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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江、杨念群对谈记忆之场:国人为何爱看岳飞、叶问、李小龙

澎湃新闻记者 石伟杰
2016-03-29 16: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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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我想在座的很多人还没有出生,在楼顶上举办了一场崔健的音乐会,记得当时一张门票是30多块钱,我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4张,一共120块钱。崔健的歌里有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南京大学学衡跨学科研究中心主任、历史学院教授孙江回忆起了往事,并用一句“历史在加速”切入话题。

3月26日下午,孙江教授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杨念群在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店)做了题为“过去之‘在’:文学、事件和空间中的记忆之场”的对谈活动,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担任主持。

何谓“记忆之场”?

什么叫做“记忆之场”呢?这个概念来源于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和学术编辑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1931—)。孙江介绍说:“诺拉在1980年代组织了120个作者,花了12年时间,写了135篇论文,编辑了三部七卷本的《记忆之场》。这部巨著陆续出版后,轰动国际学术界,因此诺拉获得了两个殊荣:一个是法国社会科学院的院士称号——只有40个名额,走一个补一个;还有一个殊荣是‘记忆之场’这个词收入《罗贝尔法语大辞典》,变成了一个固有名词。”

三部《记忆之场》法文版

“lieux de mémoire是诺拉生造的词汇,由场所(lieux)和记忆(mémoire)两个词构成,来自于拉丁语loci memoriae。” 孙江进一步补充道。那么这三部《记忆之场》具体包括哪些内容呢?他逐一说明如下:1984年第一部“共和国”一卷出版,该卷从第三共和国开始,分象征、纪念性建筑物、教育、纪念活动和反记忆等五个主题,选择的都是人们所熟悉的场所和事例。1986年第二部“民族”三卷出版,第一卷“遗产、史学编纂、风景”偏重于“非物质性”内容;第二卷着力于物质层面——“领土、国家、遗产”,既有国境、六边形象征,也有凡尔赛宫等记忆装置,还有历史遗产及其保护运动等;第三卷“荣耀•词语”与理念有关,分别考察了军事上的荣耀和市民荣誉、言语与文学,以及与政治权力密切相关的事物。1992年第三部“复数的法兰西”三卷出版,第一卷“冲突与分割”围绕政治区隔、宗教少数派、时空分割(海岸线、巴黎与地方、中央与周边等)而展开;第二卷“传统”包括反映“法国传统”的钟楼、宫廷、官僚、职业和《法语史》等,还有地方性文化、法兰西个性等;第三卷“从档案到标志”涉及记录、名胜和认同等。

从上述关键词中也可以看出“记忆之场”的一些特点:既简单又含糊,既是自然的又是人为的,既是最易感知的直接经验对象,又是最为抽象的创作。孙江概括出三种特征:实在的、象征的和功能的。具体来说,档案馆是实在的场,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教科书、遗嘱、老兵协会因成为某种仪式中的对象也进入了记忆之场。一分钟的沉默堪称象征的极端例证。世代观念是抽象的记忆之场,其实在性存在于人口学中,功能性在于承载形塑和传承记忆的职能,象征性在于某个事件或经验只有某些人才有的标志性特征。在这三个层次上,记忆和历史交互影响,彼此决定。与历史存在所指对象不同,记忆之场在现实中没有所指对象,它只是个指向自身的符号,纯粹的符号。

孙江又从西方思想史的角度回顾了“记忆”与“回忆”这两个概念。柏拉图将思考分为两个部分:感觉得来的和从灵魂的记忆中得来的。回忆就是与统摄感觉的概念有关的灵魂的作用。亚里士多德又是如何区分记忆与回忆的呢?(1)记忆可以时序不明,回忆则有时序;(2)记忆除人类之外,其他生物也可能有,而回忆只有人类才有;(3)记忆保存过去,回忆唤起过去。

同时,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所指出的那样,场所会将人的回忆固定在某一特定的土地上,不仅强化了回忆,还远远超过了人工化、具体化的个人、时代、文化等比较短暂的回忆,具有持久性。孙江特别辨析道:“我们现在讲的‘记忆’,有点名词化了,它变成了一个‘物’。我实际上更喜欢咱们古代的另一种用法,就是‘忆记’,一边回忆,一边记,是动词,它就是希腊语里的回忆。”因此,千万不要把记忆之场固定化为仅仅是物质性的存在。比如,说我们到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那是一个物质性的东西。它不仅是一个物质性的东西,它实际上还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具有一定功能化的东西,这是记忆之场的基本的内涵。

《记忆之场》中文版

那为什么会想到翻译、引进这套大部头书呢?孙江回忆道:“当时回到南京后,我在南大高研院组织了一个团队,叫‘南京——现代中国的记忆之场’研究团队,我们想复制诺拉的文本,考察南京各种各样的遗迹。而要做好《南京——现代中国的记忆之场》这套书,最重要的是先把外国人怎么做的引借过来,通过比较寻找出我们自己的方法论。”

杨念群补充说:“随着时间、空间的改变,记忆也在不断地被修正,不断地发生变化,这个也是我们在办的《新史学》杂志特别倡导的理念,就是说所有的历史事件是在某种意义上被塑造的,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里被塑造的,在这个塑造的过程中,记忆也在不断地被改变。这次孙江教授只是引进了11篇文章,没有全部译介,但是他的导论已经特别提到了,历史在加速,时代在变化,我们的记忆也在不断地被修正。但是,有些东西沉淀下来了,沉淀下来之后可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影响我们的生活,来重构我们的价值观,包括我们现在所谓的三观。”

“记忆之场”展现了怎样的法国史?

那么,在不断重构的记忆中,我们对法国历史的认识是不是存在很多似是而非的“误解”呢?孙江指出:“这本书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有助于纠正我们现在已经固化了的、本质化了的关于法国历史的印象,比如说马赛曲、巴士底狱起义、埃菲尔铁塔,等等,它们后面实际上都有很多很多纠结的故事。”

以马赛曲为例,孙教授直指它难听、音词不配,但就是流传下来了,想改也改不掉。法国国庆日7月14日真的是法国大革命的起源吗?现在被视为起义的攻占巴士底狱事件,其实当时就几个看守,里面关了7个犯人而已。埃菲尔铁塔又怎样呢?那是商业行为的产物。环法自行车赛是汽车商想做做广告,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象征法国人的领土观念的仪式。这正如民族主义理论大家勒南所说,“遗忘是建构民族国家的关键因素。”

孙江特别提醒到“自由、平等、博爱”中“博爱”的翻译是错的,法语里这个词是兄弟情谊,是兄弟的意思,应该翻译成友爱——“自由、平等、友爱”。如果是“博爱”的话,我们就不能想象出那种流血成河的法国大革命。

孙江又问道:“路易十六是怎么死的?”他的罪名很有意思,叛国罪!“朕即国家”。那是谁的国家呀?路易十六自己的啊。

7月14日晚上,路易十六在日记里写下了几个字——“今日无事”。“今日无事”是法国大革命历史叙述中一句著名的话,那么历史中哪些能成为“事”呢?杨念群教授展开了论述:“什么可以成为我们记忆中的历史事件呢?以前有一个社会学学者做了一项研究,他发现社会学,包括人类学有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就是做调查、做口述,采访一些当事人。但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大的问题,采访人是有一些潜见的,会预先设想一个历史框架,然后提出自己的问题,也就是用这个历史框架里的一些标志性东西和事件去诱导、引诱当事人来回答问题,所以这里面的问题就非常大了。比如很多底层百姓的记忆是不太受官方的或者主流的标志性事件的制约的,而他们可能对标志性的事件也没有概念。”

皮埃尔•诺拉

补偿心理在左右我们的历史记忆

记忆是当下的、具象的、活着的、情感的现象,而历史是对过去的理性的、批判性的重构,二者是一种不可交合的对立关系。回到中国的语境,或许更有助于大家理解历史与记忆的关系。

宋朝有很多粉丝,“宋粉”也活跃在公共舆论中。杨念群从宋朝历史切入了这个话题,即我们对历史的记忆往往是被修正的——官史有一套记忆系统,野史或者小说又有另一套说法。杨教授解释说:“很简单,如果从正史的角度来讲,宋朝是一个经常打败仗的王朝,辽人打不过,金人打不过,最后龟缩到江南。但是我们听评书,听《杨家将》、《岳飞传》,就会觉得宋朝非常能打,只是因为秦桧要讲和,后来宋朝就完蛋了。但实际上仔细分析这个说法,就会发现里面透露出一种无奈。岳飞打胜仗的机率其实是很低的,宋朝的军队其实是不行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塑造这个记忆的过程,我称之为‘补偿心理’,或者叫‘补偿记忆’——就是因为我们得不到那个东西,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是失败的东西,我们通过记忆的塑造使这个得不到的、失败的东西得到一个补偿,变成一种正面的、成功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时时受到的教育,时时受到的影响。”

到了近代,中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于西方,中国人的心里有了巨大阴影,杨念群以李小龙为例说明了这一点:“我们对李小龙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就是他一脚把‘东亚病夫’那个牌子踢碎了,这就变成了一种象征记忆。而且这种武侠片里都有一个桥段,就是一开始主人公肯定被打得很惨,打到爬不起来,到最后突然想出一个绝招,一招致命把对方打倒了。其实这里面是个隐喻,近代百年历史中我们一直在挨打,到最后突然起来了。可以说,武侠片的套路,实际上就是一种补偿心理。”

与李小龙这个象征符号类似,往前追溯,近代还有霍元甲、黄飞鸿、叶问等等。最近《叶问3》比较流行,杨念群评论道:“叶问实际上就是一个符号。《叶问》整个故事的原形是跟日本人打,现在又加了一个泰森——本来是跟日本较着劲,现在又跟西方也较上劲了。他实际上是带有一种所谓的近代民族主义记忆所构造出来的一套中国人的形象。近代以来我们谁都打不过,那西方国家我们也就认了,但甲午战争被日本打败了,这是创深痛巨,日本被视为藩属国一样的存在呀。所以到最后就形成那种恨恨的情绪,中日关系老是别别扭扭,跟这个记忆很有关系。”

的确,补偿心理和补偿记忆是我们研究记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切入点。孙教授又补充了岳飞的例子——岳飞英雄形象是乾隆皇帝形塑的。

最后孙江总结道:“所谓历史事件,是具有实在性的,真的是有个‘在’在过去里面。但另一方面它是怎么进入了我们当下的书写里的呢?我们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来表述出来的?这时候我经常引用一首诗来说明,就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这是一个八旬老者辞官后回乡时追忆似水年华的一种感慨,可我们的父母把它当成一首儿童诗来教小孩,很搞笑!那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故事呢?第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讲时间和空间的流转。接着第二句‘乡音未改鬓毛催’是讲过去的痕迹。第三句、第四句很重要,第三句‘儿童相见不相识’讲的是从过去看现在,接下来大家别以为这个儿童不知道他是谁,‘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个‘笑’实际上是隐含了儿童/现在对‘乡音未改鬓毛催’中的乡音的一种疑惑,也就是说,过去和现在发生了一个交错,我们的历史书写就是在这样情形下形成的。”

(感谢孙江教授提供参考资料、南大历史学院闵心蕙同学提供现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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