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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西行记|我有一本梦想之书

赵一凡
2016-03-12 10:16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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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秋,我应邀回哈佛,拜见老师艾伦,同时计划去几个图书馆,为我的新书搜集资料。我从北京登机时,随身带了一份英文讲稿:这一来是方便我在美国高校讲演,二来也好向我老师报告,我这10年都在忙些啥?

我老师高寿104岁了,我担心他老人家坐在轮椅里,容易疲惫。若是看累了,坐久了,他会让我念稿子,或是说给他听,然后不断插话,问我一堆问题。结果呢,我在老师办公室,很轻松地过了关。当然啦,他也没少问我问题。让我欣慰的是,85岁的哈佛教授傅高义读了,也说他喜欢这篇讲稿。

受到傅老师的鼓励,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以英文讲稿为底本,改写出以下几节文字,作为《西部国情考》第一章。这一章的标题是《作者自述》,即以我亲口告白的形式,面向海内外读者,也对我的哈佛师长与同学,提供这本书的背景介绍、技术说明,以方便大家了解:

我回哈佛看望老师

傅高义教授与我

[1]《西部国情考》缘起何处?

[2]我是怎样边走路、边读书,兼顾田野调查、学案分析的?

[3]作为一部考察报告,这本书的体裁与设计,都有哪些特点?

[4]这一轮艰苦考察,又让我获得什么样的觉悟、判断与预测?

我的梦想之书

2011年起,我花4年功夫,驾车走访中国西部,先后穿越西部12个省区的131个地州市,总行程超过5.2万公里。与此同步,我在《东方早报》、《书城》、《读书》、“澎湃新闻”上,陆续发表一批游记、采访与报告。例如我在“澎湃”接连刊登了20多篇,统称《赵一凡西行记》。

我已年过花甲,又是一退休老头,为何还要不辞劳苦,这样难为自己呢?2013年2月,我在写给傅高义的信里说:我有一个梦,想写一本《中国与美国》。你们兴许会说:这是要步费正清的后尘!没错,费先生德高望重,是美国首屈一指的汉学家,也是我研究中国历史的引路人。1993年他去世后,我一直忘不了他,总是幻想能去他的研讨班,与他当面讨论中美两国的一堆“大问题”。下面先给大家说说,我是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萌生出近乎疯狂的一个念头。

我是1981年到哈佛,在文理研究院做博士生,专攻美国文明史,我的导师是丹尼尔•艾伦教授。我在哈佛前后8年,一直领取燕京奖学金,所以我常去神学街2号,在燕京图书馆查书,或在燕京学社填表格,报告我各科成绩。倘若成绩欠佳,有一门课得了B-,下一年奖学金也就泡汤了。就在那座老房子里,我遇见许多汉学家,譬如史华慈、孔飞力、韩南、张光直。他们多为费正清的学生。而我读他们的书,思考他们的问题,与之说东道西,中英文并用。

我入学时,费先生已退休,也很少在费正清中心露面。可他令人生畏的身影,犹如一个传说中的中国帝王,始终在老校园里晃荡。什么道理?只因老费1947年发表《美国与中国》,一举成名,享誉欧美,进而在哈佛培养出三代汉学博士,建立起一支全球领先的中国研究团队。

由于这个缘故,我默认了费正清的“校级导师”地位,也习惯了间歇性地生活两大阴影之下,一是我老师艾伦教授,另一个是费正清。对于这两位导师的20多本名著,我不加区分地拜读,从不敢马虎。

毕业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如梦初醒:哈佛将中美两大研究机构、左右对称地安置在一起,这其中是否隐藏了某种神机妙算?无论如何,这一东西文明的交错格局,让我从新生开始,就习惯了往返阅读、双向思考。多年的耳濡目染,也让我养成一种大国研究的战略眼光。

说白了,自从1930年起,哈佛兴起一股地域研究(Regional Studies)的学术潮流。而我老师艾伦,连同费正清教授,恰好代表其中最出色的两个学科:美国学与中国学(第三名是俄苏研究)。目光长远的哈佛,居然文心周纳,不动声色,坐观其成!

1984年春,我通过了博士资格大考。此后一个多月,我蜷缩在柯南特堂的宿舍里,想入非非,夜不能寐。简单说,我在盘算写一本梦想之书:此书名为《中国与美国》。就是说,它将与老费的《美国与中国》并列于世,却又颠倒了他的书名,以期平衡中美两大国的关系!

我独自想的挺美,麻烦是中国那阵子贫穷落后,刚走出文革的阴影,实在无法与美国相比。而我身为一个在读博士生,也不具备挑战美国汉学领袖的资格。如今回过头看,我在哈佛读书时确有梦想,其中有中国梦,也有美国梦。二者互动,就产生了一本书的想法。

梦想归梦想,毕竟不敌现实:当年苏联是牛皮哄哄的超级大国,美国人敬畏苏联,重视苏联,可他们很少讲中国,因为中国委实不值得关注。而我身处哈佛,却是一个饱含自尊的中国学生。在我前头毕业的学长,多为国民政府的官费生,诸如陈翰笙、冀朝铸、钱学森。

我的学问不及学长,可我在哈佛留学,那种关注祖国的心情,竟是一脉相承的。那几年里,我为了解中国国情,特意订阅了《纽约时报》,然而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中国新闻!即便有,也不是啥好事。如今再读,头版要是没有中国消息,它还能叫《纽约时报》么?

1989年毕业回北京,我开始为《读书》写专栏,名曰《哈佛读书札记》。这一晃,就写了10多年,其间我韬光养晦,不忘初衷,缓慢积累下一批相关论文。直到2008年,世界格局陡变。猛然间,中国与美国一字并肩,变成G2啦!今后30年,中国会崛起为美国的对手么?抑或变成它的重要伙伴?

为了回答这一世纪难题,看来我只能长途跋涉,深入中国贫穷落后的西部,实地考察老百姓的现状与需求,及时评论中国当下的变革。为此,2010年我跑去苏州,着手拟定《中国与美国》的写作大纲。

钱师为我补上一课

你们会问:赵博士啊,你家住北京,又在社科院上班,干嘛要不远千里,跑去一座江南古城写书呢?其实我这么做,多少是与钱鍾书有关。钱氏大名,海内外人尽皆知,而我这一代外语系学生,对这位老人的最初印象,是他作为学术顾问,解放后长期参与《毛选》《毛诗》的翻译工作。

1978年,我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在外文系攻读英美文学。3年后,钱先生出现在毕业典礼上,身份是社科院副院长。我和同学们听说,老人不喜欢这个头衔,尽管他与夫人杨绛,已在社科院外文所工作20余年。碰巧的是,毕业后我也留在外文所,成了一名助理研究员。

打开社科院的官方档案,你查不到钱师带博士生的记录。然而,对于文革后招考的第一批研究生,他倒是颇为上心。当时我是外文系班长,每隔2个月,同学们都要写一份读书报告,由我收齐上缴,待老师批阅后,再由我取回。我的3篇报告,接连获判高分,一度飘飘然。

几年后,我听人说了一个惊悚段子:钱师曾在我懵懂之际,看过我的几篇作业!我起初不信,转念一想,或有几分可能:教我这一班的几位硕士导师,都是钱师指教过的学生辈。他们批阅新生作业,又将前三名送去钱府,恭请太老师过目,这岂非一件教学相长、桃李成蹊的美事?

1989年我从哈佛毕业,回社科院上班。其后一年,我在《读书》连续发文,引人瞩目,钱师便托人带信,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记得那是1990年4月某个周日,我女儿不上学,留在家不放心,我便带她过去,又唯恐打扰了钱杨二老。没想到,杨绛先生见了小姑娘很是开心。我进书房,向先生请安,他用一句玩笑话欢迎我:“Here comes a Gatsby fresh from Harvard!”意思是我刚从哈佛毕业,一脑门子幻想,活像美国电影里的盖茨比。

听了这话,我心下羞愧,于是俯首帖耳,接受先生教诲。那一年,钱师已是七旬老人,可他精神矍铄,妙语连珠。我感觉这是我见过的中国学者中,最是中西贯通、无人可及的一位!此后8年,还有几番公私交往,此处不及细说。我从钱师那里学到了什么?如今回想起来,主要是2条。

初次见面,钱师与我谈起写文章的风格。他鼓励我为《读书》写专栏,却对我的文体提出了质疑:“你的文章爱用大字眼、洋概念,所以显得笨重。这是博士文的写法,语法也是英文的。你的句子太长,写了两行,还在用逗号”。这是很严重的批评。惭愧之余,我向钱师认真请教:像我这样一个长期学洋文的人,应该怎样写文章才好?

钱师因有进一步的指教:“中国语文传统,自古生动如话。从《诗经》到《红楼梦》,莫不如此。司马迁的《史记》,既是历史典范,也是文学楷模。太史公首先是一位伟大文学家,所以他才能成就《史记》。《史记》以简白著称。文中多成语,四字一断,言简意赅”。我告诉钱师:我去哈佛时,自带一套《红楼梦》,一套《三言两拍》。他说这些书“能滋养人”。

不过经典之外,杂书也要读,譬如谚语童谣、武侠小说、民间说唱。说起民间艺人,钱师说他们“眉飞色舞,能把故事说得铿锵有致、起伏跌宕。堂木一拍,满场鸦雀无声,听众的魂都被他牵走了!这是中国叙事(Chinese Narratology),外国人不懂的”。此后多年,我四出旅行,深入市井,考察民间叙事,从京津大鼓、山东快书,到苏州评弹、西安秦腔。

钱师还留给我一道思考题,即如何看待中国文人传统?众所周知,钱师1935年去英国牛津留学,彼时费正清刚从牛津毕业。钱师口中的英语,因此带有明快的牛津口音,这让我想起老费在哈佛的讲演。

钱师与我交往,一如英美文人,自由散漫,令人愉悦。可他会用毛笔给我写信,不但礼数周全,语气庄重,而且署名愚弟,令我惊恐莫名!想想看,他老人家比我年长40岁,仍在半开玩笑地提醒我:别忘了咱家的文人传统!

钱锺书画像 

《围城》1947年晨光版

钱师口齿伶俐,思维灵动。他喜欢开文人玩笑,如数家珍,也善于挖苦名人,出神入化。这与我老师丹如出一辙。当我振振有词,说起知识分子的职责与功能,他却打断我的话头,问我怎么看庄子逍遥?我说逍遥么,就是西方文人追求的那种不受拘束、自主批评。听了这种方鸿渐式的蠢话,老爷子建议我去读庄子的《应帝王》,还有《史记》中董仲舒见汉武帝那一节。

1990年11月,恰逢钱师80大寿。政府要为他隆重祝寿,钱师坚辞不允。可他并不反对我以一种学生身份,在《读书》发表《围城》书评,以资纪念。这2篇书评,实乃我在钱师指点下,开始补习国学的第一轮作业。此后10余年,我又陆续有所点评,分段摘其要点如下:

[1] 鸿渐一名,出自《周易》渐卦: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就是说:卦中之鸿,乃一大型水鸟,它由海上飞来,逐次栖临滩头、岩石、陆地,仿佛经历了一场游移不定的寻觅游戏。小说中,鸿渐苦苦追求的唐晓芙,竟是古人梦中的一朵初发芙蓉!

再查“柔嘉”一名,出自《诗经•大雅》。其中卫武公道:用戒不虞,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又说中山甫之德,柔嘉维则。这两段古训讽颂交替,体现古代帝王的统驭之道。据此,我公布破译结果:

a)美人香草合成小说的核心隐喻。

b)作者试以爱情小说的戏仿形式,抉发中国走向现代性之围困主题。

c)书中的一条贯通大喻,即理想与现实相悖。据此,方鸿渐只配娶孙柔嘉,同时为唐晓芙的消逝痛彻心肝。

[2]以上分析,属于初学阶段。遗留问题是:钱师为何要拿屈原的文人理想,来讲一个滑稽求偶段子?杨绛笑称:“晓芙是作者偏爱人物,不愿把她嫁给鸿渐”。然而屈原分明是死在他的高贵理想上!《围城》莫不是一部政治讽喻书?其后8年,我边读线装书,边写《西方文论讲稿》,以期打通中西、察人观己。

2003年,我在苏州通读《管锥编》,从中赫然发现,钱师引述《易林》道:“火左寇右,尚网开两面,此则周遮遏破,足为西方近世所谓无出路境界(Ausweglosigkeit),亦即赵元叔“穷鸟”之遭际”。

赵按:这一节暗含东汉词家赵元叔的《穷鸟赋》典故,又引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警世名言。所以我推测:钱师1938年回国后,先执教西南联大,后蜗居上海沦陷区,苦闷中开始写《围城》。而此际严酷而荒诞的生存背景,与萨特、海德格尔相去不远。所以他欲结合新学,表现中国穷鸟(特指现代文人)的乱世飘零。

阆中古城

[3] 2006年,我写完《西方文论讲稿》上下卷,未免沾沾自喜:20世纪欧美思想,尽入吾彀中矣!下卷收尾时,我又将福柯、哈贝马斯二人,各打五十板。我的批判理由是:福柯步尼采后尘,走入虚无;哈贝马斯则由左派掌门人,变成了体制辩护士。请看老哈留下的一条惨痛历史判决:“欧洲现代性在历史运动中获得了实现,可那毕竟是一种被扭曲的实现”!

对此,西方学界嘲笑说:哈贝马斯总结了一桩“失败婚姻”,即欧美左派前仆后继,未能抱得美人归,反而被迫与资本主义同床异梦了!然而欧美困境,能与中国一样么?

钱师所谓围城,原指一种左冲右突的两难境地:外面的人急着要进去,里头的人闹着想出来。杨绛点题说:“天下大事小事,男女情感纠葛,莫过于此”。在我看来,《围城》看似琐碎,实则心比天高!其中小至世俗婚恋,傻小子找媳妇,大则关乎现代化、中国改革,就看你怎么读了。

譬如鸿渐教书启蒙,辛楣从政救亡。他俩互为盈缺,充当正副英雄。参照中国当下情形,鸿渐辛楣这一对二毛子,岂不也是左右两派的漫画像?说穿了,《围城》乃一出现代喜悲剧:即自我分裂,知行歧出。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钱师为何要同启蒙主体开玩笑,甚至同鲁迅抬杠,偏不许五•四传人圆梦呢?

围绕中国穷鸟(留洋学生)的婚姻大事(能否融入中国社会、促其现代化),我日益进入一个反思阶段。看来鸿渐辛楣一败再败,原因仍在于二毛子的孤芳自赏、好高骛远。其中关键,当属一种屈原式的浪漫与痴迷。

2011年初夏,我驾车穿越秦岭,来到四川阆中,目睹中国最后一座侥幸保存下来的唐宋府城:它历经改朝换代,每每死里逃生,居然一直未遭战火洗劫!明末张献忠屠川,成都一度沦为鬼城。顺治帝无奈,擢升阆中为临时省会,先立巡抚衙门,又设四川贡院,主持全省乡试。

钱师离世后,我在12年读书生涯中,一直试图把握中国传统的循环规律、围困形式。直到栖身阆中古城,深入它的三街九巷,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洋博士,终于心灵震撼,方寸大乱,开始晓得敬畏中国传统了。当晚我写到:鸿渐与辛楣自负轻率,食洋不化,非但不了解自家历史,而且是一对不接地气、不明国情、不暗中庸之道的呆子。他俩的祖传毛病,我岂可一身幸免乎?

1998年钱师病重,不久倏然离世。年底,我辞掉官职,跑去苏州十全街头,买下一小套住房。你们要问:为啥子要辞官?首先,我在外文所做了5年副所长,累心伤神,妨碍治学。钱师辞世后,我随即请辞,一心只想躲去苏州,独自补习国学。为何偏偏是苏州、又是十全街呢?

苏州十全街头,原有一所振华女中,现在叫苏州十中。杨绛先生早年在此读书,视之为童年福地。其次据我所知,钱师也是喜爱苏州的。最后在我看来,苏州自古乃一文人隐居地,也是闭门修行、乱世逍遥的好去处。

钱师走后,我一度追悔莫及,埋怨自己浪费了大好光阴。如今孑然一身,无人教我,我将何去何从?我的应变之道,笨拙又稳当,即一再通读《管锥编》,从中提取一条中国思想史主线,再将钱师评点过的思想家,分门别类,归入一串著名学案中,进而搭配儒家经史、美国汉学,土洋并举,看看围绕这些学案,我能有什么新发现?当然啦,我以经史为重的同时,也不敢偏废民族神话、民间传说、考古发现,包括钱师提及的话本、民谣、武侠与方志。

奇迹很快显现:早先在北京味同嚼蜡的线装书,如今变得古色古香、情趣盎然。这是什么道理?第一恐怕是我远离京城、精神舒展、心无旁骛之故;第二,苏州的千年古城、百年老街,又提供一套绝妙历史语境:

一早我去市井盘桓,买鱼虾、择小菜,与农妇逗乐子;上午守着大运河读书,看樯帆如林,舟来船往,心头涟漪阵阵泛起;傍晚拉上老伴,一同走街串巷,看深宅大树,鸦雀回巢,草掩残碑。周末,我还会与老伴携手,逐一游览各色苏州林园,其中最令我钟情的两个园子,一个是沧浪亭,一个是留园。不瞒各位说,我在这两座园子里,一往情深地读懂了王阳明、顾炎武、黄宗羲。

苏州沧浪亭

我们依然面对两个中国

及至2008年,我已沿着两条线索,阅读了大量经典:一条是中国史学,一条是美国汉学。提醒各位:这种双向读书的好处,一是可以往返比较,鉴别取舍,二是凭借“两条腿走路” ,努力保持平衡,以免偏执一端,钻牛角尖。

说到美国汉学,我的进补方法有所不同。补习国学时,我以钱师《管锥编》为导航图,感觉是一书在手、包览全局:《管锥编》洋洋5大卷,合计105万字,而钱师在此书中,纵论中国与欧洲上下2千年的思想史,前后引述外文7种、中外经典5千余本!试想中外学界,谁能如此博学、这般融通?

面对美国汉学:我首先聚焦于3位开路先锋,即费正清、拉铁摩尔、白鲁恂。众所周知,抗日战争前后,这三人都曾在中国出生入死,交游广泛,著述累累。只不过,老费看重东南沿海,老拉关注西北边疆,而老白热衷于钻研中国政治传统。他们各执一端的中国论述,也给我带来一系列困惑。

譬如老拉爱说,中国漫长的大一统循环史,原本是一部农耕帝国与游牧部落的冲突史、融合史。而中国边疆作为一种“反叛力量的蓄水池”,不断给中原王朝施加压力,促成一次次的改朝换代。

老白则强调:中国作为一个古老文明国家(Civilization State),幸存至今,令人惊诧。如今,它貌似一个现代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但在骨子里,中国却与所有的西方国家截然不同,尤其是其政治传统、社会结构。

借鉴拉、白二人分析,老费又提出一种影响深远的“两个中国论”,即现代中国一分为二:它的一半是富庶开放的沿海中国,另一半则是贫困闭塞的内陆中国。二者彼此矛盾,相互抵牾,不断左右中国的现代化进程。

1993年费先生辞世前,还留下一篇评论:《我们仍旧面对两个中国》。大意是说:中国革命任务繁重,兼有两大远景:二者轮番突出,左右摇摆,好比两条腿走路。其第一远景是“寻求富强”,即渴望中国独立,恢复往日荣耀,第二远景是“解放农民”,即打破城乡分化、弥补东西差距。

老费又说:中共为此交替领导了两套革命:它们时而共进,时而冲突,一再导致路线斗争。例如毛主席建立农村根据地,旨在夺取政权、解放农民。邓小平开放沿海,以城市为基地,以便实现四个现代化,建成一个富强中国。

文章的结尾,老费谆谆告诫后人:“中国的现代化刚刚进入辽阔农村。中国在财富统计数字上欣欣向荣,可内陆贫困人口,仍将捱过半温半饱的日子。在今后迅猛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我们亟需佩戴一副双管望远镜,切切不可放松对于8亿农民的关注!一旦中国的城市精英脱离了内陆乡村,毛主席的幽灵将在茅舍里重新浮现,并且大喊“别忘记我!”

老费遗言,让我一再想起钱师的《围城》。有趣的是:这两位老人远隔重洋,各做各的学问,却又心有灵犀,分享同一道历史难题,即中国现代化进程,何以起伏跌宕百年,迟迟难以收功?面对超级难题,老费的见解,居然与钱锺书相似,即现代中国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文明古国。请看《美国与中国》第4版中,老费有关现代中国的犀利解读:

“美国人所接触的现代中国,只是包裹着古老文明的浅薄装饰。在它横亘半个大陆的内陆腹地,旧中国仍在农村持续存在。由于语言障碍、传统禁忌,它与我们隔绝不通。我们能看见的都市文化,诸如书报、电讯、全球市场、群众运动,那只是一个表层中国。在其底层与背后,还隐藏一个扎根于千年传统的文明古国。这一传统社会,正是我们西方人、往往也是现代中国人所不了解的。唯独在此古老传统中,我们能找到中国根本不同于西方的关键”。

拉铁摩尔名著 

费正清在哈佛

白鲁恂名著

钱师在《围城》中,含蓄批评了屈原以降的中国文人传统,进而揭示鸿渐与辛楣的身份尴尬(二毛子)、知识局限(食洋不化)。相比之下,老费的反思更宏观、也更直白一些。他在《伟大的中国革命》中回顾道:自辛亥革命以降,中国的革命与改革,持续激荡了百年有余。麻烦是,中国至今仍未解决城乡二元,东西失衡、贫富悬殊。老费又指其中3个深层因素,值得进一步探讨:

其一是中国古代文明太过辉煌灿烂,以致它轻视外来文化,压制变革愿望。作为人类史上最大、最稳定、最持久的封闭自足体,中国所有的革命与改革,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相反,它注定要经历多次反复,一波三折。

其二,中国政治传统、社会结构,在其古老文化支配下,历经千年磨合,早已高度渗透,融为一体了。面对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浑然一体,欧美学者手足无措,只能承认中国文明是神话:它神奇到令人叫绝!

其三,中华文明的无与伦比,令中国人获得一种优越感。正因如此,他们在落后状态中遭受的耻辱感,也就格外强烈。中国现代化不得不比多数国家走的更远,改得更多,这是由于它停滞得太久了。结果便有一股强大的惰性遏制力,让中国革命带有痉挛性,时而从内部抑制冲动,时而迸发出巨大破坏性。

费师一去不回头!而他留下疑难命题,分分钟都在折磨我,敦促我去解答一二!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我尚能从费门弟子中,挑选出类拔萃的一组,诸如史华兹、孔飞力、傅高义、列文森、芮玛丽。他们作为哈佛学派的薪火传人,不断推进中国现代化的综合研究,大有超越前辈之势。

2007年我在苏州梳理美国汉学时,萌生一个念头,即以费正清、拉铁摩尔、白鲁恂为主干,辅以他们的弟子辈,撰写一份谱系报告,名为《美国汉学八大家》。为何是八家?只因中国成语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围绕八大家,我写下一套笔记,以便针对中国现代化瓶颈,看看美国汉学家七嘴八舌、能揭示出几种未来前景?结果我发现,有2本书最值得关注。

第一本,当属芮玛丽的《同治中兴》(1957)。玛丽生于美国富商家庭,1938年考上哈佛本科,喜得费正清提携,成为女生中的翘楚。1940年,她与费门大弟子芮沃寿成婚,蜜月旅行去北平:新郎痴迷隋唐艺术,新娘偏爱晚清史,二人手不释卷、日夜攻读。不料珍珠港一声炮响,小夫妻落入山东潍县集中营。战后玛丽携夫游历中国,搜罗大批晚清档案,还去延安见过毛主席。

1948年,小夫妻双双回国答辩,玛丽的论文《同治中兴》备受赞扬。1959年,玛丽荣升耶鲁教授,1970年死于肺癌。她的英年早逝,我以为是让晚清史害的:玛丽将其自由天性、青春热血,一股脑投入冰冷自闭的同治研究!她说她像个瘸子,在《清实录》里一圈圈打转!回顾13年中兴史,玛丽惨笑:同治19岁亲政,忽然驾崩,慈禧又立4岁光绪,继续听政,直至康梁出逃、谭嗣同问斩、光绪帝囚死于瀛台。一个王朝及其文明,看似已崩溃,竟又苟延60年!

芮玛丽夫妇

玛丽在抑郁中写道:同治中兴失败,是因现代化变革,与儒家社会的稳定目标格格不入。即便是天赐良机,人才济济,也无法将一个现代国家植入儒教中国。结论: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与儒家秩序水火不容!中兴过程冲突不断,然而大限将至:中国要么选择儒家遗产,要么选择残酷竞争的新世界。中兴政治家最后选择了遗产 —— 他们捍卫的恰恰是文化遗产,而非一个现代国家!

作为个案研究,《同治中兴》深入发掘中国变革的成败原因,其结论相当深刻,却又痛心疾首,几乎成为一道“中国无力现代化”的悲情咒语!谢天谢地,费正清与史华慈还培养了一个弟子孔飞力:他于2002年推出一本论文集,《现代中国的起源》。其提纲挈领,抽丝剥茧,令人耳目一新。

与芮玛丽一样,孔飞力也是美国一流清史专家:他早年入哈佛本科,后去军中学习汉语,1960年回哈佛读博。1978年费正清退休前,孔飞力由芝加哥大学回母校,接替老费的讲座,出任东亚中心主任、费正清中心主任,继而参加了《剑桥中国史》中晚清史、民国史的编纂工作。

提醒大家:孔飞力精通史学、哲学、心理学,又深受芝加哥社会学派的影响,因而兼有一种地域性、沿革性、全局性的研究眼光。他从清乾隆盛世、太平天国、鸦片战争、戊戌变法,一路爬梳至魏源、冯桂芬、梁启超、章太炎,最后得出一些振聋发聩的历史判断如下:

其一,费正清的“西方冲击论”,已然让位给了“中国决定论”。换言之,19世纪西方列强大举入侵,迫使中国跌入一种“被动变革”的历史窘境。由于变法、改良与宪政俱不成功,中国有识之士变被动为主动,开始走上一条寻求富强的救亡之路,孔飞力定义为“中国自主发展逻辑”。

其二,《起源》贯穿三阶段,即晚清、民国、共和国早期。孔飞力逐一比较魏源、梁启超、毛泽东的改革方案,得出一项历史教训,即中国现代化须以大一统为前提,舍此便不得成功:“自晚清以降,中央政府不可忽缺的观念,一直留存至今,熬过了外国入侵、纷纭内战的可怕岁月。而在中国人民心中,大一统的愿望始终压倒一切。统一,因而成为中国制度建设的首要条件”。

《现代中国的起源》

其三,随着中国变得富强与自信,其现代化进程,也将越来越取决于中国内部的争议命题、矛盾处理。其中3个关键命题是:[1] 如何增强国家权力,同时扩大民众参与?[2] 如何在大一统前提下,平衡中央与地方关系?[3] 如何有效地管控国家财政,而又不扼杀地方与个人的积极性?

其四,中国坚持在大一统前提下,实现现代化制度转型。其规模宏大,七灾八难,均属史无前例。现代化制度能否建成?这要看中国的内部争议,如何引导下一步变革:其中会出现两个明显转向:一是从传统断裂说,转向传统延续性;二是从上层政治、精英文化,转向不同阶层、不同地域间的关系调整。总之,“中国的宪法议程,仍将遵循中国方式,而非套用我们的术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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