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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也夫:老炮儿是谁
团里要修水库,每个农业连队输送两名劳力,组成了一个工程队。成员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哈尔滨、杭州五大城市的知青,加上本地青年,共计一百几十号人。哪个连队都愿留住老实干活儿的人,并趁机将调皮捣蛋、刺毛抗上,特别是好勇斗狠之徒扫地出门。于是各连队的打架大王在这里遭遇了,谁能服谁?工程队组建的头半年,三日一打斗,五日一见血。笔者自惭不擅打斗,因抗上和怪话被逐出农业连队。偏我中学就入了团,这里建队时仅两名团员,稀里糊涂成了团支书,却从不将队里斗殴的内情报告领导,遂间隙渐生。虽明知此情,我仍决心不打小报告,因以为与这帮好汉结识亦属缘分,他们引我为朋,我当视其为友,岂可做卖友的勾当。久而久之,一个袖手旁观者,反倒成了队内最谙“战况”的人。
北京知青中打架声誉最高者三位。头一位与《老炮儿》中的主角同名:学军,1967年到的北大荒,据说之前在丰台惹了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此人建队初期没出过手(以后自然有惊人之举),但各路好汉对他都客客气气。我猜想,其一是因为名声在外(我等不打架的人不知道)加上说话到位;其二曾当众拉扯副连长的脖领子,让这帮坏小子看愣了,他们顶撞领导可以,动手还没敢。
《老炮儿》剧照第二位是银龙,1965年来到北大荒的北京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者,不上学或被学校开除又无工作,在社会上厮混的少年。古城旧有的殷实家庭和新进城的新贵阶层合力将之定义为“流氓”。在陈丹青先生已为“流氓”正名后,笔者大可无忌讳且不含贬义地直呼该群体为流氓了。学军带来两副褡裢,工程队上下午劳动中都有半小时休息,摔跤成了其中的保留节目。银龙个头不大,一百一十多斤的体重,面孔消瘦惨白,因“鬼剃头”大夏天捂个破帽子,像个病秧子。但一上跤场就变了个人,脚步利索得出奇,常常使个勾子、别子,将大汉扔倒。第三位叫大丙,北京六九届的。能说会道,唱黄歌的好手,将个上乘的歌曲“红河村”唱得酸梅一般。学军满脸凶杀,不怒自威。大丙目光闪烁,天生一个浪人。银龙则只好用“落魄”两字形容。初次见面,银龙就和我大侃燕子李三,以后百说不厌,完全是一个沉浸在前朝侠客传说中的人。
三位大虫同住一屋。银龙和大丙很快便生抵牾。大丙看不上银龙的土气,溢于言表。银龙私下告诉我:他弟弟在北京与大丙有过节,受过他欺负——大丙尚不知他已知情,他正择机给弟弟“拔怆”。毕竟有学军隔在中间,一时相安无事。这年冬天学军回京探亲,二人间没了回旋。一日晚,打斗终于提上日程。银龙说:“咱别在屋里折腾。”大丙答:“好啊,找个宽敞地方,你挑。”银龙:“后山采石场怎么样?”大丙:“你头里走,你走哪儿我都不含糊。”银龙昂首出门,感觉大丙慢了两拍才跟上。转眼间来到采石场平展展的地面上。大丙说:“这儿肃静,你往前再趟两步,就在那儿开练。”银龙低头迈了两步猛回头,见大丙正从腰里掏什么东西,一个箭步扑贴上,二人挣吧了一阵,银龙抢过一把劈柴的斧子。大丙抱头猫腰。那斧子在他头上忽悠了一圈,嗖地一声扔出数丈远:“孙子,不寒碜吗,今儿爷不用斧子劈你,过跤兜拳随你挑。”大丙那厢瓮声瓮气:“拳跤我都不是个儿,认栽。”一路无话,打道回府。
不久工程队清除屡屡斗殴作乱者二三十人,自然包括这三位,我虽从不打架,亦在其列。我之前获悉清队之事,贪恋工程队比农业连队轻松自在,与领导深谈了一次,主动请辞团支书,留队请求获准。以上故事是二人离队后分别讲给我的。那日大丙回工程队玩,晚上子富在伙房做夜班饭,偷着烙了两张饼,在大饼的伺候下大丙畅谈其在北京时的一次次茬架,说是拿刀捅过数人。子富问:“你没挨过捅?”他说:“那怎么可能。”说着扒开裤子让我俩参观那深红凸起的疤痕。一路侃下去,就说到与银龙交恶,大致如上所述。只是其后有银龙不知道的情况发生。大丙说:“他妈的,我混了这多年,也没这么丢份过,那晚上咽不下这口气,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三棱刀,有心捅了他,这孙子竟呼呼大睡,真是服了他,我犹豫再三还是歇手了。”以后银龙来玩,求证这故事,二人所述略同,我惊异大丙的诚实,并将大丙夜里拿刀的情节说给银龙,问:“你夜里这么踏实地睡下,不怕遭暗算?”银龙嘿嘿一笑:“大不了挨一刀,过后看我不宰了他。”
四十年过去,水库工地的打斗我还能一口气讲出七八起,但银龙大丙那番未遂的打斗别有意趣,令我屡屡回味。
银龙1948年生人,1965年他十七岁赴北大荒之前,成长于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叶皇城根下胡同底层的流氓文化之中。他前脚离开京城,身后便是剧变来临。1966年的红八月曾有红卫兵殴打“流氓”的一段血腥插曲,那些汉子何罪之有,不少人死于其间,那种以众欺寡的暴力中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可言。在运动已成强弩之末的1968年,大院中的干部子弟,因自己此前施展的革命暴力失去了目标,也因父母辈隔离审查,家中无人管教,自己一腔怒火,遂开启了社会上的群殴。其阵仗是昔日流氓团伙间的打斗所难望项背的,既因为干部大院是远超胡同的聚集同质少年之所,更因为公安系统早就全面瘫痪。大丙是1953年生人,六九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时十五岁,以其最敏感的年龄,观看和效仿兄辈的打斗,待1968年底兄辈离京下乡,便成了京城打闹的主角。
影视剧中的大院子弟“文革”成为两种少年殴斗之风的分水岭。之前是“讲规矩、重技艺、好单挑”(即一对一),一路因袭下来的流氓文化。之后是无规矩、抄家伙、喜群殴的大院子弟殴斗新风。两个阶层物质消费的差异也为两者披上色彩迥异的外衣。前者是城市贫民,道具是板带、褡裢、灯笼裤,场合是胡同里、城墙边。后者是大院新贵,行头是军帽、靴子、三棱刀、锰钢车,场合是喧嚣的冰场和宽阔的大街。旧时代的种种制度、习俗早已被大院中的父辈悉数摧毁,其最后的一缕余韵——古城胡同中流氓打斗的规矩,则由其子弟以外观唬人、内涵贫乏的群殴取代。劣币驱逐良币,京城从此再无流氓,只有混蛋。“刀劈小混蛋”事件(参见葛维樱:《1968年北京往事实录:老兵刀劈小混蛋》)中的大院子弟无异于在昭示:我们才是混蛋。
看过《老炮儿》,笔者最大的质疑是:他是谁,是哪一茬人?那气质是哪个群体的格调,哪个时代的流风余韵?讲规矩、重义气,显然是胡同流氓文化的内涵,而冰场、群殴分明是大院斗殴的特征。那是“大革命”切割出的两段历史、两种文化、两股人群。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不能鸡口与牛后、驴唇和马嘴一锅煮。追慕流氓文化中的规矩、义气,首先要搞清它终结于何时、何地、何人之手。你可以说这部电影是无年代的,可惜年代的痕迹比比皆是。且银幕下端坐的前辈想告诉你:半个世纪前混蛋文化扫荡流氓文化中的历史意义与美学内涵,恐怕要远远超过昧于历史的虚妄拼接或一锅乱炖。若所求小品,已博得一笑,挺好。若志在大作,则须厘清团伙、阶层、时代、子文化,不然很难分清这是无历史的艺术还是伪历史的制作。
(本文原刊于3月6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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