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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法院报追记遭枪杀法官马彩云:她用生命捍卫尊严
“呯、呯!”刺耳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北京市昌平区回龙观北店嘉园小区一个单元楼门口,一位清瘦的女子应声倒地。鲜血染红了她的粉色毛衣,浸湿了她的长发。
“彩云!”随后赶来的丈夫冲向歹徒。
“呯!”又是一声枪响。子弹从男子的腰部擦过。
2月26日,这个寒风凄厉的夜晚,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回龙观人民法庭法官马彩云倒在了两名歹徒的枪口下,再没能起来。
一碗面条
马彩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外表柔弱,内心坚强,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都超出了一般人的坚强。”回龙观法庭庭长曹松清说,“她不认 、不示弱,做任何事都不允许自己落在后面。”
让曹松清愧疚不已,至今难以忘记的是法庭餐厅饭桌上那一碗面条。
“每每想起那碗面条,我都觉得自己这个做庭长的特别对不起她。”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中午,曹松清忙完手上的工作,来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放着一碗鸡蛋面。曹松清纳闷,每天餐厅不是米饭就是馒头,怎么今天会有一碗鸡蛋面,这是要给谁开小灶吗?
“这是给谁做的?”曹松清问。
“给马彩云的。”师傅回答。
“为什么单独给她做面?”
“你没看见她脸色苍白吗?”师傅没好气地说。
马彩云病了?怎么没听她说过。曹松清找到马彩云。可不管他怎么追问,得到的回答总是:“没事。”
“后来我问她的书记员,才知道她意外怀孕,周末刚刚做了手术。”曹松清说,“可她一天假也没请,周一就来上班了。”
“这种手术相当于做个小月子,她这么拼,容易落病。”曹松清找到马彩云,让她在家休息几天,她却说:“年底了,手上这么多案子,我不能拖大家的后腿呀。”
“这么多年,马彩云结案数在庭里一直名列前茅。”曹松清回忆,“那次的手术好像没有做好。听庭里的人说,她出血出了一个多月。即便这样,她也只是在复查的时候请了半天假。”
“知道她去医院,我让庭里的司机送她,她坚决不让,‘我这还叫事儿呀?搭个公交车就行了,我农村孩子,皮实。’”
“她是那种有困难打掉了牙咽下去也要往上顶的人。”
“她对法官职业不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曹松清说,“除了热爱,我想不到更贴切的词能够表达她对职业的态度。”
“她一张嘴,十句话有七八句是在讲业务。庭里的人只要她认识的,几乎没有没被她抓住探讨过案子的。”曹松清说。
“她的世界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儿子,一件是案子。”昌平法院立案庭庭长李雪莲说。
今年春节前,李雪莲约马彩云和要好的女同事吃饭。几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就被马彩云拉到案子上。
“等等。”李雪莲制止了滔滔不绝的马彩云,“咱们好不容易聚会一次,你就不能放下案子,聊点别的?”
“好的。不过先等我把这个案子说完了咱再聊别的。”马彩云又不紧不慢地说起了案子。
倔强的法痴
“马彩云是个法痴。”不仅仅曹松清,昌平法院很多人都这么评价她。
“平时关系再好,当对案子意见不同时,她也会和你争得面红耳赤,毫不留情面。”李雪莲说,“有一次,她来我办公室,谈起了一件有关赌债能否追回的案子。我承认,当时我有点钻牛角尖了。可她当着我们庭里那么多同事,一点没给我这个庭长留面子,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在她眼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正确的事,无论是谁都应该坚持。社会规则,无论是谁都应该遵守。”李雪莲说,“她就是这样,有点愣,认为一切正确的事情都是不可以被侵犯的。”
说起马彩云的“愣”,李雪莲回忆起了刚认识她时的一件小事。
2001年,马彩云刚到昌平法院工作,和李雪莲分到了一个宿舍。有一天,李雪莲见她拎着满满两大袋子东西回来。法院宿舍要穿过一个巷子,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超市,这么多的东西,这个瘦弱的女孩是怎么拿回来的?问她,马彩云说:“一个男同事帮我拎回来的。”
第二天,一个同事问李雪莲:“新来那女孩是你们宿舍的吗?怎么那么不见外呀?昨儿我在巷子里走着,她就把我叫住了,说‘过来帮我拎一下东西。’我正在愣神,心想这是谁呀,也不认识呀。她就说,‘我新来的,快帮我拎下东西呀。’真头一次见这么愣的女孩。”
另一个为马彩云的“愣”“深受其害”的就是曹松清。
“你对案子的意见和她达成一致的时候,她会开心得像个孩子,笑得无比灿烂,就快要蹦着走了。”曹松清说,“可如果你们意见不一致,她会毫不退让地和你争执,不争出个所以然,不会罢休。”
那是民诉法司法解释刚刚颁布不久,一个周末的下午,马彩云来到庭长办公室。两人就一起案件合同履行地究竟应不应该是债权人住所地争论了起来。
“她认为债权人住所地应是合同履行地,而我认为她不应把接受货币一方做扩大理解,该司法解释第十八条应仅适用于借贷案件。”曹松清说。
为了这个问题,两个人从下午3点多争论到6点多。马彩云找出各种资料想要说服曹松清。曹松清有点扛不住了,说:“行行行,今天不聊了,我要回家了。”
谁知道,曹松清还没到家,马彩云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的观点是错的!我刚请我同学问了参与司法解释起草的人,他说你的观点不对。”
“我真是无奈了,跟她说‘拜托,我只是想好好回家过个周末。’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我没有耽误你过周末呀,我只是要跟你说明白,你的观点是不对的,咱们得把问题搞清楚’。”曹松清哭笑不得。
另一种缘分
在民二庭副庭长王开艳的眼里,倔强的马彩云也有柔软温情的一面。
“去年,我弟弟的孩子查出了进行性肌无力,跑了几家医院,都说无药可治了。我为这事苦恼了很久。有一次和她闲聊无意中提起了这事,她却记在了心里。”王开艳说,“过了几天,她让法庭的同事交给我一个信封,还专门交待一定要亲手交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5000元钱,这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我怎么能要呢。”
“收下吧,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种缘分,我和你弟弟的孩子有缘。”马彩云告诉王开艳,“前不久,我错过了对一个孩子的救助,我在网上看到信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是我和那个孩子没有缘分,我和你的侄子有缘。”
“有时大家给贫困地区捐赠衣物,马彩云总是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对我说‘衣服一定要洗干净、熨整齐了再捐,这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这句话我一直记得。”王开艳说。
马彩云的这种“柔软”不仅体现在同事身上,也常常体现在当事人身上。
“马彩云办案不是简单地就案办案,而是努力通过办案向社会传递正能量、帮助困难群体。”昌平法院研究室法官郭海丽说,“2013年,她审理的北京市首例常回家看看案就是在努力传播孝敬老人的传统美德。”
“马彩云在办案中如果发现当事人有困难,都会尽力去帮他们解决。”郭海丽说,“当遇到经济困难的当事人,她都会主动帮助他们,她是用心在为当事人着想,不然她也不会收到那么多当事人送的锦旗。”
然而,马彩云的善良却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2014年,马彩云审理了一起离婚财产分割案。
李大山与聂某于2003年3月10日结婚,两人均是再婚,婚后李大山与聂某及王某(聂某与前夫之子)共同生活。2013年,李大山诉至昌平法院要求与聂某离婚。后法院判决两人离婚,但因婚后在北京市昌平区回龙观镇西半壁店村一宅基地上建的40余间房屋(以下简称涉案房屋)可能涉及案外人(王某)权利,在该案中未予分割。
2014年1月,李大山以聂某、王某为被告,向昌平法院提起离婚后财产纠纷诉讼,请求将涉案房屋判决归其享有使用权。案件由马彩云主审。
案件审理过程中,聂某提出李大山醉酒之后曾有过用刀砍床的暴力行为,并提供了受损床的照片予以证明。聂某多次提出,如果法院判决双方共同使用该房屋,她和孩子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王某也说李大山曾有暴力行为。
“这个案子,马彩云到实地勘察了多次,也对双方做了大量的调解和释法工作,但都没能化解双方多年的积怨。”回龙观法庭法官曹元元说,“综合考虑该案的情况,马彩云认为应当采用折价补偿的方式,经过评估之后,按估值分割房屋,但因房屋部分面积超出宅基地,不具备评估条件,评估公司无法做出评估报告。”
马彩云建议双方可向相关部门主张重新界定宅基地四至范围后再行主张权利,并在确定李大山享有涉案房屋份额的前提下,判决驳回了李大山的诉讼请求。
“这个案子,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上都没有问题,马彩云处处在为双方当事人着想,一直试图为双方找到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曹松清说,“李大山从没有向我或者院里投诉或上访,表达过对马彩云的不满。案件的陪审员、书记员也没有发觉他有不满情绪。”
“马彩云去世后,上级法院对该案联合复查,认为该判决考虑到双方共同使用房屋的现实风险,因而倾向于采用折价补偿的方式,避免双方在共同使用时矛盾激化引发严重后果,同时亦向当事人释明了解决问题的途径。因此,马彩云的处理并无不妥。”曹松清说。
寒夜里的悲剧
“咚咚咚!”2月26日晚上21时30分,马彩云的丈夫李福生正在客厅看电视,一阵敲门声。以为是岳父岳母来了,李福生起身开门。
门刚开了条缝,两个陌生男子便推门闯了进来。
“你们找谁?”李福生问。
“找马彩云。”其中一个男子回答。
“她要睡了,你们是?”
“我是李大山,她案件的当事人。”
听到有人来了,马彩云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上我家干什么来了?”马彩云质问站在门口的李大山。
“我对你办的案子不满!”李大山说。
“我依法公正判决,你有什么不满,该上诉上诉,该申诉申诉,到我家来干什么?”
突然,李大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朝着李福生的头部开了一枪。枪没有响。
李福生上去抓住枪想要夺过来,没有成功。
“你还敢带枪!你们私闯民宅还携带武器!”马彩云一声大喝,两名歹徒有些怕了。
“这,这是玩具枪。”李大山说着,转身就跑。
“快打电话报警!”马彩云喊着追了出去。
李福生刚拿起电话,见妻子下了楼,放下电话跟着追了出去。
“呯、呯!”刚冲到楼下,李福生就看到妻子倒在血泊当中……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让人猝不及防。
有人说,如果马彩云不追出去,悲剧就不会发生。
“如果她没有追出去,而是躲在家里,那她就不是马彩云了。”曹松清说,“她用生命捍卫的是法官的尊严,是法官不容践踏的尊严。”
“只有马彩云,会对两名持枪闯入家中的歹徒毫不畏惧。”李雪莲说,“她认为,自己是对的,她认为,一切正义都不容侵犯。”
她用生命捍卫尊严,就像她写过的那首诗:
没有显赫的家世
只凭卑微的蓬草聚集出视觉盛宴
盐水碱水里成长
把根扎进艰涩的土壤
不起眼处开花
等不到眷顾也能坚强
红得鲜艳
红得耀眼
有谁能诋毁你用生命迸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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