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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
那么,
鲁迅的命题正好相反
——“不知死,焉知生。”
鲁迅与死亡(节选)
文 | 陈丹青
来源 | 《笑谈大先生》
鲁迅先生病重那年,写了一篇随笔,叫做《死》。过了一个多月,他就真的去世了。这篇质朴的随笔搁在今古所有谈论死亡的文学中,也是绝品,而其中遗嘱的最后两句,真不愧为堂堂鲁迅,拿去和世界上种种著名的墓誌铭与临终之言比比看,可谓独领风骚。这两句话,我们早知道的,就是:
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我的问题是:我们果然知道鲁迅先生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这两句话么?
曹白《鲁迅先生停止呼吸的四小时之后》 速写 1936年10月19日
当然,要是拿意识形态去解释,拿鲁迅的时代去核对,拿世俗的道德观去谴责,几句话就可以解释——同时消解——这两句话。
我现在不想、也不能来给出自己的理解,我只是猜:这遗言要是给但丁读到,伏尔泰读到,拜伦读到,尼采读到,裴多菲读到,萨特读到,甚至给主张宽恕而终于离家出走的托尔斯泰读到,都会拿鲁迅没办法;我们的曹孟德、李太白、苏轼、李贄之流要是读到了,也会无可奈何,击节赞赏。
总之,但凡果真看破人类,看透死亡的人,都会拿这两句话没办法。
为什么呢?
这是不该追究、不容辩说、不可就事论事的话。
沙飞摄鲁迅先生遗容 1936年10月19日
我知道,这两句话是许多讨厌的“好人”们讨厌鲁迅、非难鲁迅的证据和话柄——为什么不宽容呀,为什么主张怨恨呀,为什么心胸狭窄,不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等等、等等——我听到这类意思,心里就想:你们去怨恨去。
力群《鲁迅遗像》 速写 1936年10月19日
因为这两句话,有一次,我倒是想起怀疑论者的老前辈,那位法国人蒙田同志,想起他另两句和鲁迅的意思不很相干,却可以彼此映照的话——“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 这是鲁迅遗嘱中另一段话。而正宗欧洲人蒙田先生临终,到底屈服了他所怀疑的宗教,请来教士,做弥撒,还留下两句可敬可怜的老实话:
我的脑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啊。
大家想想看,一位,是将近三百年前的欧洲人,一位,是七十年前的中国人;一个说:“我的膝盖不听话”,一个说:“我一个都不宽恕”,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是蒙田这话是在他死床上说的呢,还是像鲁迅那样事先写好在那里,我不知道。我真想知道,蒙田要是读到鲁迅这两句话,他的脑袋会怎样想。
陈烟桥《鲁迅遗像》 速写 1936年10月19日
在鲁迅虚构的小说中,许多主角死掉了。他的散文,则写到许多真的死者,真的死亡。描述死亡的小说,世上太多了,中国当代新文学的时髦之一,就是动辙将主角置于死地。可是谈论死亡,则在现代中国,我不知道还有谁写得比鲁迅先生更好看、更隽永、更耐读——祭稿、悼文,原是古老的文类,而一旦写到他人的死,最是容易落尽俗套:或娇饰,或夸张,或滥情,极容易流入浅薄,以至轻佻。
诚然,写他人的死,容易感动自己,甚而为他人所感动,其实就文章论,再是难写不过,因为心态毕露,更因为追记死者,是对于写作的严厉的考验。你与死者怎样情深谊长,你怎样有名位,一到追念哀悼的文章,便会漏自己的底——小范围看,譬如我们文艺圈内几十年来名人悼念名人的文章,几乎十篇有十篇我便读不下去,读下去,也不能怎样感动,顶多是得知一点死者不死便难以知道的故实,与死者,与文章的美,并不相干。
叶洛《鲁迅遗像》速写 1936年10月19日
古文的祭悼的经典,不去说了。近百年来凡哀悼与纪念的篇章,具有文学的大价值,值得一再一再传诵者,我愿武断地说,几乎全在鲁迅名下——莫非这是鲁迅的命?
我平日闲读鲁迅的文章,不免发现应时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惫、略显潦草的篇幅,可是写到死亡,鲁迅便即文思泉涌,大见笔力,大显骨子,这不单是说人格的力量,更是驾驭文学的力量。
奥田杏花《鲁迅遗容面型》 石膏 1936年10月19日
卢鸿基复制
我每读他的哀悼文章,欣赏佩服的不只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克制、他的质朴、他的语气的“平”——《纪念刘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给我们的意识形态滥用至今,单就文章论,却是一路写着,激昂上去了,平下来,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来。到了纪念柔石他们,语调苍老,无以复加。听说柔石身中十弹,鲁迅只用了四个字:“原来如此”。而明明是在纪念,却说是“为了忘却”,以文笔论,何其高明,以身世论,却是平白的老实话——我这里也来补一句实话:近时读到一种史料,方才知道柔石他们是究竟怎样被告密而丧命的,一读之下,我立即想到鲁迅。老人家生前要是知道,他会说不出话。
鲁迅之死,因为病,也因为难以企及的任性。他长期沉溺于毁损健康的作息,拒绝休息,不肯疗养。他不是寻常意义的利他主义者,但也不肯利己。他确曾试着活下去,像一位人子与人父,同时存心熬干性命,朝死路走。晚期,关于他的亡友,还有他心照的死亡,他似乎话已说尽,于是便有那篇关于自己的死亡的短文:
“这样的就算是死下去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语气平静,仿佛中低音。我看他晚期的迹象种种简直索性是将自己弄到死:他显然愿意死于成熟透顶的绝望,死于大胆的自弃。
楷人《鲁迅先生遗容》 速写 1936年10月21日
鲁迅死了。我们没有理由为他伤感。论死因,那是当时普遍的肺病,不算格外稀有;论寿命,虽不长,不能算是夭折;论迷信,陨殁过程不及两天,痛苦有限,诚属善终,是民间舆论的“好死”;论家族,则周家七十年来子翤兴旺,儿孙满堂,所以论“命”,鲁迅之死比五四一代牺牲者及他身后几代文人的各种死法,简直天差地别。
鲁迅的葬礼,虽非国葬,犹胜于国葬,此后三易其墓,世纪以来中国文人的葬礼与光荣,无人望其项背。
鲁迅葬礼
七十年来,鲁迅一步一步被利用、被神化、被曲解,被架空,是另一大话题,但鲁迅配得上当年的葬礼与哀荣——近来我翻阅孔另镜的女公子编写的图文集《痛别鲁迅》,才知道当天抬送遗体下楼的是租界殡葬馆的外国人,才知道十几位扶棺的文学青年当时事后,争执不休……我凝视这个人的葬礼,又想到死神与他的关系。
万国殡仪馆鲁迅葬礼现场 1936年10月22日
死神宽待鲁迅,给他好好的死,也总算送走了中国地面上这位纠缠死亡的人。死神了解鲁迅,一如鲁迅了解死神。但人间了解鲁迅么?覆盖鲁迅遗体的大旗帜写着“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谈论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说——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不是民族魂。
我猜,鲁迅知道身后将迎来大讽刺,所以他决绝——“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这是他遗嘱中最先想到的话。他是“鲁迅”呀——此刻,我又想到当年周作人的话——怎可能“拉倒”?怎可能不纪念?鲁迅偏这样说,那是他的醒豁,也是他伟大的“嗔”。在与死亡和解前,他要再此申说他与世人世事的种种不和解。“由他们怨恨去吧,我一个都不宽恕”,看来在死床上一路想想,他最后念及的还是他厌恶的人。
那是广义的厌恶,广义的决绝,是对人世无话可说的爱。在我读过的临终之言中,格外心仪西班牙导演布努艾尔的话,大意是说:死便罢了,但最好每年让他从坟墓里溜出来,买几份报纸带回去,看看人类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干了些什么卑鄙愚蠢的事。说了这话,布努艾尔还没忘带一句,说他痛恨报纸与媒体。
黄新波《鲁迅先生葬仪》 木刻 1936年
少年时读戈宝权编译的《普希金文集》,说到诗人死前过着近于自暴自弃的宫廷生活,完全不知道多少读者爱着他,敬重他,在他出殡的日子,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守候他的灵柩——七十年前,鲁迅叨念那些怨恨他的人,扔下几句话,“一瞑之后”,成千上万的人围拢来,给他鞠躬,与他永别。葬礼的回忆录写到有位瘸腿小男孩,七八岁,一瘸一瘸走到鲁迅遗体前,站着不肯走,鞠躬再鞠躬。小孩怎可能懂得鲁迅呢?此后新中国茫茫人海中,这孩子在哪里?
沙飞摄《鲁迅葬仪》 1936年10月22日
冷看死者身后的人间相,鲁迅多有刻毒而厚道的深论;而揣度自己死后的情状,鲁迅却也究竟说过软话的,然而还是他一贯的顽皮相。在《阿金》这篇短文中,他忽儿笔锋一转,谈到他死后:
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得起同乡会。
夹在描述作天作地弄堂娘姨的词语中,这是顺口一句玩笑话,然而有深意——国民党检查机关特意删去这段话,因政权最怕的是聚众——那么,我所谓的“深意”是指什么呢?
姑且不去追究吧,但何止同乡会。七十年来,我们开了多少大大小小鲁迅纪念会与研讨会——刘和珍在哪里?柔石在哪里?瞿秋白在哪里?他们也死了七十多年了,要不是鲁迅的文章,如今谁还认真说起这些被子弹穿过脑袋的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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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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