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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演员刘钧:越演越不会演了
从“这个爸爸怎么那么讨厌”到“我居然被乔祖望感动了”,这是不少观众追剧《乔家的儿女》时对乔祖望这个父亲的复杂感觉。
演员刘钧自述,一开始看原著小说和剧本时,他和观众们一样,觉得:天!乔祖望这个爹实在太离谱了!可要是别人说乔祖望“坏,太坏了”,刘钧听着又别扭。
他觉得不该用“好、坏”两个简单标签来概括人物。“演员的工作,首先就是研究人,琢磨人,然后才能去塑造人物。”所以从塑造人物上来讲,刘钧认为,如果演员用“好坏”两个字去简单呈现一个人,那人物就不真实了。
《乔家的儿女》剧照,刘钧 饰 乔祖望
“真实的人,他一定有太多的面。”刘钧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中,提起小时候一个让他记忆非常深刻的场景。
小时候在农村,曾祖父由家人一起照顾。奶奶做好饭以后,就让刘钧跟着叔叔去给曾祖父送饭。那时刘钧三四岁,没跟曾祖父怎么相处过,家里孩子又多,“我估计他都记不清楚我到底是谁”。但有一天,曾祖父精神状态很好,突然张嘴说话了,问刘钧:你叫什么?“我回答了他,然后他就颤抖着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条手绢,摸索出一个硬币给我了。”
曾祖父没过多久便离世了,年纪尚幼的刘钧还不懂得哀悼死亡,可几十年过去了,那个被他称作“曾祖父”的男人,摸索出一个硬币交给他的那个瞬间场景,他一直没有忘记。似乎在儿时,刘钧便隐隐感觉到,人的一生,由很多瞬间组成,那些被自己、他人记住的瞬间,就拼凑成为一个人的“定论”。
刘钧至今跟张开宙导演合作三次,《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的盛紘,《清平乐》里的范仲淹,《乔家的儿女》里的乔祖望。
演范仲淹的时候,刘钧一度非常苦恼,“我怎么能演范仲淹呢?”从哪里下手,怎么演,完全没想法。妻子宽慰他:谁也不知道范仲淹长什么样,反正演出来让大家相信就行。“我说,那我怎么能让大家相信我呢?她说反正有一点你们是一样的,范仲淹肯定是爱国的,你也是爱国的。她当时真是,把我说乐了,可是后来我再一想,我觉得这句话启发了我。”
《清平乐》里刘钧饰演范仲淹
刘钧查历史资料,读范仲淹的文章,好多次夜深人静,他半夜出去散步,心里一句句默背《岳阳楼记》,试着去想象范仲淹的人生。“他为什么而当官?他为什么做那些事情?我能否理解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为什么打动了我?他触动了我心里哪个地方?我想找到我与这个历史书里的人物,某种联系,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我便能离他的精神世界更近一些。”
这件事儿听来还挺浪漫的,翻阅故纸堆,想要去找到与千百年前某个历史人物之间的精神链接。确实,从人类共同体的角度来说,站在历史长河这一头的“我们”,回头望去,溯源而上,那一头,皆是“他们”。所以只要仔细去看,去听,去思考,我们依然有机会触及“他们”。就通过这样的方式,刘钧诠释了属于他的“范仲淹”。
现在拍戏,刘钧特别期待遇到“否定”他表演的导演,“把我所有的自以为是全给否定了,‘你的方法不行’,‘不够惊喜’,‘还可以更好’,‘你是在应付’”。在这样的压力和动力下,刘钧逼着自己于表演中“再试试,再换种新的,再往前一步”。
但这样的投入度,带来的“后劲儿”也大。“要是应付着糊里糊涂演完了事儿,赶紧拍完我走吧,那就轻松,但整个人丢进去创作很久,结束的时候就很难剥离,很痛苦,就不舍得。因为你知道这段时光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刘钧说道。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刘钧饰演盛紘
“《知否》我杀青那天,在咱们盛家宅子那坐着,我还穿着戏服,人家化妆老师要给我把衣服换下来,卸妆的时候, 我说麻烦你们等一会,让我自己待会。我就不舍得脱这件衣服,我一个人在景棚找了个角落,哭了一顿。”七个月,跟“一大家子人”一同生活7个月,虽然演的是别人的故事,时间久了也就成了自己的故事。“七个月,突然一大家子要散了,很难过。”
这次“乔祖望”下线,公司团队跟刘钧说,能不能写一个乔祖望的告别文。刘钧想了半天,写不出来,“我跟乔祖望之前已经告过别了”。
刘钧的戏份杀青,和张开宙导演合影
刘钧在《乔家的儿女》拍的最后一场戏,是老宅小厨房着火那段,拍完杀青,全剧组为刘钧庆祝了一下,鲜花欢呼合影热闹一阵,“热闹完之后,人家继续工作,我没事儿干了。我就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属于这个团队了。那一刻,我跟《知否》杀青是一样的心情,我就顶着戏里那一脸的黑灰,穿个破衣服,在老宅的附近在转悠,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坐,我又哭了一顿。就这样和他告别了。”
公司又劝他,给大家点评一下“乔祖望”这个人物,刘钧也拒绝了,在他看来,戏演完了就该谢幕离开,“我对人物所有的理解,都赋予在我塑造的人物里面了。”
【对话】
“好坏”两个字,太难概括一个人
澎湃新闻:很多观众讨厌乔祖望,认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刘钧:说乔祖望很坏,是个坏人,我蛮排斥这种说法的。
我们演员的工作,首先就是研究人,琢磨人,然后才能去塑造人物。所以我觉得,在塑造人物上来讲,我们不要用“好坏”这两个字去简单呈现一个人,那样人物就不真实了。
真实的人物,他一定有太多的面。在我的认知里,人很难用“好坏”二字简单划分,用非黑即白的态度来评价一个人,可能会太武断了。
《乔家的儿女》剧照
我记得我小时候看电影,我也经常问大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赢了我就高兴,坏人赢了我就生气。那个时候的角色,是很脸谱化的,我们的英雄浓眉大眼,坏人都贼眉鼠眼,就是那样的。可后来我长大了,发现“好坏”两个字,可太难概括一个人了。
你说乔祖望这种人是坏人,可我们身边有没有?有。那我们怎么办?要不把他们都抓起来?还是要批判他们?
他就是正常的人,人性太复杂了,他这个人身上有毛病,但这个戏其实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戚成钢你说他坏不坏?他是一个非常糟糕、不负责任的丈夫,但这个人全没有可取之处吗?他有可能在父母面前,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乔祖望也是如此。
澎湃新闻:影视剧表现一个人,应该是需要尽量复杂丰富的,才能成就一个成功的角色。但其实现在不管是个别自媒体,还是部分观众,比较容易先入为主地去看一个人物,对ta产生“非黑即白”的定义。
刘钧:我有看一些观众反馈,看了之后觉得,现在一些孩子看待人物简单化了。我举个例子,比如乔祖望过年给孩子压岁钱,我看到有评论说:天,他这种人,怎么可能给孩子压岁钱!编剧瞎写!人物崩了!
其实你说人物矛盾了吗?一点都不矛盾,人本身就是这样复杂,某一刻也许你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或者一些人事物影响到你了,你说出跟平常不一样的话,做出跟平常不一样的举动,这都是很正常的。
一位父亲对孩子特别慈爱,难道他就没有对孩子生气的时候吗?一个人特别勇敢,难道他有没有怯懦的时候呢?都有的,因为我们不是机器。
乔家全家福
澎湃新闻:上次群访的时候,你说不怕因为角色而被观众骂,比较好奇,在职业生涯之中,你有怕的事情吗?
刘钧:我跟你讲,演员最怕的是自己的角色没演好。做任何工作的人不都这样吗?很怕工作没被认可,或者是搞砸了。
大家骂我如果是因为乔祖望这个人物,大家讨厌这个人,觉得他太可恶了,这个我是不怕的。因为看文本的时候,我的第一感受也是特痛恨这个人,我的感受跟观众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我最早看剧本时,我说:天,这个爹也太离谱了!
我没演过这样的角色,所以我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是不知道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样。我必须根据文本上的东西,用我的理解和想象赋予人物,然后跟导演、跟对手演员碰撞磨合,最终才呈现出这样一个人物形象。
对我来说,我完全不知道观众喜不喜欢,接不接受,我也是特别忐忑。不光这个角色,别的角色也是如此,跟话剧演完一样,在大幕拉开之前,我是紧张的,我不知道在台上迎接我的是嘘声、骂声,还是掌声,我不知道。
《乔家的儿女》剧照
遇到契合的团队和导演,真的太幸运
澎湃新闻:那面对这种人物评价极端化的趋势,假如说反馈给你的声音没那么客观,作为演员要怎么判断自己表演是不是完成得足够好?
刘钧:这也是个课题,现在想要看到特别客观的评价比较难。以前杂志报刊上,会有那种特别专业的影评剧评,从文本上,表演上,导演的手法上等等方面去做分析。现在我不知道哪里去找那种特别客观、专业、犀利的评论文章了。
但我时刻警惕一种情况,比方说我这个戏演得很一般,可我却陷入自我欣赏,然后我问朋友,你觉得我这戏演怎么样?人家说挺好的,很棒。我又问张三李四,他们都这么说,我就信了。但人家跟你关系好,人家能说什么?又或者好像大家一直觉得你就是好演员,你就是厉害。时间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演得咋样了。
《乔家的儿女》剧照
如何时刻保持清醒,很重要,这个行业是没有止境的,作为演员想让自己进步,要提高自己的审美。审美一直在进步的话,你的审美也能对你的创作起到检验作用。再一个,我觉得要跟比你厉害的人合作,厉害的团队,厉害的导演。
你知道吗,我现在拍戏,特别期待遇到这样的导演:一去之后,我所有的表演导演都说不对,让我一下就傻掉了。这种导演不多,我特期待遇到这样的导演,把我所有的自以为是全给否定了,“你的方法不行”,“不够惊喜”,“可以更好”,“你是在应付”。
我特别怕什么,一拍戏,你就拍一遍之后,周围就是“特别棒”“特别好”,其实你自己知道并不好,但大家说很好,然后拍得也很顺利很快,这个就很没意思。
澎湃新闻:我个人感觉,好像越有经验的演员,越容易遇到一个问题,用三分力就可以完成这场戏了,就足以应付这个角色了,好像用以前使用过的某种技巧、某种人物的形象,就可以完成了。
刘钧:对,如果我想着,我的小聪明完全可以应付这个角色,那就是在偷懒的。所以就需要外部力量逼一逼咱们,得跳出来,彻底打回原形,成一个小学生了,我就得老老实实一笔一画地全部重头开始学。
有时候你自己逼自己还不行啊,不一定有这样的客观条件。大家拍摄都是很紧张的,你想再逼一逼自己,但可能团队会觉得足够了,不能耽误后面的拍摄进度。
遇到特别契合的导演和团队,真的太幸运了,演完你自己不满足,导演也不满足,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怎么能更好,一场一场,甚至一个镜头一句话一个眼神,每个细节我们都去琢磨。创作整个过程会很煎熬很痛苦,但经历这么一个阶段后,你最后的结果出来,一定是开心的。
《乔家的儿女》剧照
澎湃新闻:那张开宙后导演算是你觉得特默契,特抠细节的合作对象吗?
刘钧:当然很默契,他也不是说全盘否定,但比如《知否》的时候,一场戏演完,他也不说什么就看着我,或者皱了一下眉头,或者他说“我觉得挺好,但是能不能更好一点啊”。我就知道导演出题了,导演不满足。
那时第一次合作,还没现在默契的时候,我会问他应该怎么样,他就笑,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如果你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刚才这样也行。这种话听着多难受啊!(笑)我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一坐,就开始琢磨,这种方法不行,我再换一条路。
澎湃新闻:能举个例子吗?
刘钧:比方说我们表达人物的悲伤,常规就是哭嘛,但导演不满意。那我是不是可以尝试,让镜头别对着我的脸,我给一个后背,后背在那抽动,让你感觉到我在哭。或者明明是笑着演的,但观众看了,让观众知道这个人物内心很难过。
剧本里是一行字,“他难过了”,但表现“难过”这两个字有很多方式。这些方式里,你扔掉一些此刻不适合人物和环境的,找个“更好”的。注意,只能是“更好”,没有“最好”。表演没有量化的标准,你说谁“演戏绝对是最好的,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的”,这话是扯淡。
《知否》剧照
澎湃新闻:现在回望,如何看待《乔家的儿女》这个戏?
刘钧:我们这个戏它有个主题:每个人都选择不了原生家庭。从出生这方面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平等的,为什么有人出生在大城市里,有的人就出生在贫困山区里头呢?我们改变不了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但生活还是要向着阳光去找寻希望。哪怕你摊上苏大强那样的爹,你照样可以成为苏明玉,哪怕你爹是乔祖望,你照样可以去追求你向往的幸福。
澎湃新闻:是在什么契机下喜欢上影视的?
刘钧:我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她爱看小说,爱看电影,我小时候跟着大人一起看了很多,一部电影能看很多遍。小时候没钱看电影,电影院墙头我都翻过。有时候电影院一场电影快演完了,门口就没有人把门了,这时候哪怕进去看个结尾的10分钟,我都很满足。小的时候就觉得,电影是个好神奇的世界。
2001年《康熙王朝》中刘钧饰演顺治
澎湃新闻:那在真正接触这个行业,成为演员之后呢?
刘钧:真正接触这个行业之后,发现做个好演员真是很难。把一个戏、一个人物演好,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每次创作还都是新的,新的团队,新的环境,新的人物和故事,你根本不能用之前的经验“复制粘贴”来完成新的创作。
这些年我觉得,越演越难,越演越不会演了,因为你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表演的可能性越多,而且越演越不容易知足,对自己要求越高。现在看我年轻时候的东西好幼稚,那10年以后,回头我再看今天演的“乔祖望”,我一定也觉得太多遗憾了,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有可能就不一样了。
我觉得演员很像小孩子,永远是不满足的,永远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去做的尝试。演员一定要有童心,时时刻刻都像孩子一样:对任何事物都有着迷,感兴趣,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千万不要固守在一个所谓“成年人的世界”里头的规则,按部就班的一点一点长成“大人”,那就越演越没有生命力了,越来越油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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