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升级塑胶浮球后破损无人赔换，厂商、渔保协会各执一词

30多个损坏的蓝色塑胶浮球，一些漂浮在海上，一些被放置在海滩边，林泽感到无奈，“不知道什么时间才有人来换”。这些损坏的浮球如再不置换，今年的海带养殖就难以继续。

林泽是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溪南镇岱岐头村的一名渔民，在海上经营了3亩多的海带。此前，林泽和当地的养殖户一样，用的都是白色泡沫浮球。

白色泡沫浮球容易造成大量海漂垃圾，影响海洋生态环境。2018年年底开始，宁德市决定全面开展海上养殖综合整治，大规模动员养殖户进行海上养殖设施升级改造，白色泡沫浮球被要求置换成更加环保的蓝色塑胶浮球。

换成蓝色塑胶浮球后质量能否保证？渔民的困惑也被地方政府所考虑，不少升级改造后的海上设施陆续纳入福建省渔业互保协会（下称“渔保协会”）的渔业互助保险范畴。

林泽说，在当地干部的动员下，他的70个白色浮球全部换成蓝色浮球，均来自被政府列入首批质检合格名单的宁德市至诚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至诚公司”）。他称，他所在村里有超过8成的渔民都买了至诚公司的蓝色浮球。

用了一年多，破损的蓝色塑胶浮球都顺利置换。但最近几个月厂家不再给予置换，受损浮球只能在海上漂浮或被放置海边。

至诚公司负责人苏琴容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坦言，渔民所说情况属实。目前损坏的蓝色浮球应予以置换却未置换的有大约有4800个，涉及到宁德3个县市100多户渔民。

苏琴容称，渔保协会前5次都对损坏的浮球予以理赔，今年3月至诚公司提交了第6次理赔申请，协会不再予以理赔，沟通将近5个月后，协会下发了拒赔通知书。她称，目前公司已经给渔民垫付置换了将近7000个浮球，已经无力再垫付。

福建省渔业互保协会秘书长黄金水则向澎湃新闻表示，一款产品出现如此高的损坏率并不正常，协会认为至诚公司产品存在质量问题，目前双方对赔付事宜存有争议，建议通过诉讼解决。

宁德一渔业机构从业人员向澎湃新闻直言，过去一段时间，少量无力置换蓝色浮球的渔民甚至偷偷重新换回白色泡沫球，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无论是生产企业，还是渔保协会，都应该尽快厘清责任解决问题。

至诚公司仓库外空地，摆放着大量受损的蓝色塑胶浮球。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升级改造两年，渔民遇浮球损坏退换无人理困境

2018年底，宁德市发起海上养殖设施升级改造工作，用蓝色塑料浮球替代白色泡沫球，是升级改造的重要一环。

澎湃新闻检索发现，2018年12月20日，宁德市政府下发《宁德市海上渔排、藻类养殖设施升级改造实施方案（试行）》（下称“实施方案”）。实施方案中明确，进一步推进中央环保督察反馈问题整改落实，规范海上渔排、藻类养殖设施升级改造，有效使用省级补助资金和市、县（市、区）的配套资金，该市决定从2018年至2020年全面开展海上养殖综合整治。

2020年6月4日，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北壁乡海上渔排养殖区，工作人员在收集传统泡沫浮球，取而代之的是新型塑料浮球。 新华社 资料图

实施方案中明确了传统渔排、网箱、浮球等设施的升级改造，不同设施予以不同级别的补助。其中，对于海带养殖改造的渔民，每个塑胶浮球可获得补助100元。

林泽说，购买蓝色塑胶浮球的费用为210元，政府补贴100元，意味着每换一个蓝色塑胶浮球养殖户需花110元。考虑到是为了海上环保，村民们积极配合。他花了7000多元将自己养殖区内70个白色泡沫球全部换成了蓝色塑胶浮球。

霞浦县北壁乡池澳村的渔民以养殖鲍鱼为主，同样也是在2019年开始海上养殖设施的升级改造，陈椿是其中一名养殖户代表。

陈椿介绍，其所在的日兴养殖合作社由56户养殖户组成，养殖规模达到300余亩，先后从至诚科技有限公司购入2000多个蓝色塑胶浮球。

养殖户同至诚公司签订的购销合同中明确指出：塑胶浮球的质量保证期为三年，当塑胶浮球损坏时至诚公司应当及时进行置换。购入塑胶浮球至今，合作社从至诚公司置换了六七百个球。

陈椿表示，但近两三个月，至诚公司以“保险合同纠纷未解决”为由，停止置换损坏的浮球。不少塑胶浮球自然损坏较为严重，有的因为进水无法使用，有的在拉力作用下导致断裂。

据他了解，目前合作社已损坏但未完成置换的球大约还有五六百个。一部分损坏的球堆积在码头，占用了很大的空间；也有一些球仍然留在海面上，处于半悬浮状态。由于可使用的塑胶浮球的数量不够，鲍鱼养殖受到了很大影响。

更让陈椿担忧的是，台风或将陆续到来，没有塑胶浮球的话，养殖的鲍鱼很容易沉下去，“再不置换，我们的损失就更严重了。”

林泽和陈椿的困境都指向同一家生产企业——至诚公司。至诚公司负责人苏琴容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坦言，渔民们的指控情况都属实，现在每天她都会接到很多渔民要求置换蓝色浮球的电话，自己背负很多骂名，但也能理解渔民愤怒的心情。

苏琴容提供的材料显示，目前至诚公司收到养殖户要求置换损坏塑胶浮球数量4802个，涉霞浦、福安、蕉城等三县市北壁、下浒、沙江、盐田、溪南、下白石、三都澳等七乡镇池澳、盘前、大安、竹江、水升、岱岐头、长腰、甘棠、三都澳、藟尾等十个建制村137户养殖户。

生产企业：前5次获理赔第6次拒赔，已无力垫付置换

“都说我是无良企业，我们并不是。”苏琴容解释说，渔保协会没有支付第六批保险理赔款的情况下，公司给135户渔民置换了塑胶浮球数量6912个，垫付资金已超过180万，现在确实已经无力垫付。

宁德市政府在2018年底下发的实施方案曾要求，塑胶浮球材料为高密度聚乙烯（HDPE）原生料（不得使用再生回收料），浮球填充物不得使用聚苯乙烯（EPS）泡沫物质，塑胶浮球检测参照《GB/T 13508-2011聚乙烯吹塑容器》的国家标准进行检测。

宁德市海洋与渔业局和宁德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的信息显示，至诚公司是宁德市第一批取得省产品质量检验研究院塑胶浮球产品合格检验报告的企业，2019年至诚公司经核准后被推荐给当地渔民购买蓝色浮球。

苏琴容说，自己也拿不准按照政府的方案标准浮球可以保质多久时间，所以在当地政府要求下，至诚公司也在渔保协会对蓝色浮球质量进行投保。

至诚公司和渔保协会签订的保险单，保费为36万元。

保单显示，至诚公司对浮球一项投保36万元，保险标的为3600万元浮球，保险期限为2019年9月26日至2022年9月25日。保单每次事故的赔偿限额为1080万元，年度累计限额为2700万元，超过部分由厂家自行承担。

《宁德市海上渔排升级改造项目保险试点方案》（下称“保险试点方案”）显示，福建省渔业互保协会是本次宁德市海上渔排升级改造项目保险试点的主承保人。中国渔业互保协会、中国人保福建分公司、中国人寿福建分公司、大地保险福建分公司、阳光保险福建分公司、东海航运保险福建分公司等均为共保人。

福建省渔业互保协会成立于2011年12月20日，是一家实行互助保险的非营利性社会团体。2012年，经福建省人民政府批准，开始主办该省享受政府财政补贴的渔业保险。

苏琴容介绍，2019年11月5日，至诚公司第一次向渔保协会申请理赔，涉及497个蓝色塑胶浮球。渔保协会工作人员接到报案后就进行查勘、定损，仅过去35天时间，理赔款94430元顺利到账。

苏琴容说，蓝色塑胶浮球下水后，她注意到不同海域的使用损耗程度各不相同：外海比内海损耗大，湍急水流比静水流损耗大。

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至诚公司又先后提出4次理赔申请。短则1个多月，长则7个多月，理赔款都顺利到账。前5次理赔总金额数达到96万余元。

2021年3月17日，至诚公司提交了第六次理赔申请，涉及到受损的5142个蓝色浮球。

而这一次理赔申请经过近六个月的协商无果后，渔保协会作出拒赔决定。

渔保协会作出的拒赔通知书。

渔保协会：产品存质量问题，建议通过诉讼解决纠纷

为何有这么高数量的蓝色浮球受损，是不是存在质量问题？苏琴容解释说，宁德市、福安市、霞浦县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曾经4次对至诚公司的塑胶浮球进行抽检，都符合要求。

苏琴容说，按照标准生产的蓝色浮球，使用近两年，6万个球受损的大概有1.2万个，受损率达到20%，“如果知道有这么高的受损率，我肯定不愿意进入这个行业，更不会向渔民作出三年质保包换的承诺。当然现在这种情况，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

而渔保协会秘书长黄金水则有不同意见。9月8日，黄金水向澎湃新闻表示，一款产品出现如此高的损坏率并不正常，协会认为该项产品本身的质量存在问题，接下来也会协调专业的质量检测机构介入此事。

2021年5月到7月，至诚公司和渔保协会进行了多次协商，双方存在分歧并未谈拢。

7月6日，渔保协会向至诚公司发出《理赔所需资料清单》。澎湃新闻注意到，清单涉及到14项证明及相关资料。清单末尾称，被保险人接到本清单后，请在30日内按上述要求提供相关资料，以便我司审核，“如有些资料缺失不能提供，请书面说明原因”。

7月13日，至诚公司复函称，保险单正本、销售发票、权利人索赔报告、产品质量检测报告、维修费用凭证是申请理赔的必要要件，其他相关材料会积极配合提供，但是否提供不能作为理赔的必要要件。

8月13日，渔保协会再次发出通知书称，未收到《理赔所需资料清单》所载明的完整材料，无法核实申请是否属于赔偿责任范围。

8月20日，至诚公司复函称，所有资料已经提交给宁德办事处。

8月27日，渔保协会下发拒赔通知书。通知书中称，经协会审查核定，至诚公司提出的索赔申请不属于其保险单号项下保险责任，故协会不能向至诚公司进行赔偿。

黄金水认为，渔保协会和至诚公司之间是存在保险合同的关系，至诚公司和养殖户之间存在的是一个销售合同的关系，协会和渔民之间是不存在法律关联。

对于前5次赔第6次不赔，黄金水表示：“我们现在也在内部在追责，纪检这块也在调查，查清事情处理过程谁犯的错该承担什么责任。”

对于拒赔通知中未详细列出拒赔理由的质疑，黄金水表示，质量保险这件事情比较复杂，没办法在拒赔通知详细列出拒赔的理由，“我们也有一些证据，（没证据）不会随便去拒赔”。

黄金水认为，既然是纠纷，建议还是正常走法律诉讼的渠道，依法依规公平公正处理，对于双方都是好事情。

苏琴容则表示，希望先通过协商解决，如果走诉讼又花去半年、一年时间，企业和渔民都扛不住。

（文中渔民林泽、陈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