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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走马|为什么平日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一上战场就变“野兽”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赵坚
2016-03-15 17:01
来源:澎湃新闻
外交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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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日本明治天皇时期的京童穿的盔甲展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曾经在日本旅行和生活过的国人,大概会对日本社会的双重性格有所印象:日本是现代西方文明的发达国家,却又是典型的东方传统社会;它是一个开放的国度,充斥着欧美的时尚和风气,可同时又保存着原始古老的祭祀行事和旧俗遗构;其大都会随处可见的欢场,在日落之后上演着肉欲的暴走和野性的张狂,而日出之后,一切又复归于礼仪蔚然和秩序井然 ……

双重性格的日本社会里,生活着很多具备双重性格的日本人;正是日本人的双重性格,构筑了性格双重的日本社会。

两张矛盾的面孔:让人看不懂的日本人

说到日本人的双重性格,大概最为出名的就是美国文化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的著名描述:

很大程度上,日本人是既生性好斗而又温和谦让;既穷兵黩武而又崇尚美;既骄傲自大而又彬彬有礼;既顽固不化而又能屈能伸;既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既忠贞而又心存叛逆;既勇敢而又懦怯;既保守而又敢于接受新的生活方式。

其实日本人自己更早就已经从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注意到自己民族的双重性格,如和辻哲郎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风土》一书中,就称日本人具备“台风式性格”,即“恬静的激情”、“急躁而固执的忍从”以及“战斗性的恬淡”,处处都将两个极端捏在一起,呈现一对矛盾的组合。

曾经游学日本的周作人,稍后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说:“近几年来我心中老是怀着一个大的疑情,即是关于日本民族的矛盾现象的,至今还不能得到解答。日本人最爱美,这在文学艺术以及衣食住的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中国的行动显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艺美术都可作证,行动上却又那么拙,日本人喜洁净,到处澡堂为别国所无,但行动上又那么脏,有时候卑劣得叫人恶心。这真是天下的大奇事,差不多可以说是奇迹。”

他的叙述虽然比前两者缺乏概括,却更为直白和具体,他看到了他所折服的“美意识”和“洁癖”背后,蕴藏着日本人的“丑恶”和“肮脏”,后者让他十分“困惑”,但对其因由,却是无解。

其实这种矛盾的双重性格,在任何民族都可以观察到,大概世界上很少有内外表里完全一致的人格。

“味增”和“勇士”:日本人独特的行为方式

弗洛伊德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将人格描述为由对立的“本我”(id)和“超我”(super-ego)之间的张力(tension)所构成,这种张力似乎在日本人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和突出。

日语里有一对相互对立的范畴,叫做“建前”(tatemae)和“本音”(honne)。这是一对日本人自创的概念,“建前”来自建筑用语,“建”指“建立”,“建前”原先是指“立”在工事前面的方圆规矩,所以亦称为“立前”(tatemae)。以后大体是指一种社会团体(日本人称做“世间”)的共同意识,包括所尊奉的各类规则和约定。

“建前”亦指一件事情的出发点,从事者据以折冲进退,以达目的。

“本音”就比较容易理解,是指实际的愿望和念想,或者是一件事情的基本底线。

前者常常是表面的说辞,而后者才是内心的呼声。日本人在交往交涉时,往往先端出“建前”,然后慢慢触及“本音”。

很多日本人能够娴熟掌握其间的“火候”,最终端出自己的“本音”。这种不直接奔达主题(本音)的迂回方式,容易给不谙日本文化的人带来困惑,造成日本人表里不一和双重性格的印象。

“日本电视台”两年前在世界39个国家做过一次关于“你经常言不由衷吗?”的问卷调查,本地日本人近32%称是,排名世界第四(在三个拉美国家之后),可见日本人的“所说”(建前)和“所为”(本音)的不一致相当突出。

日本人最为重视自己所属“世间”内部基于共同意识的和谐,为此努力尊奉“建前”而抑制“本音”。

但“本音”是个人存在的基本性质,即便受到规范和抑制,也需要施展和实现,需要宣泄与升华。日本人于是在个人与他者之间,在小“世间”(如家族、邻里)和大“世间”(职场、社区)之间,设置缓冲调剂的空间,形成内外两道机制,各有其相应的行为方式,导致待人处事的双重性格。

譬如日本人经常用“内弁庆外味噌”来形容内外有别的行为方式。

“弁庆”全名为“武藏坊弁庆”,是活跃于十二世纪中叶的武僧,因为一生下来就齿发齐全,异于常儿,被目为“鬼子”,长大后成为当时最出名的武将源义经手下最为骁勇的武士,为后世“豪杰”的象征。

“味噌”则是日本酱汤的原料,一坨酱糊,软不拉叽的。这句成语形容“耗子扛枪窝里横”的人,与英谚“a lion at home, a mouse abroad”相近之故,所以也有“内弁庆外老鼠”的说法。日本有不少这一类的在家“威风”、出外“抽风”的男人,就是这种双重性格的典型写照。

教育焉?风土焉?什么造就了双重性格?

本尼迪克特把日本人双重性格的形成,归因于儿童教育与成人教育的脱序,因为童稚时代的日本人享受较多的自由甚至放任,不受“耻感”的困扰,而一旦接受童蒙教育,就开始受到各种礼仪和规范的束缚,就像日本的漆器,涂上一层又一层的油漆,精光崭亮,漆下的原木质被完全掩盖起来。

本尼迪克特尝试应用当时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学关于儿童的理论,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大部分民族的儿童一般都在学前享受娇宠,而且日本的儿童还较早开始接受纪律训练,与日后的成人教养有较为明显的连续性,看不出有特别的“脱序”现象。

和辻认为日本特殊的“风土”是日本人双重性格的成因,即地处大洋之中,有着丰沛的水源和日照,植生多样繁茂;岛国从北向南的狭长绵延,纬度跨幅巨大,热带的季风(大雨)和寒带的大雪,尤其是台风的肆虐和寒冻引起的歉收,这种季节性和突发性的灾难,使得岛民对大自然的威压养成受容忍从的态度。受容是被动接受和主动适应的糅合,而忍从则是坚韧面临和虔敬服从的调和,本身都是矛盾的双重组合。

和辻在书中拈出“雪中的青竹”这一意象,竹子这种温热带植物被寒冷带的大雪覆盖,籍以形容日本人横跨冷热两带的双重性格。他受过德国哲学的深刻熏陶,将这种矛盾组合称为“辩证法的性格”。

但是和辻的“风土”性格论也有很大的局限,处于相同相近风土的其它区域民众,何以不具备此类性格?即便是在日本,北国的大雪和南岛的大雨,还是很少出现在同一地区。

笔者以为除了教育和风土的原因之外,日本人双重性格的成因,还得从宗教、文化和社会等方面去寻找。

神道教不以道德基准论善恶,佛教以超脱来逃避和抵消世事的无常,日本文化对现时灵肉快适的认可与追求,都给生活在以“同”与“和”为基准的“世间”的日本人,提供了调剂和缓冲的余地。

生活在“世间”时,你得殚思竭虑与“世间”同步同调,但日谚有云:“旅の恥は掻き捨て”(人在旅途不嫌丑),只要走出了“世间”的疆域,天高皇帝远,你就可以暂时撇开规矩,对自己的欲望做出妥协,甚至耽溺于自己的“本音”也无妨,因为你在意的只是“世间”同仁对你的评判,而非“良心”的折磨或者上帝的“终极审判”。

帝国时期的屠杀虐待战俘、当今的喜好海外狎游等等,都是案例,这大概也多少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周作人所看到的“日本民族的矛盾现象”。

(赵坚,上海人,曾经就读复旦中文系的硕士博士课程,后留学日本、加拿大,长期在海外执教,留心于比较文化的研究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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