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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书读日子里的故事
没书读日子里的故事
1、父亲的两箱书
文革十年,几乎所有的书都遭到禁封和被毁的厄运。在这个没有书读的日子里,留给我们这代人许多抹不去的伤痛,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我还不到十四岁,文革就开始了。开头我还能参加学校的活动,后来父亲被关进了牛棚,学校是不能去的了,我因父亲的问题没资格参加,连街也不想上,因怕见熟人。只得当逍遥派,躲在家里的小阁楼上。阁楼很矮,很暗,仅屋顶两匹亮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这是一块属于我的小天地。
阁楼最迷人的是父亲那两个装书的大木箱,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这是父亲一生的积蓄。他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其他嗜好,工资用于全家的生活,仅有一点极少的零花钱,全花在买书上了。父亲很爱书,平时从不准我们翻他的书箱,怕把书弄坏弄脏了。记得父亲一次把书拿出来晒,摆满了街沿,引得行人驻足,我才觉得父亲了不起,居然买了这么多书,为此我常常在其他孩子面前炫耀。
父亲不在家,我斗胆打开了他的书箱,像开启了童话里的宝库。每天我从里面找出一本书来,坐在阁楼里,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外婆做好了饭,喊了许多次,才慢慢放
下书,不情愿地溜下楼来。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读书日子啊,它使我忘掉了外面喧嚣的世界,忘掉了生活中的不快,全身心地沉浸在读书的欢乐之中。
谁知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一天,父亲的单位来了几个造反派,一个自称是头头的人把我和外婆吆喝到一边,说父亲是牛鬼蛇神,写了许多反动文章,还有一些反动书籍,他们要查查,接着硬把父亲那两个装满书的大木箱抬走了。那天晚上我很难过,像失去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可惜了,可惜了父亲那两箱书,至今想起还让我心痛。
2、撕掉的友情
下乡的时候,那也是一段没有书读的日子。哪个知青手中有一本好书,一本小说,那简直了不得,定会有人拿书或用东西给你交换。没有东西和书又想看书的知青,就会对你百般讨好,帮你做事,缠着你讨书看,直到你答应为止。
那时书确实金贵。一本好的书往往有很多人排着等着看。你看后交给我,我看后拿给他,传来传去,人空书不空,传丢书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有一本法国作家司汤达的
长篇小说《红与黑》就与别人交换了许多书来看。这本书在外流传了许久,不知经过多少人之手,才回到我的手里。虽已面目全非,总算收回,也就不错了。我也曾为看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而费尽了心思,说好说歹,别人同意我看一个晚上。
这晚我在煤油灯下熬了个通宵,第二天早晨还有几页没看完,另一等书看的老兄已敲门了,一副不容商量的嘴脸,我只得把书交给他。那次我的眼睛熬得通红,口中的痰很黑,满是煤油烟味,让我难受了许久。
说来惭愧,那时曾为了一页书页,得罪了一位朋友,疏远了那份情感,至今想起也不是滋味。
我和他,算是知青时代的患难之交了。这位老兄很仗义,多次帮过我的忙。那时我的父母还在牛棚,每月仅领生活费,他们自身难保,也无暇顾及于我。下乡后我的经济失去了来源,有时窘迫得八分交信的钱也没有。他的家境不比我好,却常常周济我,几角元把的,让我感激不已,把他视为知己。
一次,他来到我的队上,我让他随便翻我珍藏的几本书,还把我喜欢的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飞鸟集》介绍给他看。他顿时被优美的诗句迷住了,久久舍不得放下,连上厕所也拿着。我的心都紧了,我总觉得把书带进厕所,是对书的一种亵渎。然而对他,我却不好意思说。直到他走后,我才发现我的《飞鸟集》中被撕了一页。
过了几天,我问他,他却不以为然,说进厕所忘了带手纸,还说我小家子气。气得我拳头都捏出了水,幸好被人劝住了。
从这以后他再也不到我的队上,当时我确实是气昏了,事后我反复吟诵泰戈尔的“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的诗句,愿友人能理解我当时发怒的内心,至今我还想起这撕掉的友情。
3、偷来的至交
他在知青中名声不好,爱偷鸡摸狗,有时连自伙子(知青)的东西也偷。
下乡不久,我同几个知青上公社玩,半途遇到他老兄。我们都不理睬他,他却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们。
一路上,我们发牢骚,诅咒山村文化生活差,不说看电影,就连书也找不到一本。他一听,就讨好地对我们说,想找书么,我可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一听能找到书,大伙顿时来了劲,跟着他到了公社。公社的四合院里不见人影,大概干部下生产队去了,仅一间房门打开着,他把我们带上了二楼,在一房门前停下来,只见他麻利地扭开了反扣的门。我们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有一堆书,旁边一张小凳上,放着两本《红楼梦》。我们如同走进了强盗的藏宝屋,在书堆里欣喜地翻。啊,我竟发现有《烈火金刚》、《平原枪声》、《苦菜花》、《红岩》等文革前流行的长篇小说。
糟了,有人。突然有人喊起来,惊得我们慌张地退出了小屋。他走在最后,刚下楼就碰到公社秘书,问我们上这里来干什么,我们不知怎么回答。他把手背在身后,对秘书吼起来,说来耍一下都不行。秘书见我们人多,只得放我们走了。
刚出公社大门,他叫我们等他一下,说要去方便方便。此时的我们对他已有了好感,要不是他,我们真不知怎么对付秘书。没多久,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又在公社四处游逛。
“就是他们。”一会儿秘书就带着公社武装部长来拦住了我们。问我们拿了楼上的书没有,并说那是抄家的四旧物资,全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能乱拿的。
我们面面相觑。
“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绝对没拿,我们才上几天学,哪个整得懂那些书。”他把手高高举起,“搜嘛。”其实当时何需搜,天气热,大伙都穿着背心单衣,手又空着,如有夹带,能一眼望穿的。
“把书处理算了,以免后患。”秘书见部长问不出个名堂,向部长请示。部长点了下头,他喊我们同他一起上楼,把那堆书全抱下来。有一二百本的样子,全堆在院子的空地上。部长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这堆书。火苗窜了起来,火焰吞食着这些书,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大家谁也没说一句话,沉默着,如同在给一个亲友作最后的诀别。只一会儿,这些书就化成了灰烬。
那晚我后悔了,后悔不该去那该死的小屋,痛楚的心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之中。那老兄来了,他见我沮丧的神色,冲着我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啊,竟然是那两本《红楼梦》和几本书。原来他趁我们走出小屋时,见我对那些书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抓了几本放在背心里,在叫大家等他方便时,他已把书藏到了庄稼地里,才没有被抓现行。他把书给我,我却不敢要。
“怕啥,与其拿给这些龟儿子烧了,还不如拿给我们知青读读。本来想带你们去找几本书看,却不知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捶着自己的胸口,我俩都哭了,从这以后,我俩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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