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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二二)〡门外人议屋内事:中西交流之殇

宋念申
2016-03-30 18: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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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幕府严酷打压天主教之时,正是满洲崛起、天下格局重塑之际。中原的耶稣会士们在变局中采取灵活立场,并以出色的科学、技术才能,获得清政权的信任。天主教在日本几乎绝迹,却在中国渐入佳境。1692年康熙皇帝的容教令标志最高统治者对它的认可,基督信仰在新的天下格局中正式获得一席之地。

由于近代中国被侵略、殖民的历史,很多人将中国的失败,归咎于清代统治集团闭目塞听,夜郎自大,不与“先进文明”交流,由此得出的“中国封闭保守”之说。而清阻碍文明交流的主要例证,即后来严禁欧洲传教士活动,致使从明末开始的现代科学技术东输,被强行中断。

那么,为什么清廷由容教变为禁教?是不是因为中国人(或满人)的保守和自大?简单整理一下其中的原因和经过,有助于理解中国的近代命运,乃至现代中外关系的形成演进。

1693年,就在康熙夸奖西洋人“并非左道惑众,异端生事”、下旨容教的第二年,事端就来了。掌管天主教福建教区的宗座代牧、巴黎外方传教会教士阎珰(又作颜珰,Charles Maigrot,1652-1730),在福州下令,禁止教众祭祖、敬孔,不许读四书五经。他还派出两位教士回罗马,一面上书教皇,一面请巴黎大学的神学教授做权威认定,指在华耶稣会教士容许敬天祭祖是违背基督教义。对此,耶稣会教士不得不上书康熙,请皇帝本人认定:中国的祭天、祭祖、敬孔乃是风俗,无关迷信。得到首肯后,他们将中国皇帝的回复寄给罗马,以回应指责。阎珰此举,不但在当地教众中引起不满,而且令本在天主教内部讨论的“中国礼仪之争”公开化了。

所谓“中国礼仪之争”其实早已有之。在利玛窦以“天主”、“上帝”翻译Deus、并力证儒家与基督教可以相融的时候,耶稣会内部就有反对意见。只不过经过数次讨论协商,对中国有深入理解的耶稣会教士们,总体倾向于同意利玛窦规矩,尤其认为中国礼仪无违教义。所以在天主教入华早期,礼仪之争相对和缓。

作为新兴教团,耶稣会靠着葡萄牙与教廷的同盟,在欧洲和海外殖民地的影响力一度如日中天。但到了17世纪后期,耶稣会在天主教内部开始遭受排挤。随着葡萄牙国力渐衰,法国成为教廷最倚重的国家。罗马开始将海外宣教任务委托一批法籍教士,他们慢慢形成了后来的巴黎外方教会。该会教士普遍有为法国服务的意识,他们和本就对耶稣会不满的老牌修会道明会、方济各会等合流,成为天主教内部反耶稣会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礼仪之争”本是天主教世界争夺、倾轧的工具,在表面的神学论争背后,是耶稣会内部、耶稣会与其他团体、以及天主教国家间复杂的政治利益纠葛

阎珰之前,道明会和方济各会的修士就有过类似的禁礼举动,各方也都将官司打到罗马,希望教廷能够就中国礼仪问题有个说法。但因不同教皇对耶稣会态度不同,此前的几项律令多有抵牾。阎珰1693年挑起的波澜,令1700年继位的新教皇克雷门十一世决心解决此问题。最终,这个教会内部争论,演变成了罗马教廷和清廷之间的冲突

克雷门十一世派出亲信、都灵人多罗(Charles-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为特使前往中国。多罗在法国人护送下,绕开葡萄牙,驶往印度和中国。使团于1705年春抵达澳门,一路北上,受到教团和清廷的热情接待。康熙对此次特使来访非常重视。多罗到达北京后病倒,康熙多次下旨关切,派员看望,并赏赐礼品。从1705年底抵京到翌年8月离开,特使受到康熙多次召见,并一起游园,但双方始终没有建立信任。皇帝数次询问特使是否为礼仪问题而来,并主动解释敬祖并非迷信;多罗则不敢把自己来访的目的据实相告。其实,就在多罗登陆中国的1704年底,教廷已经做出决定,禁止教徒祭祖祭孔,除“天主”外,也禁止用“天”、“上帝”等语,此事已通过马尼拉通知了多罗。

1706年6月,多罗把挑起此轮论争的阎珰从福建叫到北京,让他和在京耶稣会士讨论,双方激辩之下毫无共识。听说阎珰到京,康熙皇帝下旨令往热河行宫觐见,要他说明如何解释中国经书。阎珰虽不情愿,也只好从命,并带了两位中国教书先生随行。

觐见很有戏剧性。阎珰只会闽南语,对答须由另一位教士翻译。康熙指着座后“敬天法祖”四字,问“汝认不认识”;阎答只认得一字。随行的教书先生跪奏,说阎在解释经书时不听他们,只听一西洋人的。皇帝又问及他曾论儒家与天主教不同,意义何在?阎不能答。康熙当然恼怒,会面后下旨骂道:“愚不识字,擅敢妄论中国之道。”翌日又谕告多罗,说阎珰“既不识字,又不善中国语言,对话须用翻译,这等人敢谈中国经书之道,像站在门外,从未进屋的人,讨论屋中之事,说话没有一点根据。”

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多罗只好离京。随后阎珰等也被逐回国。多罗南下南京后,向在华传教士传达教廷禁令,严厉警告说违抗者将被开除出教会。他后放逐澳门,被葡萄牙人囚禁,直到1710年去世。他的命令对在华教众引发极大不安,甚至有耶稣会士拒绝执行。

康熙虽然恼怒,但此时尚无禁教之念,认为多罗等只是不了解中国国情。为消除误解,他在1706和1707年先后派出4位耶稣会士作使者,携带诏书,赴教廷解释。但其中两人死于海难,另两人虽见到教宗,却反遭软禁。1715年,克雷门十一世颁布《自登极之日》通谕,重申不许中国教徒用“上帝”“天”等语,不许挂“敬天”匾额,并禁祭孔祭祖,丧事亦不得行礼。耳闻此事的康熙仍没有失去耐心,又命在华教士通过各种途径(包括通过俄罗斯)传递消息,寻找几年前派往罗马的使者。

教廷此时已了解禁礼之令引发严重后果,听到康熙的寻人启事,觉得有必要再次遣使。1719年,教皇任命嘉乐(Carlo Ambrogio Mezzabarba)率庞大使团赴华,容许他在具体做法上稍有通融,但禁令原则不可更改。

康熙对使团仍然礼遇有加,接见嘉乐达13次之多,亲自向他解释儒家礼仪。同时也明确说,如果教廷执意禁礼,你们传教士也没必要留在中国了。一次会面时,康熙故意问:我看你们西洋画里,有长翅膀的人。嘉乐回说,那是寓意“天神灵速如有羽翼”,不是真有此人。康熙接着说:“中国人不解西洋字义,故不辩尔西洋事理;尔西洋人不解中国字义,如何妄论中国道理之是非?朕此问即此意也。”但就在关系略有缓和之时,康熙读到了逐条翻译出的教廷禁令,他深感失望,亲笔批道:

“览此条约,只可说得西洋人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理。况西洋人等无一通汉书者,说言议论,令人可笑者多。今见来臣条约,竟与和尚道士异端小教相同。彼此乱言者,莫过如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康熙朱批

此后嘉乐力图圆转通融,但终于没有打动康熙。禁教令起初执行不严,到雍正时代才稍为严格,到乾隆时期又时严时宽。虽然地方上有一些迫害事件,但几位清帝并没有像德川幕府那样大肆捕杀教士和教徒。不少教士继续任用,如1715年来华的郎世宁。可是无论如何,原有的文化交流无疑被阻断了,这对中欧两方面而言,都是十分遗憾的事情。

平心而论,清帝对天主教表现出难得的开放和宽容,所虑者无非它会不会堕入邪教旁门、惑众生事。须知清帝身兼数种宗教礼法的最高权威:满人的萨满、蒙藏的佛教、以及中原儒道,都是帝国极为重要的政教支柱。天主教极端排斥佛道和民间信仰,却尚能见容于崇奉萨满和藏传佛教的清帝,这一部分归功于利玛窦及其追随者的合儒策略,更多则体现统治者的包容心胸。前文曾说,清代天下的多元性,前提是多元之间不互相排斥,且能够统一在对“天命”的崇奉之下。而礼仪之争中的教廷,恰视儒家根本为异端,并否认东亚世界中“天”的合法性,等于对东亚的多元文化全部釜底抽薪

康熙禁教,是对教廷屡次沟通无效后的无奈回应。他始终认为,麻烦制造者,只是那个“中国字不识五十个”的阎珰。一定是他逃回罗马后搬弄是非,致教皇谕令竟与阎珰当年所奏一字不差。康熙指责阎 “乃天主教之大罪,中国之反叛……被逼中国大小寒心,方知佛道各种异端之相同乎”。言语中竟有痛惜之意。

他不会想到,发生在罗马和北京的争端,不过是天主教世界内部政治斗争的口实。耶稣会建立的交流平台化为乌有,自身也难保。1773年,在西班牙和法国的压力下,罗马教廷取缔了耶稣会。这个曾为沟通欧亚做出巨大贡献的教团,在其后近40年里,被自己誓死效忠的教皇认定为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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