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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用罂粟花纪念阵亡战士?

冯洁音
2016-03-27 13:49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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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人熟悉的春花是poppy,象征睡眠、死亡和缅怀。

英国的阵亡将士纪念日(Remembrance Day)是11月11日,每年这天伦敦塔下都有人造罂粟花海,吸引众人前来参观,这一天也称为罂粟日(Poppy Day)。这个传统源自诗歌《佛兰德斯原野》。一战时英法对阵德国,佛兰德斯原野成为西线主战场,无数士兵阵亡。1915年5月,加拿大军医约翰•麦克雷写诗怀念死去的战友:“在佛兰德斯原野 / 成排十字架中间罂粟花怒放 / 那是我们倒下的地方……请不要把我们遗忘 / 否则我们将难以安息长眠 / 虽然在佛兰德斯原野 / 罂粟花丰茂生长(If ye break faith with us who die / We shall not sleep, though poppies grow / In Flanders fields)”。1918年,美国教授莫伊娜•迈克尔写了诗歌《我们不会遗忘》(We Shall Keep the Faith)应答,并开始佩带罂粟花来纪念阵亡将士,她还出售罂粟绢花以资助伤残退伍老兵。现在《佛兰德斯原野》和罂粟在美国和英联邦国家都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里重要的象征物。

有不少人指出此处poppy不应译作罂粟花,而应作“虞美人花”。这两种花同属罂粟科,英文都是poppy。虞美人学名Papaver rhoeas,Papaver为拉丁语罂粟名,rhoeas为希腊语原植物名,意为“红色”。鸦片罂粟学名Papaver somniferum,“somniferum”意为“催眠”,即“催眠罂粟”,是制取鸦片的主要原料,含吗啡、蒂巴因、可待因等多种生物碱。虞美人花种皮也含有少量吗啡、那可汀和蒂巴因。两种植物主要区别是虞美人花果小,蒴果略似橄榄,而鸦片罂粟蒴果同鸡蛋相似,花朵大而妖艳。

虞美人花之于鸦片罂粟有点像蔷薇之于长茎玫瑰,前者土生野长,后者刻意栽培,然而蔷薇和玫瑰在英语中统称rose,英语描写rose爬满篱笆,我们并不会费神译成蔷薇。国人强调虞美人花同罂粟之区别,因为罂粟深印着罪恶屈辱的记忆。然而罂粟这种令人望而产生罪恶联想的花名最初并无任何黑色含义,它甚至都没有异国情调,当初国人基本就是把它当作一款粮食来命名。

白色罂粟

中国于七八世纪之间自西域输入罂粟作为观赏花种植。罂粟果实形状似大肚小口瓶(罂),籽粒似粟,因而得名,也称罂子粟、御米花、米囊花等。罂粟嫩苗似莴苣叶,可做蔬菜。苏澈说它“罂小如罂,粟细如粟……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可和面做饼做豆腐。然而罂粟终究没有成为粮食,恐怕在于难以种植。通常9月播种,次年秋天才收获(温暖潮湿的金三角地带生长期短得多),有点得不偿失。也可能煮粥不像黄小米那么润滑爽口,所以诗人才会说“结实何曾济得民”。

人们起初就注意到罂粟的药用功能,但仅限于用籽熬粥,反正在传统医学看来,但凡粮食煮粥都有养胃功能。宋代开始知道罂粟具有药用功能的部分是壳,用以止咳、治疗痢疾,但元朝即有中医明白罂粟壳治标不治本,指出“治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到明朝,罂粟已是“处处有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收入鸦片为药,正名为“阿芙蓉”,描述了采收生鸦片的方法:“罂粟结青苞时,午后以大针刺其外面青皮,勿损里面硬皮,或三五处,次晨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用之。”但阿芙蓉并非因罂粟花像芙蓉得名,而是阿拉伯语 / 波斯语(afyun / abyun)的音译。

希腊人早就知道从罂粟中提取鸦片药用,一世纪罗马人详细记载过如何制作鸦片,为何中国人直到明代才了解其制作方法,则令人费解。元末传入中国的“回回药方”曾介绍鸦片用途,但处处强调鸦片是“黑御米子熬的膏”,恐怕是故意误导,就像当年中国人让外国人相信丝生长在树上一样。罂粟成为人类大敌始于“吸食”鸦片,始于成为“娱乐性”消费品。人们将鸦片混合在烟丝里吸食,后来直接烧个烟泡,直到今日瘾君子以各种方式滥用至无法收拾,以至于人们看见罂粟这个词,首先联想到的是毒品。

割破罂粟青苞让乳汁流出采集鸦片的传统工艺延续至今,乳汁可多次采集,直至流尽。传统工艺耗时费力,上世纪四十年代后现代工艺得到广泛应用,发达国家在罂粟果实成熟后取出罂粟籽,加工罂粟枝叶和壳(罂粟杆poppy straw),这样提取的吗啡等生物碱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十。

古人用罂粟籽熬粥,欧美人则将其像芝麻那样撒在糕点上点缀。罂粟籽中也含有少量吗啡和可待因,过去美国人吃两个撒了罂粟籽的面包圈当早餐后,上班做常规药物检测可能就过不了关,为此1998年美国提高了吗啡和可待因的鉴定门槛,以避免假性阳性结果。也有人志愿参加实验,吃了二十三克罂粟籽后呵呵傻笑,略有失控。但总而言之,人们吃撒在面包上的罂粟籽,在“嗨”之前就已吃饱,基本不碍事。鸦片罂粟是经过刻意培植的作物,籽中吗啡含量不尽相同。据说东欧生产的罂粟籽吗啡含量最低,而西班牙生产的则“有些像出自街头巷尾毒品贩子之手”。埃及人公元前1500年就用罂粟籽榨油食用,罂粟籽含油量高达百分之五十,生物碱含量可忽略不计。目前国内已有生产销售,称为御米油。

提取吗啡等药品和生产食用罂粟籽是今日合法种植鸦片罂粟的两个主要目的。印度是目前唯一以传统方式合法生产鸦片供自用和出口的国家,获取鸦片后,罂粟仍可继续生长成熟结籽。世界上有数个国家种植罂粟,从罂粟杆中提取生物碱,包括澳大利亚、法国、匈牙利、土耳其、英国等,还有几个国家种植罂粟主要为获取罂粟籽,罂粟杆是副产品。另有几个国家种植罂粟纯粹为获取罂粟籽。瑞典曾发现市面上出售被割过乳汁数次的罂粟壳作为装饰摆设,检验发现其中吗啡含量同未割过乳汁的罂粟壳基本相同,因此也表明用传统方式和现代工艺可两次收获罂粟中的“精华”成分,当然也表明,传说中偷偷放在火锅汤料里的罂粟壳对人的健康具有很大危害性,事实上西方瘾君子也直接用罂粟杆做“茶”饮用达到“嗨”的效果。

夏目漱石给他的小说取名《虞美人草》,他如此形容虞美人花:“洁白、深红和浓紫色的花团映照着即春宵逝的灯影,层层重叠的花瓣虽然皱巴巴,凌乱不整,像锯齿一样的叶子尽头,沉甸甸地托起朵朵花冠。这景象可以称为鲜艳,但我感到一种妖冶。”此时他是否想到了罂粟呢?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普通人眼里,鸦片poppy与我们称之为虞美人的poppy常常混同。美国虽然禁止种植鸦片罂粟非法谋利,但作为观赏花,罂粟种籽有时也出现在花卉销售目录中,甚至超市购买的食用罂粟籽也能用来栽培罂粟。

“否则我们将难以安息长眠 / 虽然在佛兰德斯原野 / 罂粟花丰茂生长”这几行诗表明,诗人相信佛兰德斯原野的poppy具有催眠效应,也即认为普通poppy等同于鸦片罂粟。另一部关于poppy具有催眠效果的文学作品是《绿野仙踪》,多萝茜和伙伴经过罂粟地时被催眠而在罂粟花丛中呼呼大睡。大片罂粟花的意象显然是欧美常见野生的poppy,而对催眠作用的理解却源自鸦片罂粟。

再回到前面的译名问题。虽然为避免歧义,中国读者尽可认为伦敦塔下的poppy是虞美人花而非鸦片罂粟,因为对于中国人,虞美人花同样饱含悲伤与怀念的意境,可惜这个词不适合西方场景。试将那首诗改成“在佛兰德斯原野 / 成排的十字架中间虞美人花怒放”,难免令人啼笑皆非。

同样引起歧义的还有保罗•策兰的诗集《罂粟与记忆》(德语Mohn und Gedchtnis,英语Poppy and Recollection)。诗集名取自赠送给女诗人英格褒•巴赫曼的诗歌《花冠》:“我们交换黑暗的词,我们互爱如罂粟与记忆,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策兰同巴赫曼1948年春天在维也纳相识,送很多mohn给她,“我的房间现在成了mohn田野……”。次年春天,策兰又送mohn给巴赫曼,巴赫曼致信策兰:“我深深闻着那mohn……对于我,你来自印度或更遥远的地方。”这里的mohn / poppy显然是春天遍地开放的虞美人花,热恋中的策兰捧着春花去送给情人,但我们不能想象他对巴赫曼说:“我给你带了一束虞美人。”何况策兰同巴赫曼虽然是日常生活送普通春花,当此情此景成为回忆入诗,自然有更深层的含义。何况等中国读者认识他时,他早已是悲伤浪漫诗人,“罂粟”两字同他实在很相宜。一种鲜花上升到文学的高度,我们在阅读和翻译过程中给它增添新的含义,或许更好。

其实虞美人还有个“中性”名称“丽春花”,也曾多次入中文诗,杜甫曾写道“百草竞春华,丽春应最胜”,但是翻译家很少想到用丽春花这个词,只有徐和瑾曾在翻译《追寻普鲁斯特》中用到:“花园的尽头门外是长着矢车菊和丽春花的田野。”然而,把丽春花这种让人联想到护士长的名称放在保罗•策兰身上,变成“丽春花和回忆”,则委实有点老土。

欧美人熟悉的春花是poppy,象征睡眠、死亡和缅怀,我们最熟悉的词不是虞美人更不是丽春花,而是罂粟,代表致命的诱惑力。现实、缅怀、回忆、忘却、诱惑和梦幻在诗人脑海里常常混在一起,不信,可以问问柯勒律治。因此,无论哪种poppy,译作罂粟都无妨,只要我们了解语境:对策兰,是一段温馨而悲伤的往事;对战士,是漫山遍野的山花和家人朋友的怀念;放在糕点里类同芝麻;在缉毒行动中,当然就是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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