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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究竟是国号还是族名?
在学界的通常认识中,“满洲”是明末女真人在实现统一后为自己重新选定的族名,这一名称1912年后被简称为“满族”。最近有学者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质疑,认为满洲是“国号”而非族名,事实又是怎样的呢?笔者不揣冒昧,就此话题试论一二。
改号之事发生在天聪九年(1635)十月十三,满文史料《满文原档》和成书略晚的汉文史料《清太宗实录》对此都有记载。其满文本拉丁字转写如下:
musei gurun i gebu daci manju, hada, ula, yehe, hoifa kai. tere be ulhirakv niyalma juxen sembi.
juxen serengge sibei coo mergen i hvncihin kai. tere muse de ai dalji.
ereci julesi yaya niyalma muse gurun i da manju sere gebu be hvla. juxen seme hvlaha de weile.
成书稍晚的汉文本《清太宗实录》中则记称:“我国原有满洲、哈达、乌喇、辉发等名。向者无知之人,往往称为诸申。夫诸申之号乃席北超墨尔根之裔,实与我国无涉。我国建号满洲,统绪绵远,相传奕世。自今之后,一切人等,只称我满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称。”
天聪九年十月十三,皇太极更改族号上谕的满文记录对照两种文字的记载,“我国建号满洲,统绪绵远,相传奕世”一句在满文本中是没有的,当是后世修史时的刻意雕琢。而整篇上谕的关键词无疑是juxen(诸申)和manju(满洲),二者一为改号前的旧称,一为改号后的新名。
“诸申”本为旧有族名
上谕中出现的“诸申”,实际上同汉文史籍中的“朱里真”、“女真”,蒙古文背景下的“主儿扯惕”一样,是对满语juxen一词的音译。而这个词至少在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aisin gurun)前,一直都是这一族群的统称,在与相邻的蒙古、明、朝鲜的往来文书中,“诸申”或其它译词共同扮演着自称和他称的角色。并且这一族称所覆盖的范围至少远至黑龙江中游,有学者发现俄文史料中对明代后期活动在这一地区的部族也称为“jucher”。
据滕绍箴先生在《“满洲”名称考述》一文中的统计,《满文老档》档册中“诸申”的提法出现了200余次,其中3/4是指代部族或政权,1/4则具有属人、臣民的意义。譬如努尔哈赤自己曾经在回复朝鲜国王的信中自称“女真国建州管束夷人之主”,而称帝前的皇太极也在给蒙古台吉的信中自称过“朱尔齐特汗”,可见“诸申”确系皇太极改号前的部族名称。
改“诸申”为“满洲”的清太宗皇太极“超墨尔根之裔”与“诸申”词意的迁变
皇太极在上谕中将“诸申”定义为对“席北超墨尔根之裔”的称呼,这又是为何呢?
“席北”是部落名(即今锡伯),“墨尔根”(mergen)有神射手、善射之人的意思,在北部满语语境中常作为一种称呼出现,与“巴图鲁”(baturu,英雄、勇士)寓意相似,著名的清初将领多尔衮在1636年以前的赐号便是“墨尔根代青(mergen daicing)”。都兴智先生曾通过对《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满洲苏完瓜尔佳全族宗谱》、《开原大湾屯锡伯族关氏世谱》、《超墨尔根后裔锡伯族关氏谱书》等资料的比较研究,认定“超墨尔根之裔”是满洲瓜尔佳氏北迁至今黑龙江省嫩江下游西绰尔河流域的一支。
和硕睿亲王多尔衮,1636年前他的封号为“墨尔根代青”从血缘上讲,他们与被康熙皇帝智擒的权臣鳌拜同祖同宗,自然也属于曾经的“诸申”。但在女真民族走向统一过程中,这支北迁的部落因长期受制于科尔沁蒙古,未能融入日后的满洲族群之中。
与此同时,“诸申”表达的意思也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1616年后金政权的建立使得国号(金国,aisin gurun)一定程度上替代了族称的使用,“诸申”则被更多地用在对内臣仆的称谓上。刘小萌先生曾借《五体清文鉴》中juxen一词对应的蒙古语albatu来推测其含义,即“负担赋税义务的人”或“纳贡的人”。正在这种情形下,皇太极才用表示“臣仆、属人”之意的“诸申”来称呼科尔沁的属部席北超墨尔根之裔。
为什么说“满洲”是族称?
皇太极的上谕中明明说的是“我国”原有满洲、哈达、乌喇、辉发等名,我们为什么始终强调是将“族称”由诸申改为满洲呢?汉文的记述源于由满文书写的档册,我们不妨先从满语gurun一词的意义说起,而就此问题友人hasuran曾有过精辟的阐述,现将其整理转述于下:
gurun虽然一直被译为“国”,但其与现代汉语中“国”的概念并不相同,它的本意为“一群人”。《满文原档》里曾记录了努尔哈赤指责弟弟舒尔哈齐时的一段话:“deo sini banjire doro gurun gucu be musei amai salibuha gurun gucu waka kai. ahvn mini buhe gurun gucu kai.(弟弟,你仰仗生活之道的国人、僚友并非是从咱们父亲那里继承的啊,是哥哥我给你的国人、僚友啊!)”
这里的gurun与gucu(朋友、僚友)并列,显然不是政权国家的意思,而应理解为“所统辖的部众”,并且在当下的满语(锡伯语)语境中,gurun仍然保留着“一群人”的意思。如《锡英会话》一书中的一段对话中即有“sini booi gurun ni baita akv nio?(你全家人都好么?)”的说法,可见满语gurun的含义在满语语境下确实是更偏重于“人”的。因此,满文本上谕中提到的“musei gurun i gebu ”,是可以被翻译为“咱们这群人的名字”的。
《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书影上述观点在历史上也能找到一些印证,比如努尔哈赤父子在对“诸申语言之诸国”的征讨过程中始终是以招徕人口为主要方针的,并没有表现出对疆域的占有或在其地设置常设行政机构。这可能与处在游猎生产为主、农耕生产为辅的经济模式下人们对政权的认识有关,也可能是在特定的生存条件下,人们对人口所代表的生产力和战斗力更为重视的一种表现。
至于后世将gurun译为“国”,应该是出于满、汉两种语言交流的需要。随着女真社会的发展,gurun的含义也会发生变化,后世人以变化后的词义去译注前代的记录,遣词择字难免会有些出入,而且也不能排除史官以“国”字来彰显前世“尊贵”的用意。
其次,这份上谕中所提及的是“诸申”这一特定族群旧有的族名,而非1616年由努尔哈赤正式选定的国号“大金”,如果将“满洲”作国号讲,即意味着是用政权的国号去替换部族的名称,显然不甚合情理。
此外,如果“满洲”真的是1635年十月才选定的国号,为什么在几个月后(1636年四月)皇太极正式称帝时是将国号由“金”(aisin gurun)改为“大清”(daicing gurun),而非由“满洲”改为“大清”呢?
以是观之,可见清乾隆年间官修《满洲源流考》中“满洲本部族名”的说法实非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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