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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与汉之间·小与大①:神话的诞生
夏日黄昏,江汉桥裸露着铆钉,黯淡的钢铁骨架,一部分隐没在自身的阴影中,一部分继续向前延伸。
有时候,我的眼睛太过贴近水面。水线颠簸着,视野在天空无垠和气泡汩汩的半透明之间切换。前方岸线一起一伏,那是汉阳。身后的喧闹越越来越远,那是汉口。
有时候,我几乎骑坐在水上,流水轻拍,水和气泡冲击身体发出细腻的荡漾声,分明来自于我,却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黑暗从四面涌起,又像是从我心里向四面流溢。意识仿佛正在溶解于水,又越来越清明。
暮光烧熔了水流来处的地平线,在那之前,水黑如铁。在我身下,一条黑色的大鱼沉默驮负,缓慢而坚定,冲向对岸。我们遨游前行,直到忘记彼此,或者本来就是一体。
2015年,汉江口,玩水的人。谌毅 图
三十多年前,驮着我横渡小河的是正当年轻的小舅。1980年代的日常生活是没有空调的,娱乐方式也很原始。不像现在江河里游泳的大多是松弛的中老年男人,那时候,每个小河边的傍晚都是一场夏夜嘉年华,青年男女身着泳装扎堆下水,仿佛河面是被魔法笼罩的舞池。一到接近黄昏,这样的气氛在通往河边的路上就开始了,自行车、摩托车载着五颜六色的救生圈张扬而过,后座上的人略跷起小腿避开地面起伏,一路说笑,这时候连空气都会快活起来。那个年代还特别流行泳装挂历,每家每户都把裸露招展的身体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这样一来,再庸常匮乏的日子也会于片刻的仰望间青春四溢。武汉湿冷漫长的冬季没有暖气,12月、1月的泳装女郎尤其容易深入人心,她们依旧很清凉,却带着火热的鼓励意味:只要再过半年,小河边的夏天就又会躁动起来。
在武汉,生活在汉口、汉阳两地的人习惯称汉水做“小河”。小河是一个仅限于内部的约定,离开武汉就不再是汉水。某地村落,或是城镇,都可能内部约定某条河流为“小河”。小河不足与外人道也,关于它的约定区分着本地与外地。一旦小河不再是你熟悉的那条河流,就意味着你越过了边界,进入了异乡。
甚至长江对岸的武昌人也会对小河的存在流露出懵懂,一种“我或许知道,但我无法感知”的近距离陌生。武昌人称呼小河最亲近的用词止于“汉水”,他们无法面对汉水说出“小河”。彼此之间很少用“汉江”提及汉水,除非你年轻得会被原谅,并且坚持讲普通话。好在三地人还是同用“江”来称呼长江。
“大江大湖大武汉”,“大”意味着炫示,炫示本是向外的,向内的炫示会令亲友嗤之以鼻。武汉人内部称呼武汉某重要存在为“大”,始于“大桥”,即武汉长江大桥。大桥的称谓是武汉人虚骄之始。把三座城市整合为一,需要一个强力的神器,它可以是大桥。实际上,大桥远非简简单单是武汉的大桥,作为“万里长江第一桥”,它使“天堑变通途”,连通的是看似一统中鸿沟深埋的南方北方。
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上游橙红色的鹦鹉洲长江大桥、黄色的杨泗港长江大桥隐约可见。 谌毅 图
以“四大名镇”“天下四聚”形容汉口是前近代性的,随后的“大汉口”一大半是近代性,最后的“大武汉”则是纯然的现代性。
大清垂老的躯体上可以生长出“大汉口”,但老实说,大清并不需要“大武汉”。“大汉口”是传奇,“大武汉”则是神话。传奇中可以有名望,却不含有权力。传奇可以成为神话的芯片,却无法为神话提供源代码,不具备神话的整体集成、自觉自明,更不能像神话一样感召万民,以预言创造现实。
跻身神话序列的“大武汉”,匹配的是一个可以重新冠冕以“大”的新的中国。无论是最早开始统合武与汉之间、一手抓洋务运动一手抓东南互保的晚清总督张之洞,还是第一次从政治上合并三镇、使武汉成为一个正式建制的民国,乃至上世纪中期将武汉市建制固定下来并落地到城建上的共和国,都是在以全局视局部,以局部谋全局,尝试用或政治或经济的手段快速完成近现代化国族动员,力图把帝制衰亡期散落松弛的辽阔幅员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一的民族国家,再热切加入到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全球竞争洪流中去。
武与汉之间,就像这数轮整合中的一个重要焊点,焊接完成即桥接南北、天堑通途,“大武汉”自身亦初具规模,成为涅槃重生的版图上一滴看上去光滑坚实的漂亮焊锡,并且犹如跳水冠军压水花一样,焊点拉尖被控制在无伤大雅的微弱程度,不再是破绽而是值得被欣赏的小水花。
不管身处哪个大洲,所有在一战或二战时空中打碎重组的国家都不啻一个新的神话系谱。它们需要新的文明城市,就像新开张的舞台需要新的明星,而新的明星就像舞台需要他们一样需要新的花冠、新的造型。
每隔若干年,武汉长江大桥顶层供汽车行使的水泥路面就会破损出洞来,类似面皮擀多了总会被擀穿,很快又会被补平。如同人们经过深渊时总是一边避之不及一边忍不住被深深吸引,假如视线可以透过深渊,透过大桥上的洞孔,你会看见巨兽的本相:通体钢铁的轨道上,列车压住速度,以踢正步的雍容吟啸徐行。那是京广线,不是武汉市内交通线。
从前,嬢嬢们提着老母鸡,在汉阳火车站月台挤上绿皮车,坐到武昌站就下,甚至胆敢顶着明察秋毫的睥睨,努力逃掉轻薄的镍币就足以支付的车票。小市民如此偏执于鸡毛蒜皮处以小博大以卵击石,不时使神话的大桥瞬间降格为人间喜剧之桥。如今这样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制止。
武汉夜景璀璨迷人。人民视觉 资料图
城市可以每天不一样,但不可能每一天都热血沸腾,于是在热血沸腾的“大武汉”之外,还存在着岁月静好的“江城武汉”。
“江城”这个词,诞生过不止一次。一次是在李白的“江城五月落梅花”里,那之后再过去七百年,才会有汉口,所以江城本与汉口无关,是指黄鹤楼所在的武昌。直到三镇合为武汉,人们才把“江城”从尘封的诗句中唤醒。“江城”的其他诞生则扑朔迷离:你毋庸阻止上游的重庆自称江城,你毋庸阻止一个中文名叫“何伟”的美国人为一个更多人只在榨菜包装袋上见过的小城写一本名为《江城》的畅销书,当然,这一切更无法阻止我们假装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江城。独特性终归是有限的,对独特性的坚持需要从自嘲开始,到趣味为止。
我接受我们是江城。但,首先,让我们回到小河,回到本文开篇的地方。
点头蛙泳是一种奇异的泳姿,其实质是不断在沉与浮之间轮回。当小舅没入小河水面以下,他是黑色的大鱼,是无法交谈的自然的一部分。当他凫出水面,像人类一样换气、喘息,那是我的小舅,穿喇叭裤的,骑本田250CC的,弹吉他的,喝醉酒的,提着三洋双卡录音机的,会唱齐秦的歌的,“谈情”的时候撑着窗台跳进跳出的……意义在童年的我与青年的他之间。
在小河两岸,有一种古老的人生观至今暗流涌动。它一直被践行,却很少被说破,大意是:男的从生下来就是在“玩”,一直“玩”到死。这样的观念当然不正确,也一直在导致各种荒唐和麻烦:突然中风的麻木(武汉话指酒鬼)、不顾家的男将(有家庭的成年男子)、过分轻易的抖狠、不符合年龄和处境的突兀的土味浪漫……然而它一直留存下来,成为这个小世界中一种原始而持续有效的文化本能,妇孺老幼一边深受其苦恨之入骨,一边又潜意识地武断:一个过分缺乏这种本能的“妈宝”是令人担忧的,一个完全不具备这种本能的青壮年是靠不住的。
相对于汉口诞生的帝制晚期时空来说,小河两岸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东方性的“西部世界”。在这里,流民、水手、外来客商、码头帮派、水上的船民、渔猎者……乃至后来下游新华界和租界里的投机家、流亡者,这些人是现代前夜的部落民,他们之间大杂烩的交集,大概就是人最原始的冒险冲动和猎人本能。
直到20世纪末,小河两岸的孩子很多都经历过一种带有些许“洗礼”意味的恶作剧游戏:通常是在某一天的家庭餐桌上,在爷爷或外公膝上,老人用筷子蘸起烈酒,送入小儿口唇,小儿大哭,引起哄堂大笑,则礼成。假如一个姑娘伢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那她必定有一个特别疼爱她的爷爷或外公。
小河弯弯向江流。就是这样,在自主记忆刚刚开启的年纪,小河令我领略了无可追挽的壮阔。而今我能够想象比任何已知存在更阔大的存在。但我不可能再骑着一条大鱼,横渡小河,尽管它是长江第一大支流,中国唯一穿越南北的大河,我们仍然叫它,小河。
汉江与长江在武汉汉口的交汇处。资料图
小舅从来没有带我去过江边,我们只在小河游泳。奇怪的是,我是在汉口的游泳池而不是小河里学会游泳的。等到我去江里游泳时,我已经和当年的他一样,是个身体充盈的少年。尽管我曾在峭壁间的溪涧、瀑布前最后的平静和海浪的突袭中野泳,但却至今没有横渡过长江。
一个成年人几乎无法背负着一个男孩渡江。长江是大江,横跨长江的桥大多不会忘记在定语和“桥”字之间加上一个“大”字。与此相应的是,在郊区,在乡村,在那些承载区域间交通而不是市内通勤交通的国道、省道、高速公路上,哪怕只是跨过了一个干涸的沟渠,稀松平常到过路,司机都没有察觉在“过桥”,那些桥梁都会理所当然标称为某某大桥。可见,桥梁称谓中的“大”既可以指工程与空间上的大,也可以指使命意义上的大(比如用于承担跨区域交通),并且后一种“大”甚至更为普遍。在此意义上,武汉江面上那些没有加载铁路或高速公路的纯市内通勤桥梁,堪称大桥中的小桥,例如内环线长江二桥,就是长江武汉段十一座桥中唯一名字里没有“大”的。而另外十座跨江桥则以它们命名中的“大”和形态上的大向人们双重宣示,在武汉,跨越武与汉之间的移动,大量并非城市内部通勤。
相比之下,小河上的桥自觉不用“大”字(限主城区内,包括铁道专用桥)。早自一个半世纪前,大船渐渐随蒸汽动力洪流往江上去了。在小河上,除了少年们一天天长大,没有别的事情需要用到“大”字。
2013年,汉口江滩。 谌毅 图
汉口乃至武汉的“大”,是外部性的。在这个外部性的“大”之外,另有一种不常被表达,不太显露,不言自明,不会摆在明面上写在纸面上,含混的、暧昧的、习惯的、不成文的、有赖于脆弱而隐约的小共同体的内部性,也就是“小”。这个“小”最意象化的表征,就是小河。
大江也好,大武汉也好,大是面子。小,譬如小河的小才是里子。大是给外面看的。小河在它两岸的人们目下、身前和沉默中,在我们内部,不言自明地流淌,不用被观看。
譬喻总是不恰当的,然而重要的秘密总是埋藏在譬喻之中:武与汉之间,汉口是“新约叙事”,汉口之前是“旧约叙事”。但长江是“耶和华”,汉水才是“耶稣基督”。汉口崛起于汉水改道、小河降临,最后还是面向长江、御铁轨而行才长成“大汉口”。我并非宗教皈依者,但我看到,最后的最后,光的叙事离汉口而去。龟、蛇苏醒,“大武汉”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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