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蒂亚·森北大演讲：中等收入陷阱无法解释中国经济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  视觉中国 资料

“我并不不认为有中等收入陷阱。人们应该找到经济放缓背后的原因，并不能用这样一个概念解释所有问题。”2月25日，被称为经济学界良心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在北京大学举办的“构建包容高效的国际发展援助与合作体系”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了主题演讲。

阿玛蒂亚·森是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森1933年生于印度，1953年在印度大学毕业后赴剑桥大学就读，1959年取得博士学位。他曾执教于伦敦经济学院、牛津大学、哈佛大学等著名学府，现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长。

“每次到中国北京访问，特别是能够来到北大，很开心，我的名字跟北大有些联系，在我的学术生涯里，我跟北大的很多教授也结成了朋友。” 阿玛蒂亚·森指着主持演讲的北大教授刘民权说到，刘是他的学生。

“中国能够在20国集团里扮演领导作用”

2014年，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中）、Infosys公司执行主席纳拉亚那（左）和阿玛蒂亚·森（右）在印度班加罗尔参加科学基金颁奖仪式。  东方IC 资料

阿玛蒂亚·森指出，“中国在思考它与世界的关系，已经到了非常重要的时刻，中国今年将是20国峰会的东道国（在杭州召开），在这个背景下有很多讨论，比如中国怎么帮助构建国际体系。我觉得在贸易援助方面是大有作为的。”

他表示，按照GDP来讲，中国也是个比较富裕的国家，在贸易这一块，中国也通过一些好的贸易机会，让贸易繁荣，实现国际发展。中国在20国集团里，能够扮演领导作用，就像2009年英国在20国峰会里的领导力。但在2009年以后，我们发现经济有一个持续的下行，从2009年到现在，世界已经发生了改变，有一些欧洲的思维模式，可能不太适用于中国。欧洲经济非常着迷GDP的杠杆负债率，英国原来负债率大概是70%。现在最新的数据显示，数据已经从70%上升到两倍，所以它是违背了欧洲自己的思维。卡梅伦说，我们之前都没有这么高的债务占GDP的比重，30%比较合适，中国大概只有20%，这不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阿玛蒂亚·森表示，中国比较了不起的一点就是能把公共服务的资源、教育等方面资源调动起来，推动社会进步。中国有自己发展的经验，有时候中国发展的成绩甚至在国内也没有得到足够的认识和重视。如果从历史角度来讲，不是说中国的崛起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古代中国就是世界的领导国家，所以中国有一些伟大的思想，并不奇怪。中国对人才和教育非常重视，我现在在西方大国里学习，但我们也学习很多东方的儒家道家思想。最早，中国对于市场经济是持怀疑态度的，现在是非常希望用市场化的手段发展经济，同时发展教育、卫生。这都得益于1978年开始的经济改革。

“原来大家都认为，中国在教育方面不受重视，但并非如此，尤其在农业领域、农业进程方面的教育，中国引领世界。这个过程主要是劳动力技能的提升，而这些是在学校教授的，让中国人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作用，这个经验也可以被很多国家借鉴。” 阿玛蒂亚·森表示。

教育在改变中国的社会风貌

阿玛蒂亚·森介绍，欧洲学者说过，如果有基本的教育和技能，在遇到挑战时就可以解决。很多商品中国都可以生产，因为他们知道学习和阅读，在印尼等地都没有达到这么好的水平。在1978年之后，中国对教育的重视不断加强，中国和日本的思维是有共同之处的。早在604年，日本的一位天皇通过了一项新的新的国家宣言要重视教育并向中国学习。而现在的韩国，还有很多中国留存的文字。

校门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图片来自网络

森认为，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在这之后，重振旗鼓。1970、1980年代，中国在农业方面取得巨大发展，中国也在塑造自己的教育体系。这不仅是社会推动力，也推动了工业的发展。“这是印度需要吸取的经验，印度有非常好的IT、医药等成就，但它的经济发展不如中国稳健。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国家也在向中国学习。听上去，这个故事很小，但道理很大。”

“很多人对中国上学难的问题都有自己的批评和见解，但中国的发展离不开教育。中国发展的水平是其他国家没有办法复制的。” 阿玛蒂亚·森介绍，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中国人的预期寿命也在延长，“我们也讲到生育率，《纽约时报》有份报道，10年前中国一直奉行1960年代制定的独生子女政策，但如果生育率降到3以下，就会出问题。中国女性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生活在改善。如果女性过度生育，生育成本、生育时间等都由女性来承担，随着女性在家庭中越来越重要，自然会降低生育率。我们也可以比较印度450个区，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这个地方生育率会下降。中国生育率从2.8到1.4，这个生育率还在不断缓慢下降。虽然中国经历了一些危机甚至是‘文化大革命’，但这个趋势一直持续下来了。”

阿玛蒂亚·森介绍，在印度有几个邦，他们的生育率也有类似的情况，“现在他们的生育率是1.6，而中国是1.7，但这几个邦，女性就业和生育呈现的趋势和中国一样。”

12月22日，第十二届“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颁奖典礼在京举行。中国女性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

“我不认为有中等收入陷阱。有人说，发展到一定阶段你就会止步不前，必须要应对一些问题才能够摆脱这种困境。”阿玛蒂亚·森指出，“中国经济发展速度非常快，我想只有用细菌感染才能形容如此快速的增长。我们不能单纯从历史角度来说未来会有瓶颈。现在中国的发展比较温和，这只是相对的放缓，而收入增长还是相对快速。1983年开始，每年我都会来中国，我发现，中国的发展趋势在其他国家是没有先例的，如果对经济进行调整，包括税收等等，我觉得中国经济未来的增长不是问题，消费率还可以进一步提升。”

在演讲的最后，阿玛蒂亚·森抛出了两个问题。他认为，中国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两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现在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用经济发展去促进社会取得进一步的发展。他拿泰国来做比较。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77岁，泰国人则是78岁；中国的孕产妇死亡率是1.7，泰国是1.4。泰国也是通过教育兴国，中国在科教兴国之外还结合了市场经济。但为什么在社会指标上，中国的表现没有泰国好呢？阿玛蒂亚·森认为，这是中国需要考虑的问题，包括学前教育、学童供餐等具体问题。“如何把经济增长转化为社会进步，中国能不能把经济中的各个要素调动起来，超过邻国？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阿玛蒂亚·森指出。

“第二个问题很重要。中国女性地位得到提升，为什么在生育时还是有重男轻女的现象？” 阿玛蒂亚·森表示，在中国的每一个行业都可以都会看到，女性开始挑大梁，这在其它国家很少见。但在生育过程中，重男轻女依旧很严重。“在世界其他国家，自然生育率的男性高于女性，这是自然现象。30年前我也在考察这个现象，看医学如何解释——生育男女的比率是108:100，现在大概105:100。德国、英国、美国都是这样的比例：9.4:9.6。但中国在生育时还是有重男轻女现象，比如通过堕胎等来干预性别比。”

但实际生活中，女性地位越来越重要，这就要反省文化方面的问题。阿玛蒂亚森介绍，在韩国，胎儿性别比接近9.9，在印度是中部和南部地带，有些地区比列接近欧洲的9.4-9.5。但在北部的克什米尔等地区，性别比低得多，有时候比中国还要低，为什么中国的出生婴儿性别和印度最落后地区的数据很接近？中国女性家庭意识强，但出生性别比没什么改变，这是为什么呢？阿玛蒂亚·森指出，在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他们的性别比也是比不上欧洲，这方面有传统文化因素的影响。

韩国的总和生育率在全球排名倒数。

阿玛蒂亚·森认为，尽管如此，中国在经济上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在G20峰会上，中国能提出如何快速发展的模版，印度的经济改革也赶不上中国的步伐，有很多城市级别的经济体。比如香港和新加坡，在变革方面都比不上中国大陆，中国大陆经历了1980年代快速的市场化改革，成为一个经济发展方面重要的范例。

演讲结束后，阿玛蒂亚·森回答了现场观众的提问。

阿玛蒂亚·森发表主题演讲。  赵振江 图

问：您刚才提到，并不存在中等收入陷阱，您指的是这在中国不存在，还是经济学概念上不存在？

答：可能是我才疏学浅，我真的不知道中等收入陷阱指的是什么（笑）。设立这样一个概念，是因为文献上有很多让人迷惑的地方，早些时候，有“世界经济腾飞”一说，“腾飞”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也许是我们计划和希望经济腾飞，但具体指什么不知道，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

中国为什么经济放缓，有人说因为中等收入陷阱，好像这样一句话就把它交代清楚了，实际上我们要把背后的原因说清楚，要找到原因就要讨论，我并不是说中等收入陷阱不适用于中国，关键是我不知道什么是中等收入陷阱。

问：对于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有什么建议？

答：我很幸运，能在人类发展问题上有一些自己的贡献。我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人类发展指数的进步，我们必须要改变人类发展的模式。我和我的一位同事在研究，如果像印度、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能够迅速发展的话，它40年后就会达到埃及的水平，这是比较有讽刺意味的说法，并不是说我们讽刺埃及，只是这样的发展需要40年的时间代价。

中国已经成为中等收入国家，所以才会有中等收入陷阱这个讨论。人类发展并不仅仅是一种方式，老的发展模式也可以被看成是依赖人类的发展，现在逐渐改变它的发展方向，但人们还没有完全理解。

在1998年3月，有一位伟人逝世，在那2个月里，我们都在讲他。现在，经济发展和人类发展结合在一起，人类发展和经济发展的关系，现在是有理论依据的，人类发展指数是考察国家的重要参考，发展成绩是在这一块有个分值，人类的发展有一个更大的讨论，HDI（人类发展指数，HDI——Human Development Index）就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发展，比如HDI的排名同时也激发讨论的热情。标准经济的发展是很重要的，但有些地方做得都还不太好。比如印度没有把经济发展和人类发展结合起来，同时卫生等条件很差，失业率也高居不下。对于印度来说，IT和制药是他们的优势产业，也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但它的经济发展没有实现西方国家和中国这样的效果。我们看到他们现在也在做经济转型，找到经济发展更多的齿轮和推手。

“我并不不认为有中等收入陷阱。人们应该找到经济放缓背后的原因，并不能用这样一个概念解释所有问题。”  视觉中国 资料

问：两天前我刚从美国回来，我亲自见证了美国初选。候选人中有两位不太寻常，有一位是特朗普，他的竞选口号是“让美国更伟大”，而桑德斯提出的是，我“社会主义、社会性”的口号。我们很多人在想，美国经济发展的模式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那您觉得，现在美国经济发展的条件和问题是否跟过去一样？

答：我对这几位候选人也很意外，我住在美国，但我是印度人。我总会想印度有哪些事情没做好，现在这些事情造成了很多祸患和问题，我曾经试图改变一些政府做法和竞选动态，但最后没有成功。

我们不能只看到特朗普的不足，我们要看到为什么他会被追捧，桑德斯最后是否能获得竞选，关键在于他是否和选民有很好的关系，并很好地利用美国的竞选机制。他的口号很简单，而且获得很高比例民众的反应。我个人认为，美国不像欧洲，欧洲的整体经济，特别是欧元区，它的经济政策完全走错。而美国是一个很分化的状态，但还是不断在往前迈进。

如果最后到投票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民主党比如希拉里有更大的胜算，特朗普比较难。虽然表面上他看起来很强势，也说了一些荒谬的话，比如在美墨之间修高墙，让非法移民无法进入，虽然这很博眼球。接下来在于，政治现金贡献者是否能够继续给他提供资助，以及政党是否会为他持续提供支持。他对于游说人士的政治现金的拒绝，赢得了很多美国人民的好感，在共和党，如果有人能说每个美国人都要有医保，这是最能博人心的。在中国、印度、肯尼亚等国，都会引起非常正面的反响。

要跳出框框来思考，我们觉得比较遗憾的事，比如税收等问题，基本所有的共和党候选人都反对减税，但这是一个例外。但这之中，也夹杂了很多疯狂的言论，我们需要把这里面博眼球的部分剔除掉，看他政治方案的取向，我觉得特朗普不是很荒谬地要修墙，他说了很多别人没有说过的话，触到了美国人的敏感部位。特朗普虽然博眼球，但也有可取之处，所以民主还是有很开放的讨论。特朗普推动了人们的思辨。

问：关于南南合作您怎么看？

答：我觉得这是个很棒、很有发展性的提法，而且南南合作与减贫也紧密相关。有两个方式，一个是贸易，通过贸易转移财富；另一个在国内也可以开展，就是减贫。从国际上，这也是极好的方式。