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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00岁祖母:一个中国女人平淡热烈的一生
那是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皱纹肆意生长,瞳孔角膜外圈随年龄渐长覆上一层灰白,眉眼间依稀能瞥见年轻时的娟秀。只看这张脸,喻泽琴与其他老人没有太大区别。
不同之处,在于这张脸的主人已经100岁了,度过百年人生,喻泽琴反倒愈活愈“小”,说话牙尖嘴利带着稚气,沉迷“吨吨吨”喝可乐、爱吃火锅串串,重油重盐,无辣不欢。
网友们叫她“吃货奶奶”,一次偶然的机会,孙女蔡昀恩用镜头记录下她喝可乐的模样,在社交媒体引起了广泛传播。252条视频中,喻泽琴时而低头吸溜着面,时而满眼期待望着眼前酒杯。
人们起初被喻泽琴享用美食的反应逗乐,当蔡昀恩将祖母一生的经历集结成书后,人们又被百岁老人乐观朴素的生活哲学打动。
八月末,“十点人物志”和喻泽琴的孙女蔡昀恩聊了聊,她为什么想要记录祖母的一生?这个家庭是怎样将平淡生活过出不一样的滋味?
更令我好奇的是,这位经过百年浮沉的老人,如何做到对生活的热情不被熄灭?
人间滋味
如果用一种滋味形容祖母喻泽琴的100年人生,蔡昀恩想到了辣。
川渝人嗜辣如命,喻泽琴体现出的“辣”并非指饮食习惯,而是特指她的性格,像多数四川女人那样,泼辣、要强、自立。
孙女蔡昀恩原以为喝可乐只是老年人的常见行为,无意间将祖母喝可乐的视频上传网络,播放量超过25万,她意识到,祖母饮食重油盐、喜欢接触新事物这些特点在他人眼中是一种“反差萌”。
蔡昀恩联系上祖母的亲人、邻居、曾经共事的同事,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拜访了超过十五位与祖母有过交集的人,当她开始回溯祖母的一生,她才发现,不同视角还原出的祖母喻泽琴,或许不止是印象里那个普通老婆婆。
喻泽琴的女儿认为母亲要强、爱面子,自我要求高,从农村到城市,为了得到认可,在此扎根立足,她跟着婆家钻研针灸,天未亮时起床看书,晦涩的医学书籍一本本学,复杂的人体穴位一个个背。
侄女小玲眼中的二娘,是个十分注重生活品质的女人。小玲记得,年轻时的喻泽琴,在成都桂花巷住了三十年,桂花巷的桂花树年年不开花,她就在门前种苹果树,“日子过得再穷再苦,她都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
从不同视角看喻泽琴,逐渐勾勒出了一位对生活充满热情、有规划、有韧劲的女性。
蔡昀恩写祖母喻泽琴的一生,也写祖父蔡都仁以及蔡家一家人的生活,取名《人间滋味》,“讲述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故事,不同阶段体现出生活的不同滋味”。
喻泽琴以及她的丈夫、后辈有着相似共鸣,喻泽琴和丈夫蔡都仁都不属于性格严苛之人,在本就以悠闲闻名的成都,蔡家人的生活也称得上独特。
他们一家没有传统的长幼尊卑排序,没有拘束,每个人从事的职业都遵循着个人兴趣,人人追求食物的口感,奉行着“喜欢的食物一定要吃到”的理念。为了美味,蔡家人可以连续开几个小时车去寻觅一家苍蝇小馆。
《人间滋味》,作者蔡昀恩是喻泽琴的孙女
如今100多岁的喻泽琴,精力大不如前,走路都有些不便,还会拉着孙辈,“我这个月剩一些退休工资,钱留着没用,我们去吃火锅……我们出去玩……”
家人有时劝她不要吃得太重口,喻泽琴会掺着川渝口音喊道,“你晓得个铲铲,也不看啥时候了!吃了不好?不吃才不好!”
提笔书写祖母的一生,蔡昀恩犹豫过,“一个这么普通的老婆婆的故事,别人会有兴趣吗?”2019年,出版人大俊从短视频软件看到喻泽琴祖孙二人的日常生活很受触动,“当时我就想为她们出一本百岁老人生活哲学的书。”
蔡昀恩与祖母的相处打动了大俊,她想到自己的祖母,祖母生前非常疼爱她,大学毕业不久,老人却因病离世了,大俊体会到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还没来得及对祖母好,祖母已经离开。
几经波折,大俊联系上蔡昀恩,告诉她一定要把喻泽琴的故事写下来,“‘百岁老人’本身就是很难达到的人生勋章。喻泽琴奶奶的故事通俗、也融于生活。这是一个有温度的人物。”
桂花巷喻医生
喻泽琴的一生始于自贡农村,喻家家境殷实,住四合院,有丫鬟伺候。盛行“三寸金莲”的年代,她曾被缠足,松绑后的双脚也被挤压变形,不过好在能够正常走路。
这双小脚,支撑着她从自贡走到成都,又走到青岛、顺德甚至东南亚。
喻泽琴读过书,读到了初中,人生的每个阶段,她都有着小而切实的目标。在自贡时,她一心想见识小城之外的广阔世界,自己绣花做嫁妆,与出身中医世家的蔡都仁结婚,搬到成都生活。
喻泽琴和丈夫的结婚照
那时女性的首要责任是照顾家庭,喻泽琴不甘心只做主妇,主动跟着婆家学医,人体的穴位督脉皆是学问,初学时,她看的书堆起来比人还高。
喻泽琴学医的初衷是为了立足,想要立足,必定要有一个能够糊口的本事。学医就是喻泽琴心里能立足于世的本事。
她崇拜公公蔡玉林,蔡玉林外号“蔡善人”,医术奇绝,给穷人治病不收钱,与不少病人结为好友。学成后,蔡玉林的行医风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喻泽琴。
喻泽琴在灯笼街医院(现青羊区人民医院)上班,下班回家后,她还会抽出时间为熟识的病人调理身体,家里逐渐成了一个小型中医馆。
在家里帮人看病,喻泽琴不收钱,如果有病人一定要付钱,她会在病人临走时偷偷塞回去,病人们只好准备些吃食作为礼物相赠。
提及这段经历,蔡昀恩没有拔高祖母的行为,“她(喻泽琴)觉得做这件事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是快乐的,她就愿意做,她觉得别人送给她的吃食已经是非常好的回馈了。”
下班后为亲戚朋友调理身体的习惯,陆陆续续坚持到了喻泽琴八十岁那年,侄女小玲称,当时在成都,如果有人身体不适,旁人就会提醒“快快快,快去灯笼街,喻家医生在。”
行医多年,喻泽琴拧着一股劲儿,老医生都不敢接的疑难杂症,她偏不信邪,称经过自己治疗的病人,都是“横着进来,竖着出去”。这些年,她治好了刚出生几天突然抽风的婴儿,四处求医不得的面瘫患者,下半身瘫痪的重症病人……
喻泽琴52岁拍摄的照片
蔡昀恩试图了解祖母年轻时的心愿,喻泽琴告诉她,自己那时的愿望是当一名医生,能够医好患者的伤痛。那一代医者坚定朴素的心愿,打动了蔡昀恩。
哪怕到了现在,只要有人去家里做客,喻泽琴总会笑呵呵地让来人背穴位表,对方愣住,老太太得意洋洋:“你背不出来?那我给你背。”而后滔滔不绝地背诵,不管来人爱不爱听。
蔡昀恩记得,前几年的一个晚上,她和祖母一起睡,自己正睡得迷迷瞪瞪时,醒来发现灯亮了,喻泽琴一个人点着小夜灯坐在那里,灯光昏暗。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扎针,脚有点痛。”
“根本看不见,她完全靠手感摸一下,针就扎进去了。”蔡昀恩回想那一幕,依然很惊讶。那一年,喻泽琴98岁了。
失去很多,剩下朴实的生活
没有人能够毫无波澜、顺遂地过完一生,生活总有疙疙瘩瘩。跟同辈人相比,喻泽琴的一生还算平顺,只是这平顺背后,难免有些曲折波澜。
喻泽琴常和孙女聊起往事,感叹公公走得太早,自己没有尽数学完医术,也会说一些青年时的趣事,都是非常小而细碎的片段。讲述往事时,喻泽琴语气平淡,有时脸上带着笑意。
蔡昀恩没有听过喻泽琴抱怨什么,谈论往事时,她很少流露惋惜或惆怅的表情,“奶奶不会去回忆以前的苦,她说出的99%都是快乐、骄傲的事情。”
喻泽琴、蔡昀恩祖孙合影
老一辈人告诉蔡昀恩,蔡家曾是当地大户人家,祖父母在成都开医馆,住桂花巷的四合院,门前有两尊威武的石狮。八十年代蔡昀恩出生时,桂花巷的四合院已被改成老式楼房,每层楼窄窄的,住几十户人家。
直到长大后,蔡昀恩才知道祖父母住过的四合院,现在已被拆除,他们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固定资产,只剩分配到的旧式楼房。
祖父母的生活发生剧烈变化,“本身可能已经跑到了终点,结果又回到起点从头再来。”
那些年,喻泽琴没有显露出失落,认为这是当时社会造就的问题,并不是只存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个特别乐观的人,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的时候,就努力适应和接受,再去找到自己的平衡点。”
50年代实行配给制,蔡家的物质生活变得很紧张,吃什么、吃多少都被严格规定,喻泽琴和丈夫儿女也过着节俭生活,吃白水煮的菜,做菜舍不得放油,家里的纸巾要撕成小片来用,上下班全靠走路。
喻泽琴、公公、丈夫以及她的子女
喻泽琴的两个女儿还原了那段经历,那时最珍贵的一道菜便是父亲做的红焖黄鳝,将现杀的黄鳝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炸,炸得金黄时,再放上海椒、花椒、独蒜。
二女儿对这道菜印象深刻,能吃上这道菜比过年更让她们期待,她还记得,吃鳝鱼时,眼睛要闭起来,“一口咬下去,鳝鱼白嫩的肉里会爆出一口油脂。”那时每个人都会努力记住这个味道,没有红焖黄鳝的日子能够常常拿来回味。
红焖黄鳝是喻泽琴很喜欢的一道菜,蔡昀恩有时也会猜想,祖母挑食、爱吃重麻重辣的习惯,会不会也是那个时候爷爷惯出来的呢。
祖父母的爱情
与丈夫的关系,稳定和睦的家庭氛围,或许是支撑喻泽琴度过艰难时光的核心。
喻泽琴的子女们,从没见父母吵过一次架。她比丈夫蔡都仁年长五岁,一直以为丈夫不清楚自己的实际年龄,儿孙调侃她与丈夫的年龄差异时,还没说完就会被她打断,“他晓得个铲铲。”
蔡都仁性子开朗,爱笑,泽琴有时说他沉迷画画“不务正业”,两人有分歧时,蔡都仁不反驳,只是笑着看她。
物资紧张的那些年,他会把最好的吃食先留给妻子,再留给自己的儿女。说到去世的祖父,蔡昀恩在通话中落泪,强调祖父“真的是个性格太好的人”。
蔡都仁(左)喻泽琴(右)
九十年代,喻泽琴和蔡都仁都老了,长期抽烟令蔡都仁患上肺衰竭,需要住院,三个儿子轮流陪床照顾,喻泽琴不放心,寸步不离地守在老伴身旁。
在医院陪床是辛苦事,家属每晚十点要领一张窄到难以翻身的行军床,早上七点再去换床,日复一日。持续一段时间,几个儿子都有些扛不住,劝母亲回去歇歇。喻泽琴不肯,两个老人在病床前,紧紧地攥住彼此的手,凝视着对方。
喻泽琴的二女儿回忆当时的场景,“这个老太婆是在和命运较劲呢。”
无论如何较劲,她还是没能留住丈夫的生命。喻泽琴一生热情泼辣,蔡昀恩只看过祖母哭了两次。第一次,祖父蔡都仁去世后,祖母和大姑母念叨着丈夫喜欢抽烟,擦着眼泪和她讲述丈夫临终前的情形,另一次落泪,发生在全家人同去为祖父上坟时,两次落泪,都与蔡都仁相关。
“那是奶奶最沉默的日子”,蔡昀恩说,祖父离开后,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到祖母充满活力的笑声。
现年60岁,俞泽琴的侄女小玲也有印象,“二娘像一台永动机一样,精力旺盛,从不喊累、不叫苦……唯一见她停下来的时候,就是二叔走的那段时间,她变得特别安静,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之后十年,她轮流住在几个儿女家里,去过青岛、顺德,最终又回到成都,情绪慢慢好转起来,恢复了过往的活力。
只是偶尔与儿女孙辈话家常时,她会提起蔡都仁。回到成都后,无论吃什么,喻泽琴总会要求打个红油蘸碟,否则不吃,儿子无奈,“老年人家家,怎么这么重口味?”
喻泽琴回忆丈夫还在的时候,“那时就算吃白水菜,你爸爸都会给我打个红油蘸碟。”
说完,她又笑着感叹,“这个老头儿比我小5岁,居然还没活得赢我。”
到了这个年龄,身边太多亲人和朋友离开,会经历无数次离别的过程。喻泽琴妹妹去世,家人怕她忧思过度,一直没敢告诉她。
有一次,家人无意间告诉她事实,喻泽琴的表情淡淡地,“反正都是要走的,人就是这样,一把灰就杀割(结束)了。”
活他个120岁!
每个人都会衰老,在某个时间点,老人会突然像个孩子,记忆力衰退,思考问题的方式变得简单。蔡昀恩年幼时,祖母喻泽琴是个严厉的长辈,时不时检查作业,不允许她吃零食和路边摊。
喻泽琴跟随女儿离开成都多年后,2012年,蔡昀恩去顺德探望祖母,发现祖母越活越“小”,她不再长篇累牍地讲些大道理,牙尖嘴利中带着孩子气,笑嘻嘻地和她分享细微的快乐,为了抢电视遥控器和3岁的重孙扭打在一起。
两人外出时,喻泽琴看到新鲜没见过的东西总想试一试,尝一尝。
随年龄渐长,很多老人都会出现一种疲乏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丧失兴趣,只着眼于身边。这种疲乏感没有出现在喻泽琴身上,她喜欢看报纸,最爱的电视频道是央视国际频道,播放时事新闻时,能坐在电视前一动不动看半天。
喻泽琴的听力早已下降,新闻里充斥的陌生名词也并不熟悉,看完后,她无法说出什么见解深远的观念,单纯地喜欢从电视与报纸中看世界的变化,形成一种与世界的连接感。
当她看到不公正的负面新闻时,会非常愤怒。家人聊天时,聊到不认同的事情,她也会当面指出对方的不对,从不模棱两可。
对于生活里的细碎,喻泽琴很少去过问,活了100年,青年人认为重要的事在她看来不过是生活琐碎,自己没办法参与,也不去参与。她偶尔会叮嘱孙辈要好好吃饭,“人生啊,就是一顿又一顿的饭”,她告诉晚婚的孙女:
“女孩子谈恋爱前要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找不到结婚的人就自己过嘛,跟爸爸妈妈过也可以嘛。”
前阵子,是喻泽琴的100岁生日,也是一个人热情、认真、勤勉地在世间度过了100年的证明。蔡家人为她举办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去了至少二十人,有喻泽琴多年未见的老邻居,有她曾共事过的同事,还有早已定居远方的亲戚。她没顾得上吃饭,兴奋得一桌一桌跟来人打招呼。
“老年人的生活其实没有那么精彩,如果偶尔能够给她一些精彩的瞬间,会让她记得很久很久。”蔡昀恩说。
喻泽琴百岁生日宴
那场生日宴后,喻泽琴逢人就用手指比出一个“1”的姿势,炫耀自己活到了100岁,身边人总是配合地竖起大拇指夸她。
90多岁时,喻泽琴看到有人活到120岁,她会告诉子孙“人家活120,我肯定也要活120哦。”隔了一阵子,她又咕哝着,“听说有个岛上的老头活到了190呢。”
《人间滋味》的折页里,称喻泽琴“在100岁的年纪仍然满怀激情、好奇、纯真、用力地感受生活。”
这样的性格影响了她的子女,甚至孙辈。喻泽琴的子女们都比较随性,将陪伴家人摆在了生活的第一位,到了第三代,孙辈们没有人再去做朝九晚五的工作,有人创业开店,有人做民宿,也有人用脚步衡量世界。
“我们好像都觉得钱够用就好了,所谓的价值,是看你的需求多少,在我们看来,没什么事情比过喜欢的生活和陪伴家人更重要了。”
书的末尾,侄女小玲为二娘喻泽琴写了一封信,最后一句写着,“以往都祝人家长命百岁,既然二娘已经百岁,就祝她福寿绵长,活他个120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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