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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 | 一条爆款视频如何扭曲9·11事件真相？

2021-09-12 15: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案例|一条爆款视频如何扭曲9·11事件真相？原创有据有据核查

昨天是9·11恐怖袭击事件20周年。

《纽约时报》发表了科技专栏作家凯文·鲁斯（Kevin Roose）的文章《一条爆款视频如何扭曲真相？（How a Viral Video Bent Reality）》，回顾了一部有关9·11事件的纪录影片“Loose Change（中文直译为《脆弱的变化》或意译为《9·11恐怖大骗局》，本文采用后者译法）”是如何助推了“9·11真相运动”，并成为虚假信息传播的模板。

时间回到2005年。你打开IE浏览器，登陆雅虎邮箱，发现一封来自朋友的未读邮件。

邮件写道：“你一定要看这个。”

邮件里的链接会将你带到一个网站，然后开始加载视频。这个视频足有一小时长，花了好几分钟缓冲。最终，视频卡片图变成了自由女神像，在她身后，是高耸的双子塔。

大致上，我就是这样接触到影片《9·11恐怖大骗局》。这部病毒式传播的纪录片鼓动了所谓的“9·11真相运动（the Sept. 11 truther movement）”，并且成为一些美国人的集结号——这些美国人相信，针对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和五角大楼的恐怖袭击其实是由美国政府针对自己国民自导自演的阴谋。

我那时太年轻，只关注自己，更喜欢用电脑玩电子游戏而不是用它来追寻阴谋论，因此并不算一个特别容易被说服的观众。然而，成百上千万美国人被这样的论调吸引了，犹如陷入了无底洞。看完影片之后，他们即使不是“9·11真相运动”的完全信奉者，至少也变成了热情的怀疑论者。他们对纳米铝热剂和控制爆破技术等晦涩难懂的话题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还能对各种建筑材料的融化温度倒背如流。其中一些人相信，政府积极参与了这次恐怖袭击；另一些人则认为，布什政府的官员事先得知袭击将会发生，但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如今，“9·11真相运动”经常被人们嘲笑，或沦为可悲的历史脚注。但我们很容易忘记这部片子的成功。据导演估计，有超过1亿人观看了《9·11恐怖大骗局》，使其成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独立纪录片之一。虽然如今阴谋论视频出现病毒式传播并不鲜见，但《9·11恐怖大骗局》是体现互联网加速传播能力的一个早期案例。

我最近回看了几个版本的《9·11恐怖大骗局》（这部片子至少有五个英文版本），还与影片的制片人科里·罗（Korey Rowe，下图右）、剪辑师贾森·伯默斯（Jason Bermas，下图中）以及几个研究“9·11真相运动”的专家进行了交谈。不过，该片的导演迪伦·艾弗里（Dylan Avery，下图左）认定我的文章将通过“把今天互联网出现的一切问题归咎于15年前的这部影片”以赚取点击，拒绝了我的采访请求。

我很好奇这部影片是如何做到长盛不衰的，同时我也想弄清楚，在9·11恐怖袭击事件20周年之际重温《9·11恐怖大骗局》是否能够揭示出更多近期阴谋论的发展轨迹？是否能为打消或重新定向一些流行的迷思——匿名者Q（QAnon，指的是在网络上自称Q的匿名者（anonymous，简写为anon）。“匿名者Q”自称对政府机密有所了解，并认为有个庞大的官僚机构正密谋各种针对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邪恶计划。大多数“匿名者Q”的追随者相信：特朗普之前、里根之后的历任美国总统都属于一个与银行家、各国首脑有所勾结的犯罪团伙。——译者注）、新冠疫情否认主义、对选举被操纵的恐惧——提供一些洞见？

我发现，尽管已经面世十六年之久，《9·11恐怖大骗局》与当下依然具有令人惊讶的相关性。它的DNA遍布全网，从有关儿童性交易的TikTok视频，到Facebook上一连串的新冠肺炎奇迹疗法，其中的许多虚假言论还吸引了惊人的播放量。《9·11恐怖大骗局》所传达出的信息是，人们可以自己发现袭击事件的真相。这也成为匿名者Q组织、反疫苗人群等团体的核心策略——怂恿其追随者忽略专家意见，在网上“自己做研究”。

在我看来，第一版《9·11恐怖大骗局》是最引人注目的版本，现在只能在一些隐秘的YouTube频道上看到。后几版由Infowars网站创始人亚历克斯·琼斯（Alex Jones，美国极右翼阴谋论者，最为人所知的是他对9·11事件和桑迪胡克小学校园屠杀事件真实性的争论，他形容这些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译者注）提供制作协助，以特效和专业的图像设计为特色。第一版则大不相同，彼时，艾弗里和罗是生活在纽约州北部小镇上的童年好友，预算微薄。艾弗里最初打算写一个虚构的剧本，讲述一群朋友如何发现了9·11恐怖袭击的真相。但后来，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服役的好友罗给他发来了一些批注和建议，艾弗里最终将影片变成了一部纪录片。

这部影片以好莱坞的标准来说肯定是业余的，但却有相当的可看性。它的美学风格类似于所谓的YouTube探秘节目——将模糊的新闻片段剪在一起，配上阴森的背景音乐，由艾弗里旁白。虽然片子在一些地方牵强附会——真的有怀疑论者在了解了波音757扩散器外壳上遮挡板的确切形状后改变了看法？——但干净利落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坚信观众会跟随它的想法走。

与当时的其他政治纪录片——如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的《华氏911》——不同的是，《9·11恐怖大骗局》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娱乐。它给人的感受不像是阴谋家的咆哮，而像是一个前卫的PPT演示文稿，冷静地引导观众了解证据，使用暗示和引导性的问题来激发他们的想象力，比如：从五角大楼运出的神秘蓝色篷布下有什么？被劫持飞机上乘客打出的电话是用声音变形技术伪造的吗？如果不是飞机燃料烧垮了世贸中心大厦，那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当然，这部电影的大部分说法都是无稽之谈，它所描述的谜团一般都有良性的解释。这部影片催生了一系列驳斥者的博客，其中一个汇编了一份清单，列出了影片中81个事实错误和345个无根据的指控，同时指出没有可信的研究能为影片中的主要结论——美国政府是袭击事件的幕后黑手或者知情者——提供任何证据。

但这是一部精心制作的阴谋论宣传片，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它是非常克制的。如今匿名者Q组织的视频会“准确地”告诉你谁是崇拜撒旦的恋童癖者，以及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阻止他们。而《9·11恐怖大骗局》只是向观众发问：“你怎么知道奥萨马·本·拉登在认领袭击的录像中不是由替身来制作的呢？”

协助制作该影片第二版的伯默斯告诉我，《9·11恐怖大骗局》引发关注的原因是：一方面，它比同类型的其他视频制作得更好；另一方面，它是在伊拉克战争开始的几年后问世的，当时人们对许多机构的信任度正在下降，许多民主党人（包括一些共和党人）正在对政府的掩盖和误导行为感到担忧。

伯默斯说：“这个国家有一种广泛的情绪在蔓延：人们觉得他们被欺骗了。”

新技术也推波助澜。在互联网时代之前，阴谋论只能通过书籍和小册子来传播，而《9·11恐怖大骗局》却可以在网上免费获得。粉丝把它上传到谷歌视频（YouTube曾经的竞争对手）等网站，在那里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获得了数百万次浏览。

《9·11恐怖大骗局》团队还采用了其他开创性的发行策略：以混合包装的形式销售DVD；鼓励影迷在洗衣店、邮局、酒店大堂和其他公共场所留下拷贝让陌生人捡到；当影迷想自己传播这部电影时，团队允许他们把影片上传到种子文件共享服务平台或者传播盗版光盘。

“我们不在乎（版权的问题），”伯默斯说，“我们希望把这个信息传播出去，就这样。”

《9·11恐怖大骗局》从未使其创作者致富，但这部电影成为了文化试金石，吸引了一些颇有知名度的粉丝。

当时的“观点（The View）”节目的主持人罗西·奥唐纳（Rosie O’Donnell）对9·11事件的官方说法提出过质疑，现在MSNBC的主持人乔伊·里德（Joy Reid）也曾在她的个人博客上称赞了这部影片（前者没有回应作者的评论请求，而后者则说她的博客被黑了）。据罗说，查理·辛（Charlie Sheen，好莱坞男星——译者注）曾表示有兴趣为该片的一个版本做旁白，《创智赢家》（Shark Tank）节目投资者、亿万富翁马克·库班（Mark Cuban，美国科技富豪，投资人，旗下拥有NBA达拉斯独行侠队。——译者注）本将投资这一版本，但交易最终并未达成（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库班先生称，他认为这部影片很“荒唐”，而且谈判从未超出最初的讨论范围）。

加拿大记者乔纳森·凯（Jonathan Kay）写了一本关于“9·11真相运动”的书。他告诉我，《9·11恐怖大骗局》成功地将阴谋论从一种被动的爱好变成了一种社会活动，鼓励了新一代阴谋论者尝试制作各种类型的媒体。

凯说：“这是一个时代的一部分。任何持有非主流观点的人都可以突然抬头挺胸地说：等一下——只要有不到几千美元，我就能在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

但是，我们从《9·11恐怖大骗局》中得到的一个更紧迫的教训是，阴谋论往往容易在一个充斥着动荡与混乱的时期中、在一个低信任度的环境中盛行。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给美国人带来了巨大创伤，当政府和媒体无法对他们的疑问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一部低成本的纪录片中找到了安慰。尽管这部纪录片错漏百出，但至少它试图填补空白。

一些《9·11恐怖大骗局》的支持者因为知道“9·11真相运动”如今在社会和政治上名声不好，因而公开改变了想法。不过，其他人只是转向了另外的话题，例如伯默斯，他现在在一个YouTube频道上讨论有关新冠疫情和其他时事的各种阴谋论。

凯说，他研究“9·11真相运动”的主要收获之一是发现无论阴谋论被如何有力地驳斥或核查，他们通常都不会消失。

他把阴谋论比作一种沉积岩——一层层叠加，每个旧理论都在支撑着新理论。匿名者Q组织借鉴了“披萨门”阴谋论（2016年的“披萨门”源于留言网站4chan上的信息，这些信息是基于民主党被黑的邮件和维基百科泄漏的资料。华盛顿“彗星乒乓”（Comet Ping Pong）披萨餐厅老板阿勒凡蒂斯（James Alefantis）是民主党的捐赠者。留言网站4chan和Reddit称，克林顿以该餐厅后面的房间为基地，绑架、侵害和贩卖儿童。——译者注），“披萨门”又借鉴了“草丘论（Grassy Knoll 。1963年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遇刺。1979年，另一个政府调查委员会发布了一份报告，援引新发现的证据和科技进步称，可能有未被提到的同谋参与暗杀肯尼迪。报告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认为在车队右前方的一块草丘里，可能埋伏着另一名枪手。——译者注） ”和《锡安长老会议定书》（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源于俄罗斯，据称是一群所谓的犹太锡安长老阴谋夺取世界政权控制全人类的秘密会议纪要，被认为是反共济会和反犹运动中的重要文献——译者注）。每一层阴谋论都是在不同的社会和政治条件下出现的，但它们最终都打下了人们探求隐藏真相的基石。

如果凯所言非虚，我们可以预期，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不稳定力量——气候变化、经济不平等、疫情的余震——将创造出新的阴谋论，而不会冲淡旧的阴谋论。

20年后，美国人可能仍然眯着眼睛盯着他们的屏幕，试图弄清楚2001年9月11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他们的研究将把他们带入新的黑暗。

作者：凯文·鲁斯（Kevin Roose），《纽约时报》科技专栏作家，著有《与时俱进：人类在自动化时代的9条法则（Futureproof: 9 Rules for Humans in the Age of Automatio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