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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九旬报人秦绿枝:解放初怎么在上海办小报?

澎湃新闻记者 石伟杰
2016-03-20 10:4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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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惠,1926年出生,1949年进入上海新闻界,先后在《大报》《亦报》《新民报》《新民晚报》工作。他既编报纸,也写文章,“秦绿枝”是他常用的笔名,近日他的三卷本散文杂感文集也已出版。他认为,报纸最重要的还是新闻信息量要多,最好又有独家新闻。

吴承惠

澎湃新闻:旧上海哪段时期的小报最繁荣?

吴承惠:我首先声明,我谈的是印象,因为旧上海时期我还是个资历很浅的小青年,文化水平也有限,想事情和看问题都是即兴的、表面的。我还有个缺点,就是没有在这方面做过资料搜集的工作,报纸随看随丢,都没有留存。解放前,我是上海市银行的职员,并不在小报工作,虽然喜欢看小报,也看得不多,偶尔也写写文章、投投稿。当时小报很多,水平参差不齐,报摊上摆列出来的小报,看看五花八门,其中虽有办得比较好一点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家小报的寿命都不长,有的甚至很短。小报虽多,内容往往大同小异,加上客观形势的变化,办小报的人又都不是有钱的大老板,经济常常出现困难,所以真正能挺立住了办多少年的小报是很少的。

抗战胜利前,龚之方先生在上海办过一份《光化日报》,跟他合作的叫唐云旌(即唐大郎)——诗写得非常好。龚先生最初是在电影公司做宣传,又办报纸,又在戏馆(当时在共舞台)做宣传,是一个很有经营才能的文化人。解放前的小报一般都是旧的小报文人吟风弄月的地方,而龚先生起用了几位懂外文的大学生,比如沈毓刚和徐慧棠就被吸收进来编译海外新闻。因此《光化日报》当时是比较突出的,比较新颖,很受欢迎。当时日本人也管制舆论,而且管得很凶,却又有缝子可钻。《光化日报》的头版有很多从外国报刊编译过来的新闻报道。当时正在发生太平洋战争,到了1944至1945年间,日本败局已定,舆论也管不住了,从大后方和国外流传进来了不少消息。比如,那时候上海人还不知道吉普车,《光化日报》首先披露了,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同时它也带来了胜利的希望。读者既感到新奇,又很受鼓舞,所以这份报纸一时很受欢迎。

1945年抗战胜利后,办报需要国民党政府颁发的执照,有的小报拿到了,有的就没拿到。龚先生也没拿到,《光化日报》就停办了,于是他就连夜在家用一张报纸横折竖折,折出了一种方型周刊,是小报的变种,名字就叫《海风》,变身为期刊,内容还是小报式的,一周出一期,很快风行一时。那时上海还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报刊,销路大好。于是,原来的小报从业人员,甚至非从业人员群起而效尤,想趁机捞一票,一时之间,什么《海光》《海星》《海晨》等纷纷在报摊上出现,一下子有了几十种。有的报摊就乱堆在那里,三钿不值两钿,卖也卖不掉,形成一种灾害。于是,《海风》首先自行停办,当时唐大郎写了一篇文章叫《始作俑者的罪孽》,表示自责。因为,在1946至1947年间,小报数量虽然不多,但这种方型周刊却在很短的一个时期内形成畸形发展,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一种乱象。想想《海风》初创的时候,内容还是蛮好的,很多名家化名写文章,吴祖光就写过,但后来办的一些方型周刊内容越来越糟,甚至语涉下流,理应遭到读者唾弃,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以要问旧上海小报最繁荣的时期,我确实说不出来,当时我二十岁不到,抗战胜利前固然不知道,胜利后的也说不清楚,大概有五六家,或者七八家,办得比较出名的有三家:《铁报》《飞报》《罗宾汉》。《铁报》可能执其中的牛耳,老板在日伪时期是国民党的地下党员,后来倾向共产党。其他还有些印象的,比如《诚报》《辛报》等。当时办这些报纸的人,现在大多去世了,知道的人不多了。

澎湃新闻:1949年上海解放后,小报情况如何?

吴承惠:解放后,很多小报都主动停掉了,最后批准出版了两张新的小报,即《大报》和《亦报》,由新闻处主管。之所以还是要办这两家小报,我猜想有两个原因:一是用旧小报的形式教育当时的上海市民;二是维持小报从业人员的生活。而其中,我估计,夏衍同志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当时在上海管文化,很博学,也是办报出身,对旧上海很了解,各方面结交的朋友也多,懂得利用上海的各种文化形式开展宣传,适应各种人的要求。

《大报》的主持人是冯亦代和陈蝶衣。抗战胜利后,从大后方重庆来上海的冯亦代和姚苏凤(民国时期曾在上海办过《辛报》)合办过一份《世界晨报》,由一位姓钱的资本家出资。《世界晨报》创办之初颇有雄心,想办一份与上海的小报有所区别的小型报,写稿的都是思想进步的文艺家,左派色彩比较浓。冯先生虽是党外人士,但思想进步,为共产党做了不少事,与左派文人关系很好,人称“冯二哥”。夏衍当时也在该报头版上开设了一个言论专栏,叫《蚯蚓眼》,都是一段一段的匕首式文字,三言两语、一针见血,很受注意。诗人袁水拍好像帮忙编过副刊,他又化名马凡陀写讽刺诗,就叫《马凡陀的山歌》。编辑有袁鹰(原名田钟洛,当时负责新闻版)等。可惜曲高和寡,脱离上海当时的现实,吸引不到更多的读者,销路一直往下跌,最后只好停刊。陈蝶衣当年是《铁报》的总编辑,也编过杂志,《万象》最早就是他编的。后来冯亦代去北京工作,《大报》的工作就由负责接收上海广播事业的党员李之华(也叫李一,以前搞影评,也是剧作家,在《世界晨报》当过采访主任)来协助陈蝶衣,主要的任务是负责与新闻处联系、沟通,上情下达,下情上报,具体编辑业务是不过问的。《亦报》则由龚之方和唐大郎主持。

吴承惠与陈蝶衣(左一)等聚餐

澎湃新闻:那在小报的具体管理方面有什么政策吗?

吴承惠:大概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宣传口径以《解放日报》为榜样,重要报道送到《解放日报》去审。那时我们办报都守住两条底线:一是歌颂新社会,二是痛恨旧社会。而在发行方面,解放后刚开始还是由发行商自行解决,后来才收归邮局管理,当时报纸发行集中在望平街(今山东中路),《大报》由一位姓田的负责发行,《亦报》由一位姓武的负责,他们原来就是小本经营的发行商。当时发行得好的,也就两万多份。

澎湃新闻:现在回过头看,《亦报》好像比《大报》办得好,能请您谈谈《亦报》的具体情况吗?

吴承惠:《大报》是1949年7月创刊的,《亦报》稍微晚一些。两份报纸在内容安排上差不多,头版是上海本地新闻,重要的新闻由《解放日报》来发,轮不到小报来抢先发;第四版是影剧和体育,《亦报》第四版的上半部分是体育,下半部分是影剧;翻开的二、三版是副刊。这跟当年的小报是一样的。

二、三版的副刊,《亦报》比《大报》好,这得益于它的作者群很强大,有周作人、张爱玲、张慧剑(笔名余苍,《新民报》“三张一赵”之一)、陶亢德(曾和林语堂一起办《宇宙风》)、金性尧、许姬传(梅兰芳的秘书,《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记录者之一)、柳絮(原名张廉如,在商会工作)、冯凤三(即冯蘅,后来去了香港)、潘勤孟(教师)、沈苇窗(后来也去香港办《大成杂志》,本人是学中医的)等。以前的小报文人分两种,一种是自身有职业的,也喜欢在报纸上写文章,写出名了,在很多报纸上就有他的专栏;另一种就是专门为小报写文章,以此为职业,比如冯凤三既写小品,也写洋场小说,就很有名。周作人、许姬传等也给《大报》写,但总体上还是《亦报》好看。

头一年,两张报纸的销路都很好,广告也很多,创刊一周年的时候,两张报纸在电台上做了三天的特别节目,很有声势,邀请上海的京剧、越剧、沪剧、评弹、滑稽界的名角到电台上来演唱,听众要听什么人唱什么戏,可打电话来点播,同时订一份报纸。后来报纸就不景气了,《大报》首先让人感到了颓势。因为报纸最重要的还是新闻信息,最好能采访到独家新闻。副刊虽然有优势,像周作人、张慧剑等作者都赫赫有名,懂行的人要看,但一般读者兴趣不大。其次,广告少了,内部管理也不健全。《大报》的行政人员,就是一个经理、一个会计,发行和广告都是有人承包的,他们不算报社的正式员工,也不拿固定工资。到后来,客观形势越来越显示出这两家小报的内容大同小异,两张再办下去就嫌多了,于是《大报》和《亦报》就商量合并,新闻处也有这个意思。当时看趋势是《大报》并到《亦报》去,因为大家普遍觉得《亦报》的质量好一点,内部管理也好一些。我当时是代表《大报》参加谈判的,但一直谈不成功,这里既有人事安排上的复杂原因,还因为《大报》负了债,《亦报》的经营状况好一些,但也没有钱来帮忙还债。如此僵持了一段时期,《大报》为表示决心,先主动停刊,债务好像是新闻处帮忙处理了一些。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政府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施以援手的。后来就并入了《亦报》,那是1952年的事情。

两报合并后,陈蝶衣没有去《亦报》,也没有安排别的工作,后来就去了香港。陈蝶衣是个文人,不会算计,也不懂得管理,他只会编报、写文章,也适应不了新社会对报纸的改革要求,只好远走他乡了。

1952年合并后,上海新闻界就开始思想改造了,参加的全是民营报纸——《亦报》《大公报》《新民报》《文汇报》等。整风后,《亦报》部分人员并入了《新民报》,《新民报》从此变成了公私合营;《大公报》计划迁至天津;《文汇报》计划改成教师报。

澎湃新闻:哪些小报编辑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承惠:《亦报》的龚之方先生本来也可以进《新民报》,不过后来去了北京的《新观察》;唐大郎后来在《新民晚报》做编委,兼副刊组组长,他在从前的上海小报界号称“江南第一支笔”,朋友们都喜欢他,又感到他为人落拓不羁。夏衍很了解他,为促使他进步,特地安排他去北京的华北革命大学,学习了一年后再回来。他诗写得好,好多文艺界的名人都愿意跟他做朋友。此外,陈亮是《大报》新闻版编辑,后来在《新民报》做本地新闻。沈毓刚原是《亦报》副总编辑,后来是《新民报》编委、新闻编辑组长,负责头版。吴崇文是文艺版的编辑。冯小秀自然负责体育版。胡澄清还是编副刊。胡平和我是记者。还有董天野、乐小英负责美术工作。还有一些人我想不起来了。

吴承惠与同事赴公安局采访后合影。文中照片均由吴承惠提供。

澎湃新闻:您多年从事小报或小型报的工作,能谈谈吗?

吴承惠:我很惭愧,我高中也没有毕业就出来学生意、做事了,学历不高。生性喜欢文艺、看报、看书,进行自学,后来开始投稿。在《世界晨报》时期,我和一位姓吴的朋友包了一部分版面谈股票行情,他负责写稿,我就去报社编辑排版,不算正式员工,像是合同工,也给一个记者的名义,同时也去采访其他新闻。《世界晨报》销路一直不好,内容也不断改革更新,但总是与上海当时的现实格格不入。副刊编辑换过好几个人,最后请刚由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李君维编过一段时期,好像出现了新的内容,但大家的评价也不怎么样;后来他请假,随父亲去南京出差,就由我代编了三四天。后来《世界晨报》接洽了一个新投资者,但资金没到位,姚苏凤先生一怒之下索性就把报纸停掉了,去了《东南日报》担任副刊“大都会”的主编。冯亦代先生原在中原公司当高级职员,也在《联合晚报》编副刊,他对我们几个小青年还是非常关心的,正是在他的介绍下,我得以向《新民报》《联合晚报》投稿,认识了不少文化人。冯先生还经常约我们一些人聚会、喝咖啡,有李君维、董乐山、何为等。1947年,经我父亲朋友的介绍,我进了上海市银行当职员,在提篮桥分行,待遇不错,一年要多拿几个月的工资,逢年过节还有奖金,我的生活开始好起来,西装都是那时候做起来的,也有钱请朋友喝咖啡了。

解放后,上海市银行被接收,同事大多已被分配,我留在分行负责清理工作,感觉非常无趣,也有点惶惶然。忽有一天我遇见了翻译家董乐山,他告诉我,解放后的上海新出版了一张小报,叫《大报》,是陈蝶衣办的,他被吸收当记者,可他没有兴趣,因为他原是在美国新闻处工作的,现在想去北京新华社。于是,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愿意。他就去跟陈蝶衣一说,陈听说我原来是冯亦代的人,一口就答应了。于是我就这样正式进入了上海新闻界。进《大报》以后,因为报纸需要多登社会新闻,所以我天天不是跑浙江北路的人民法院(俗称新衙门),就是跑几个公安局。一年后,美国电影被禁止放映,民族戏曲趁势兴起,于是我的采访重点转向了戏曲界,从此看了不少戏,认识了不少名演员,也写了一些可以保存的东西,如《盖叫天演剧五十年》等。

事情总在不断地起变化,大概到了1956年,《新民报》在赵超构先生的主持下进行改版,我又去跑社会新闻,其中有一篇《她在转变中》,写周佛海的小老婆在妇女教养所接受改造,激起了反响,被指责为大逆不道的黄色新闻,噩运似乎从此开始,直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这以后二十年多年的遭遇,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现在不说也罢。“文革”后,《新民晚报》于1982年复刊,我被调回来参加编副刊。但我积习难改,止不住又开始写东西,其中“秦绿枝”这个笔名用得比较多,还出了几本书,这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倒是退休以后,这二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很是安闲,可以说是水波不兴,这是我一生最值得珍惜的日子。回首前尘,恍如一梦,什么银行职员、小报记者、下乡劳动、进厂做工,苦也罢,甜也罢,统统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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