚两人就聊到深夜。安知道frank在太原一所重点中学做外教,喜欢游泳和健身,两人还有诸多相同的爱好。不过这些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安知道了frank想纹一条和月亮相关的纹身。

“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但又不需要太复杂,因为我毕竟是老师”对方的回复带着低落的表情。安察觉到了一丝悲苦,试探性地问:“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纹。”

于是,Frank讲述了一个和父亲有关的故事。

小时候他出身在加拿大西北部的城市郊区,父亲是公司职员,经常忙碌缺少对他的陪伴。但是只要有时间,父子俩就一起在屋顶上望星星、望月亮,爸爸再讲一些古老的童话。长大之后,frank离家上大学、参加工作,回家时间越来越少。后来又远跨重洋来到中国发展,更是见面寥寥。

每次打电话,父亲想他了就问当地天气如何、月亮是否明亮。frank从开始的不耐烦,到最后从母亲嘴里才听出是爸爸的不舍。父亲生病一直瞒着他,等严重到弥留之际时,他才匆匆赶回。frank觉着自己不孝,和父亲见面时抱头痛哭,老人家却很坦然,安慰他好好工作,人固有一死,想他了就多看看月亮。

后来父亲走了,frank处理完后事之后再次回来中国。繁琐的教学填满难过,但是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却与日俱增,他想纹一条月亮时刻想起父亲,也想告诉自己经常陪陪妈妈,于是找来安。安听过心里一直堵着闷着,翻来覆去折腾得睡不着,最后索性爬起来画稿子到天明。

月亮不复杂,在什么部位,怎么样的设计才能让人不那么难过,又有温情。他反复思索,画废的草稿堆了很多。最后确定了一个最小的、最可爱的月亮放进frank的手腕。他下了晚自习才过来,安用细纹身笔画了样稿又拿马达机排动勾勒。半个多钟头才完成,frank看到成品的那一刻,眼睛红红的,确实蛮经得住看,他说了好多感谢才告别。

安习惯了这样的画面,从业快10年,无数人从这里哭着离开。

安最早是学油画的,和别人为了考大学随便选个艺术特长不同。安的美术之旅开始得很早,小学时期他就跟着一位给宗教画巨型壁画的老师学习。他喜欢色彩线条勾特出的一个个具象物质,即便是随便的涂鸦都很有特色,周围人夸这孩子有天赋,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成为纹身师并不符合众人对艺术的期许,在观念相对闭塞的山西,众人对纹身的概念还停留在社会混混、二流子阶段。安自己也没想过,他读着吉林艺术学院的动画专业,按照既定的发展路线,毕业以后他会进入互联网,成为游戏公司的画师或者设计之类,总之相对“正常”的职业。

这一切改变源于一个谎言。

那是他刚上大学的2012年,满世界谣传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人间一片惶恐。过剩的荷尔蒙和叛逆精神使原本听话腼腆的安也想“放肆一把”。他看中了一款纹身想给自己留一个永恒的纪念,于是在长春的街头巷尾找适合的刺青店铺。

从小就是处女座、略微有洁癖的安对图案和细节有较高的要求,看了几家门店师傅们的手艺,安觉得不算费劲,一只纹身针、一只手柄、一个预先做好的图案,照着样子临上去,本质上和绘画没什么区别,除了画得地方从纸上挪到了人的皮肤上。

于是他萌生了给自己纹的念头,他找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店铺问师傅能否学艺。人家忙着手头的活顾不上细细解答,只是冷冷地告诉他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纹身师,让他先回家画一尊地藏王菩萨看看本性够不够。

在业内,从长春出来的手艺人备受尊重,或许是因为这里受众广、江湖气息浓厚,练就了他们深厚的手艺功底。纹身选中了他,安被允许观摩,从阵阵马达声中他仔细领悟,如何下笔、如何收尾、自己研究力道辗转腾挪间的技法,三次四之后便被迫功成身退——那人关门去了妻子的狗肉铺,安没得学了,只能坚定自己专研的决心。

现在看依然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定论,从那以后,安在大学宿舍的一平米天地里支起了自己的铺子,直到成为太原“纹身江湖”里赫赫有名的传说,这中间用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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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从小家境不错,吃穿用度很是讲究,放在工作上也一样。既然是买东西用在身上又是一跟就是一辈子的,那就要最好的。他想的是多练练手,等技术达到一定程度就把心仪的纹身自己刻在身上。他把用来学纹身的五六千学费尽数换成了高档器具,还贴上了好几个月的生活费置办家什。不出一个月,有模有样的流动纹身摊便开了起来。

第一位来光顾的客户是大四的学长阿龙,几个人经常打篮球,他们对安的纹身事业多少有些了解。阿龙快毕业了,很想留一个纪念,于是找来一串当时很流行的六字箴言,问安能否照着样子刻在手臂上。字母很简单,弯弯绕绕处也不多,活是不难,不过第一次扎人安充满了谨慎,生怕一针出错将来需要补救,于是他浅浅地在阿龙皮肤上游走:浅一点将来出错也好改。

笔尖发出的阵阵穿刺声让他有些手抖,但是看到对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也只好放松心情。一串六个单词组成的句子,熟练的纹身师需要20分钟,安足足刺了2个小时。他满心满手都是汗,最终勾勒在皮肤上,细腻精美。学长很满意,抬着胳膊高高兴兴下了楼。还没有落地便被另一个同学看到,问之哪里寻到的好纹身,得知是师弟用来练手的摊子,便兴高采烈前往。

第二个客人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回头客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找来,他象征性地收几十一百,很快便挤满了十几平米的宿舍。大二后半学期,忙碌的刺青手艺已经开始干扰学习,往来的人群也扰乱了舍友的休息。他索性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把家家什什都挪了过去。和老师那边也商量能不能上午上学,下午忙活自己的手艺。美术学院的教授们向来不拘一格,很是看好这个二十出头有想法的孩子,便应允他大胆创造。

在别人还向父母要钱、和女朋友恋爱的大学时光,安就全身心交给了纹身。寒暑假在太原老家的纹身馆四处给人帮忙练手艺,上学了在自己的小窝忙活。租来的房子两室一厅,一间工作室、一间自己住,他爱干净,什么时候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候一天没课,预约的学生老师们能让他从早上一直忙碌到半夜,低头抬头间,不觉时光飞逝。活儿最多的一个月,安基本上没有抬头过,当然,他也随着作品的类型丰富、技艺的坚韧以及越来越多的客人获得了体面回报。

整整三年,他就在那间屋子忙碌,纹身给他带来了超过50万的收入。很难想象这对一个大学没毕业的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从此他的生活昂贵起来:手表、买衣服、买球鞋、慷慨请同学吃吃喝喝、出来进去一掷千金,安早早就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成功者。不过他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暴富”砸晕,那些钱是一针一针扎出来的,即便是最小的图案也有巧思和心血。他想进修,想离开中国去加拿大继续深造。

2016年,安临毕业之际回太原参加哥哥的婚礼,也顺便租了间房子完成毕业设计。那时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看和父母年纪渐长,安的留学计划也就此止步,决心回家开店。

职业纹身师分为两种,一种是打样本、照着画的纯技术工种,不需要什么学历更不需要什么基础,灵性好一个礼拜就能上手;另一种是有美术功底、会设计、会定制的艺术工种,需要具备沟通、共情、想象和创造力,可遇不可得。即便是在优秀纹身师遍地的长春,后者都是少有,更不必说在纹身不受人待见的山西。

和别的家长希望孩子走上“正途”不同,安的父母很是支持他的事业,放心让他去搞。最重要的是儿子内心有主意,从前到后的操持不需要父母出钱出力。位于小店区的毛坯房里,安和一个做皮具的手艺人分摊了工作室,他的那一小间总是接连不断的人进来出去。

太原玩儿纹身的人是少数,委实四六不靠的“不良青年”占一大部分。他们是早早辍学、混迹街头巷尾、穿着黑帮白底的“小花园”布鞋的后生仔,纹身是属于他们的社交货币,这些人往往都骑着轰声隆隆的摩托车走进他的工作室。

安拒绝了,给未成年纹身不符合他的职业操守。在他看来他们年纪太小,还没有做好用一生来为这些热血负责的准备,有些钱安是绝对不可以赚的。他总强调,身为纹身师要有自己的标尺:不给未成年纹身、不给面部纹身、也不纹重复的身——对他来说,纹身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印记,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相同了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这也几乎是来找上门客人们的共识。

专研每天都在发生,没人的时候他就在店里摆弄各种图谱,观看海内外一些优秀纹身师的作品、甚至看一些沟通和心理学的课程——这都是纹身的一部分。沟通更是重要学问,很多客人都是新手,纯粹好奇走进店铺,安不知道他的需求、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这时候他就会一步步询问客人的具体情况。后来慢慢养成了习惯,每一个来纹身的客人,如果是有具体图案的,他都会让人家给他讲述这张图片背后的故事。

而他也一边工作一边聆听,透过纹身,他看到了来客们一个个皮肤之下,深藏于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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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是亲密关系的。

老婆生了小孩,决心爱这个家庭一生一世,男人光着臂膀进来一表忠心;结婚十年纪念日,两口子携手走进,隐秘的地方每个人留下独特印记;还有生日送给自己的礼物。太多美好总需要铭记,于是有了纹身师。可对安来说,这些温暖他总是很快忘记,因为另一部人的痛与无奈更让他难眠。

阿宇和小刘走进来的时候手挽着手,两人眼神里都是彼此,一看就是天生一对。安很好奇这对快40岁中年夫妻的爱情保鲜秘诀,后来才知道是得不到。因为没有在一起,所以永远爱着。阿宇来了两次,每次店里人多他们就离开另约时间。最后一次店里没人,他才和安说,希望做一个只有他和小刘才密切连接、两人分开时候别人又看不出来的纹身。

安好奇问道为什么,犹豫几次,阿宇才梳理出两人的过去。他和小刘年轻时在一起,感情很好,但是因为双方父母反对和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结婚。后来小刘和人相亲很快结婚生子,自己也死了心,在家人的安排下和认识不久的女孩草草结婚。

多年过去,纵使各自已经都成家,儿女也都上学、生活一点一点恢复,但遗憾并没有因此而减缓,阿宇总会在酒后难过。有时候泪眼朦胧,觉得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要是当初再勇敢、再出息一点,人生或许会有不同。

现在看见两人,依然是恩爱情侣的模样。阿宇还开玩笑对小刘说:“以后我挣了大钱,你和他离婚我再回来娶你”。在一旁的安听过之后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替两位各自的原配不值、另一面也为这份爱情遗憾。他觉得难受、古怪、说不上来,于是没有接这单,当晚一个人吹了冷风听着音乐一直走,听到歌词里一句“人生的无奈很多种,能说出来的也不算太遗憾”突然定住。

或许两人也无非是想给这份十几年的感情一份交代,放下对方也放过自己,也许才能踏进生活。

不知哪来的冲动,安回拨了电话,答应了这份要求,对方喜出望外。他回家苦思冥想,从男女主人公的名字里各提取一个字化作意向,设计了一个鱼一个朵浪,鱼和水本来应该在一起,鱼缺水则不能活,水离开鱼也从此平凡。纹在彼此手心,不容易被人发现,但是能久久陪伴,当两人一起牵手时鱼水交融。看到成品之后两人对事的一瞬间,都笑得眼里有泪。

安完成了一件大任务,搅动的心开始平静了下来,好似大病一场开始好了。几年后他再遇见阿宇,纹身恢复得很好,问到对方近况,才知道两人从那之后再没有见过面——这也是最可能的结果,安长舒了一口气,感慨他们的故事,也从此重新审视了人性:其实人不可能绝对理性。

 

为朋友纹身的极少,但也有。

王林就是为她的朋友而来的,2018年10月,她走进安的店铺。希望纹一个字母H加9.14的数字,需求简单明确,不肯多说什么。安当时正在操持一个客人满背七分袖的大项目,也没多问,让她坐下自己看会儿书吃点零食,等等才能轮到。等待的过程漫长,王林想起了什么开始红了眼眶。

安再见到王林时,她的眼睛已经浮肿。锁骨上的字母才描了一遍,安还没有问,王林就开始抽泣。“为男人来的?”安戴着口罩,声音轻轻地。对方摇了摇头,从记忆中抽身而出,又点了点头。小活儿只干了不到20分钟,忙完正是中午,安没有按点吃饭的习惯,见王林情绪不佳主动开导,给她讲自己遇见过有意思的客人。

王林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徐徐开口,说了她和这个“H”姓男人的纠葛。她们是幼儿园同学,在不是很大的城北某国企下属单位读书,高中之后又意外聚到一个学校。二人与另外一个男生组成的金三角在学校里鼎鼎大名。三人经常一起出没食堂、一起逃课、一起熬夜通宵。都不被老师定义为好学生。但是三人中两个男孩子是体育生,自己也学着特长,相对来说课业压力不是很大。

H的女朋友是王林帮忙追来的;王林喜欢哪个男生,也让自己的好兄弟做僚机制造机会。2014年高考,三人分别去了北京广州和留在太原。距离并没有生疏他们的关系,他们每次寒暑假都会回来重聚,有小节假日也相互去对方的城市探亲。几个人恋爱老手,对象换得很勤,但是三人的感情却一直稳定。用王林的话讲:像是世界上多了两个亲人。

但就在18年三月,一场意外降临在H身上,当时和他相恋的女朋友因为感情纠葛被前男友找上门。对方和几个男生怒气冲冲,拿着凶器包围了H,没多久血气方刚的少年便倒在血珀中。因为案情恶劣还上了当时的电视新闻。安记得自己也看过,没想到眼前居然是那个主角的朋友。

他没有关注过后续,随口问王林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抢救无效去世了”

王林和另一个伙伴第二天飞回太原,见到的也只是尸体。第三天就是葬礼,黑压压的人群,想象不到的意外。明明一个多月前的三人还对饮成欢,现在却阴阳相隔。她没由来地恨那个从未蒙面的女友,更恨无知的凶手。回到广州每夜睡不着,和另外一个朋友相互安慰。男生没多久就纹了三人的照片,王林也想去但是大面积不知如何安置,最后只把想法精简成朋友的生日。

“只要看到这个纹身,就会想起他。”王林说,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除了替独生的H照顾父母,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常见纹身店一景

从业多年,安就这样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陪着他们复习了一段又一段心里的隐痛。他以为自己会麻木,但每一张不同的脸总能带给他新的冲击和感动。转进这个工作场,意味着手机关机、与世隔绝,只剩他和客人的一个趴着一个坐着。

大型的纹身需要几十甚至上百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得集中精力,否则没有穿透真皮层上不了色、做歪了也很难矫正,后果是很快就容易结痂脱落。高强度的工作极易粉碎一个人的精力,因此下班之后都觉得浑身酸疼大脑缺氧,他只想兜风放松。自己出去的客人没有做坏需要修复的,但是他修了不少同行的坏作品。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个女孩胸部的纹身。

二十来岁的姑娘Vivian在年少时和男朋友爱得死去活来,还没有成年就在胸上纹上了他的名字希望铭记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是随着年纪的长大,她逐渐发现每天和自己争执的男朋友或许并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终于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两人彻底分手,她想要清刷纹身来忘记这段耻辱回忆。

纹身店根本没有洗纹身资格,安一般推荐去的客人去正规医院。但是当他看到Vivian已经被增生出一个指甲厚的凸起结痂时还是大为震惊。没想到有些小店提供了服务,一次2000块钱,洗了7次,毁了皮肤还是没能扫除印记。最后再去找店家,人家已经改口不再做洗纹身。

女孩找到安,想看着怎么补救。安和她聊了很多,得知分手后女孩抑郁一年多,幸亏有她的猫咪做伴才慢慢走出伤痛,于是安设计了一只猫爪在她的胸口,遮盖住了原来坏掉的皮肤。

像Vivian这样纹了想洗的客人也不在少数。安遇到过好几个纹了没多久考上机关单位,人家需要裸检着了急,慌慌张张找他来清除。大部分情况下,安都不建议客人洗纹身。一是短时间内清除不掉、二是花费太高承受太多疼痛。用BB霜遮盖一下,让纹身留于心底。

一个小纹身设计出来不只是需要几百块、几个钟头,而是当时的思维和情绪。他不舍得让作品消失,因此每次来都会再三问人家,你真的想好了吗?相较于同行,安这里小的纹身价格也要三五百,大一点的更是上万,不算便宜,但是来找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他接过最大的一单,是一个从后脖子到腿的巨幅纹身。来者是一个太原本地的房地产商人。40多岁,不缺钱,话不多,也不爱和人亲近,每次只能有两三个小时留给安,这个作品从设计到绘图,再到上身、上色,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累计100多个小时。老板每次来安的店铺,都当作是放松,静静地趴着想事。做完那次穿上西装笔挺,看起来很像一个温文尔雅又心狠手辣的黑社会大佬,阔气极了。随后,他一次性付给安8万块钱,并和他说以后有事随时来找他。

当然,也有很多“奇葩”的案例:有客人耐不得性子,问能不能让安上门服务,可以加钱,他想边和朋友打麻将边纹身;也有人性格寡断,想纹关公、过肩龙之类,忌惮民间传说,来左右询问安自己能不能“背得动”;还有人照着别人的图案上门,想要一模一样,最后反复砍价,拿颜料费不贵来算钱。

安印象最深的一个女孩子,身上纹了五六串长长数字,一问全是交往过的前男友的身份证号码。纹得越多也就越不在乎,这加速了她的决定:她想通了,气不过身上都是别人,决心把自己的身份证也纹上。安看着身上左一块又一块,像是墙上办证小广告一样品相凌乱,他即气愤无良同行的给钱就办,又哭笑不得。最后他把数字设计成了一个图案,让女孩心满意足离开。

对自己的手艺安是很自信的。这些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操持店铺,没有请过人、也没有外聘过徒弟。但是主动找上门来学艺的还是挺多。他没有仔细算过,陆陆续续有20多个人先后离开。和当初长春那个师傅让不让他观摩一样,他考核这个人能不能成为纹身师也有自己的标准。

通过沟通做事,了解到这个人人品如何、靠谱程度怎样。觉得不错他才收,收到除了基础的技法更多是让徒弟们学会沟通和倾听。一个好的纹身师,一定要听过客人的话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代入这人的角色,揣摩他们的心绪与喜好,才能表达出他真正想要的。

磨练基本功也很重要,徒弟们没事时候都在看书,那些关于图谱的插画、传统文化绘画的描述,让本来想成为“有面子混混”来学纹身的社会青年,一个个成了书迷。

疫情时候店铺关闭了2个月,当时很多小老板都看不到未来。安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坚信自己是手艺人,有手艺就不会缺饭吃。事实上也如此,好多客人咨询什么时候开门,4月份太原逐渐恢复,他的店第一个爆满,订单排到了2个月之后。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记录每一个来过的客人,到后来越来越多他自己也算不清。2012年到2021年,十年期间,大大小小的刺青也做过几千份,不算重复的客人,他也“建造”了一所普通高中规模的人数。他的纹身最远曾经抵达过大洋彼岸,经常外出旅行或者吃饭,碰到了曾经的客人人家见他总是热情招呼,展示恢复好的纹身,再聊聊只有两人知道的故事,安总是很幸福。

有时候,安会把自己调侃称“针灸师”,字面意义上确实用针扎人,即便是敷了麻药,纹身没有不痛的,满身肌肉的大男人在他这里也叫得痛彻心扉;另一层含义纹身确实是一种精神疗愈。有人觉得忘记会幸福,有人觉得铭记一生也是幸福。

失去的爱宠、陪伴多年的家人,以及充满遗憾不能成的那些爱侣……纹身给了一个念想,更为他们注入了重新生活的动力。他总能看到进来和出去的人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便是内心的平静。这种程度上,安觉得自己也算功德一件。

现在位于恒大未来城对面的小小loft已经是他在太原的第三次搬迁,从开始的毛坯房,到后来的小门店,再到换成现在这个更加精致的小馆。

但这些和纹身相关的人生起伏,并不是这个故事的全部。店门之外,他结婚生子,历经了很多重要的人生时刻。他把纹身放在丈夫和父亲之后,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周围朋友也支持他、相信他、且拥护他,他改变了很多人对纹身的看法,但是当初入行时很想要的那块纹身,自己却一直没做。

技术更好了,想要的样式也不断在变化。最后一直觉得下一个会更好,于是不断替别人纹身,再到后来他已经觉得自己不需要用纹身来证明什么。一身干净的肌肤、一把纹身枪、一个纯粹的信念,他已经成了纹身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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