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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逝世700周年:永恒求知者尤利西斯,隐藏在现代人的内心

2021-09-15 19: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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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但丁·阿利吉耶里

( 1265-1321.9.14 )

今天是意大利诗人但丁逝世700周年,在西方文坛,尽管但丁迟至十九世纪后期才奠定其大众心目中的经典地位,但他依然在漫长的岁月中影响了众多作家,从薄伽丘、乔叟、雪莱、叶芝到乔伊斯、庞德、T.S.艾略特、博尔赫斯等等,从中汲取着无数艺术思想和创作灵感。

今年初,为纪念这位文艺复兴先驱逝世700周年,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推出线上展览——“又见群星”(A riveder le stelle),借助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费德里科·祖卡里绘制的《神曲》插图,带领我们重新回望这位先贤的人生际遇与《神曲》背后的故事。在中国,人文社近期推出了“但丁逝世700周年纪念礼盒”、商务印书馆推出了由翻译家肖天佑翻译的《神曲》全新无删节译本。

但丁的伟大在何处?今天夜读,通过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一书中的解读(本文为节选),感受他笔下那位尤利西斯如何变成永恒的流浪者,其身影跨越数百年,不断隐现在不同的文本之中。

但丁的陌生性:尤利西斯和贝亚特丽丝

文 / 哈罗德·布鲁姆

译 / 江宁康

译林出版社

在西方主要作家中,但丁是最咄咄逼人和善辩的,这方面连弥尔顿也矮他一截。和弥尔顿一样,他是一个政治党派中人,但是他的强烈异端性一直被学术评论所遮掩,这些评论经常善待他,似乎视他的《神曲》为诗体的圣奥古斯丁之作。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标明他那不寻常的胆识,这在包括弥尔顿在内的所谓基督教文学的整个传统中是无与伦比的。

乌菲齐美术馆线上展览“又见群星”中的《神曲》插图

在西方文学史上,从耶和华文献作者、荷马直到乔伊斯、贝克特这一漫长历程中,没有什么比但丁对贝亚特丽丝的赞美更为高扬激烈,贝亚特丽丝从一个欲望的形象升华为天使的形象,成为教会拯救等级体系中的关键因素。她原本仅仅是但丁意志的工具,她的神祇化也必然包含但丁自己的被选。他的诗是一种预言,好比第三种约书而不属于新旧约。但丁不会承认《神曲》是他虚构的上乘之作,相反,他认为此诗是真实的和普遍的,而不是暂时的真理。朝圣者但丁在诗人但丁的叙述中所见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永远地相信但丁在诗歌和宗教上的不可回避。从朝圣者或诗人的角度看,诗歌显示出的谦逊态度让但丁研究者们印象深刻,但是这一姿态比不上诗歌对所有其他诗人的颠覆,以及诗歌致力于体现但丁自己的先知潜力。

我迫切要解释的是,这些话主要是针对但丁研究而不是但丁本人。我认为,难以把但丁出众的诗歌才能与他的精神抱负区分开来,这种抱负必然是独特的和不受亵渎的,因为但丁在身后一代人之内就赢得了未来的名声。如果《神曲》不是莎士比亚惟一真正的文学对手,那么贝亚特丽丝对教会甚至文学天主教就是一种冒犯。这部诗篇的影响广大不容忽视,对T.S.艾略特这样的新基督教诗人来说,《神曲》可算是又一部圣经,一部对基督教经典《圣经》有所增补的"新新约"。查尔斯·威廉斯是新基督教诗人如艾略特、C.S.刘易斯、W.H.奥登、多萝西七赛耶斯、J.R.R.托尔金及其他人的导师,他甚至认为,亚大纳西的"人类必服膺神"的信条直到但丁才有了全面的表达。于是,教会必须等待但丁和贝亚特丽丝形象的出现。

桑德罗·波提切利绘制的但丁肖像 1459

安德烈·卡斯塔尼奥绘制的但丁肖像,1448-1449

初次接触但丁的读者立即会发现,别的世俗作家都不会断然确信自己的作品即真理,是最重要的全部真理。弥尔顿,或许再加上后来的托尔斯泰,都具有但丁式坚定的正义感,但他们两人也反映了现实的矛盾和较多的独特观感。但丁在修辞上、心理上和精神上都十分强大,足可以削弱别人的自信。神学不能支配他,而只是他的许多资源中的一种。没有人能否认但丁是一位超自然主义者,一位基督徒,一位神学家,或至少是一位神学寓言家。但所有既定的观点和形象在但丁的笔下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是以原创性、创新性和丰富奇特的想象直逼莎士比亚的惟一诗人。在劳伦斯·宾扬精致的三韵体译诗或约翰·辛克莱尔流畅的散文体译作中初遇但丁的读者,会失去一些阅读意大利原文的恢宏感,但仍然可以领略整个宇宙。但是,最关紧要的是但丁作品的陌生性和崇高性,这是除莎士比亚而外无人能比的独特品质。正如莎氏作品那样,我们在但丁作品中也能发现超卓的认知力量和不受实际约束的创新性。

你若阅读但丁或莎士比亚,你会感受到艺术的界限,然后你又会发现这些界限已被扩展或突破了。但丁的全面突破比莎士比亚更具个人性也更公开,如果说他比莎士比亚更是一个超自然主义者,那么他超越自然的才能和莎士比亚独特而无与伦比的自然主义一样是为他独有的两位诗人最容易互相冲突之处是他们对爱情的表现,这让我们回到贝亚特丽丝这个形象,即但丁作品中爱情的发生与结束之地。

但丁在文学界的子孙们就是真正奉他为经典的那些人,而这些人又并非一群全然的忠诚者:彼特拉克、薄伽丘、乔叟、雪莱、罗塞蒂、叶芝、乔伊斯、庞德、T.S.艾略特、博尔赫斯、斯蒂文斯以及贝克特等人。这十几位作家的共同点,就在于具有但丁的特征,虽然他们是十二位不同的但丁,却活在他身后的诗歌创作中。这种类比对一位有他那般力量的作家来说絶无过誉,可以说,有多少但丁就有多少莎士比亚。我所理解的但丁日益远离现代美国批评和学术所造就的正统名人但丁,其中代表性的学者有T.S.艾略特、弗朗西斯·弗格森、埃里克·奥尔巴哈、查尔斯·辛格尔顿以及约翰·弗里切罗等。另一条意大利学术传统是从那不勒斯思想家维柯开始,经由浪漫主义诗人福斯科洛和浪漫主义批评家弗朗切斯科·德·桑克提斯,在二十世纪初美学家克罗齐那里达到全盛。如果把这一意大利传统与著名的现代德国文学史家柯尔提乌斯的看法相结合,那么一种有异于艾略特 — 辛格尔顿 一 弗里切罗型的但丁就会出现,这是一个先知式诗人而不是一位神学寓言家。

15世纪《神曲》版本

维柯在论说但丁时的溢美之词是如果他不懂拉丁语和经院哲学,他或许会成为一位更伟大的诗人,也许仅是托斯卡纳俗语就足以让他与荷马齐名。"不过,人们只有逡巡在神学寓言家的黝暗森林里才会觉得维柯的评价具有新意,在那里《神曲》的突出特点成了但丁所谓的奥古斯丁式转变,即从诗到信仰的转变,这种信仰压抑和支配了想象力。奥古斯丁和阿奎那都把诗歌当作儿戏,只配与其他儿童玩具并列。那他们会怎样评价《神曲》中的见亚特丽丝呢?柯尔提乌斯敏鋭地看到:但丁不仅把她表现为获得救赎的途径,而且把她描述为每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可以指望的总代理。但丁的转向是朝着贝亚特丽丝而不是奥古斯丁,而贝亚特丽丝指派给但丁做向导的也不是奥古斯丁而是弗吉尔。

我要万分冒昧地把塞万提斯和但丁并列讨论,以便比较二人笔下的主人公:堂吉诃德与朝圣者但丁。堂吉诃德的贝亚特丽丝就是受惑的杜尔西尼娅,一位名叫阿尔东扎·洛兰佐的村姑被他改换了形象。银行家女儿贝亚特丽丝·波提纳里与但丁的贝亚特丽丝的关系如同阿尔东扎与杜尔西尼娅的关系。确实,堂吉诃德的等级制是世俗的:杜尔西尼娅就置身于高卢的阿玛迪斯、英格兰的帕默林、太阳骑士以及类似的神话骑士的世界里,而贝亚特丽丝则上升到圣伯纳、圣方济各和圣多米尼克等人的境界。如果一个人偏爱诗而不是教义的话,这不算什么差异。侠客和圣徒同样都是在诗之中和对于诗的隐喻,在体制性和历史性的天主教义中,天堂里的贝亚特丽丝和受惑的杜尔西尼娅的地位或现实是一样的。不过,但丁的成就使我的比较显得有些冒犯。

萨尔瓦多·达利绘制的《神曲》插图,1950

再现但丁的陌生性时,我们需要看他是如何描写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形象的。西方文学史上没有一个人物如荷马笔下的英雄奥德修斯那样历久不衰,这位人物的拉丁文名字是尤利西斯。从荷马到尼科斯·卡赞札基思,尤利西斯奥德修斯的形象经历了许多作家异乎寻常的修饰再造,其中有品达、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贺拉斯、弗吉尔、奥维德、塞内加、但丁、查普曼、卡尔德隆、莎士比亚、歌德、丁尼生、乔伊斯、庞德以及华莱士·斯蒂文斯。W.B.斯坦福在他精研的专著《尤利西斯主题研究》(1963)中,把弗吉尔笔下沉默的反角与奥维德对尤利西斯的正面描写作了对比,这一对比确立了大概总是在这个主角或正反角的各种变形中竞争的两种情形。弗吉尔的尤利西斯延续到但丁作品之中,但由于变化颇大以致弗吉尔笔下的模糊形象在逐渐消退。弗吉尔不愿意直接指责尤利西斯,他便把这一工作转交给了他笔下的人物,这些人物把《奥德赛》的主人公界定为狡诈欺骗之徒。奥维德这位流亡的非道德主义者把自己和尤利西斯组合成新的身份,于是传给我们现在已永久定型的尤利西斯,世上第一位伟大的流浪情种。

在《地狱篇》第二十六章中,但丁创造了最具有新意的尤利西斯,我们见到的这位英雄没有到伊萨卡家中去寻找妻子,却离开喀耳刻以便突破阻拦探索未知的险境。哈姆莱特未知的国度里从没有行者归返,如今却成了所有注定奔波的英雄中这位最令人印象深刻者的实际目的地。这一章中有一段特别引人注意,也特别难以理解。尤利西斯和但丁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关系,因为但丁害怕作为诗人(非朝圣者)的自己与跨界游历者尤利西斯之间过分相似。这种害怕也许不完全是自觉的,但是但丁总会在某种程度上体验到,因为他把尤利西斯描写为受到高傲的驱使,没有任何已存在过的诗人比但丁更为自傲,就连品达、弥尔顿、雨果、斯特凡·格奥尔格或叶芝都不如他。学者们想听听贝亚特丽丝或各类圣徒们为但丁说话,但她和他们与但丁毕竟不能同声。尤利西斯和但丁的话语危险地相似,这也许可以解释当弗吉尔说希腊人会轻视意大利诗人的声音时,为什么这个说法难以服人。

波提切利绘制的《神曲·地狱篇》插图,1485年

在但丁的地狱布局中,我们在往下的第八圈第八层上发现了不远处的撒旦。尤利西斯是一个狡诈的献策者,主要是因为他以诡计攻陷了特洛伊,这是一座弗吉尔特别记载的意大利及罗马人的祖城。但丁没有与尤利西斯交谈,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尤利西斯;写作《神曲》就相当于朝那未知的大海驶去。但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他不会让尤利西斯讲述这些故事:阿喀琉斯之死、特洛伊木马以及阿西娜神像遭窃等,这些都成了这位流浪者遭诅咒的缘由。

严格地就诗而言,没有任何逃奔比《神曲》更为疯狂,不过但丁并不希望我们仅仅将其当作一部诗。这是但丁的而不是但丁研究者的特权,更不是他的读者应有的立场。假如我们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但丁能跻身经典,并成为莎士比亚之下的经典中心,那我们就需要重现他成功的陌生性,也就是他持久的原创性。这个特质与奥古斯丁有关老的自我死去、新的自我诞生的故事全无关系。尤利西斯也许是老的自我,贝亚特丽丝则是新的自我;但是但丁笔下的两个人物都是他自己独有的。但丁不会比奥古斯丁做得更好,不过他明白,《神曲》既不像奥古斯丁也不像弗吉尔。它就是他所期望的:但丁式的诗篇而已。

但丁直到十九世纪时还是默默无闻,他在文艺复兴和启蒙时期几乎无人赞赏。彼特拉克占据了他的位置,并实现了他的诗歌偶像崇拜或创造抒情诗的精明计划。但丁死于1321年,当时彼特拉克正好十七岁。当彼特拉克于大约1349年准备写作十四行诗第一稿时,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正在开创一种超越十四行诗体的模式,这一模式在六个半世纪后依然生机十足。但是人们不可能再写一部《神曲》了,正如莎士比亚停止写作后悲剧也不再辉煌一样。最后的结论还是:但丁伟大的经典性与圣奥古斯丁和基督教的真理,如果那是真理的话,都没有关系。在如今这糟糕的时刻,我们首先必须去恢复文学的个人性和诗歌的自主性。但丁和莎士比亚同样是这一复兴的最终源泉,只要我们能够躲开海妖的歌声,不再听她们唱着神学家的寓言就行了。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美术馆藏品图

1981·文学报40周年·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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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但丁逝世700周年:永恒求知者尤利西斯,隐藏在现代人的内心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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